阿榴搖搖頭,歎了口氣:“還是沒個笑臉。”


    “那可如何是好啊!”小內侍急了,“要是再把陛下惹火了,咱們這臨春殿可就完了……姊姊勸勸娘娘唄?要說陛下對娘娘也是沒話說……”


    天子對薑淑儀的好,整個臨春殿的人有目共睹,即便娘娘懷了身孕不能侍寢,他還是幾乎每日過來陪她說話,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現如今內憂外患,這小半個時辰已是盛寵的明證了。


    “我勸有什麽用,”宮人一臉認命,“娘娘看著性子柔順,其實是個有主意的,這迴又幹係到她雙生妹妹……聽說娘娘同這妹妹最親厚……”


    “要我說,再親厚那也是娘家妹妹,又不能陪著過一輩子。”


    “誰說不是呢。”宮人從奩盒裏取出紅玉芍藥簪用絹帕快速拂拭了一下,又拈出一枝折枝桃花金釵和一對金桃花鈿,畢竟天子駕幸,太敷衍了說不過去。


    小內侍也是束手無策:“唉,咱們娘娘哪哪兒都好,就是這性子軸得……但願今日別再得罪陛下……”


    薑明霜的發髻才梳完,司徒鈞的輦車已經到了殿前。當今天子黜奢崇儉,在後宮中不講究什麽排場,隻帶了三五隨從,輦車也樸實無華,甚至比一些世家大族還簡樸些。


    薑明霜遙遙望見天子車駕,把膝上的猧子放到地上,捧著肚子起身,屈膝行禮:“妾見過陛下。”


    司徒鈞下了輦車,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把她扶住:“說了不必行禮,同我這麽生分做什麽!”


    在薑明霜身後跪成一片的宮人們鬆了一口氣,偷偷對視,都露出欣慰的神色——看來天子的氣已經消了。


    薑明霜把司徒鈞迎入殿內,片刻便有宮人和內侍殷勤地端上李子、石榴等時令果子,四五種甜鹹糕餅並釅茶。


    薑明霜執起茶壺,先倒了一碗雙手奉給司徒鈞:“上迴是妾失禮無狀,謝陛下寬宥。”


    “知道錯就好,”司徒鈞接過茶碗,屈起食指在她臉頰上刮了一下,“上迴被你慪得不輕,迴去半夜沒睡。”


    “陛下老拿妾取笑……”薑明霜羞赧地避過臉,給自己也斟了一碗茶,碗沿剛貼到嘴邊,就叫司徒鈞一把奪了去。


    “忘記上迴沈醫官叮囑你什麽了?飲濃茶夜裏容易睡不著覺,都有了身子的人了,還同個孩子似的。”司徒鈞一邊埋怨一邊替她剝李子。


    薑明霜連忙伸手去接:“讓妾來,陛下怎麽能做這等事。”


    “孤給自己的人剝個果子怎麽了,何況剝一顆,兩個人吃到,多省事……”司徒鈞邊說邊把剝好的李子送到薑明霜口中,在帕子上揩了揩手,輕輕撫了撫薑明霜隆起的腹部。


    “我們的孩兒這幾日乖不乖?”靜靜等了會兒,“阿耶來了也不動一動,沒良心的小崽子,像你阿娘。”


    司徒鈞每每私下裏同她相處總是這樣隨意又親昵,薑明霜時常會生出錯覺來,仿佛他們真的隻是尋常人家的夫妻,她不禁又開始恍惚起來。


    然而他是君主,她隻是他的嬪妾,他雷霆一怒,她便要瑟瑟發抖,輕則失寵受冷落,重起來丟命也未必不可能,薑明霜入宮不過一年半載,卻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他也會摸著蕭十娘的肚子,笑著說“我們的孩兒”麽?


    受不得深思,經不起細想,薑明霜趕緊打住,把思緒牽迴眼前最要緊的事情上。


    她揪了揪手裏的絲帕,將宮人們屏退,一手撐著榻慢慢起身,一點一點放低身子,直到雙膝著地,跪到地上。


    司徒鈞端著茶碗的手顫抖起來,他看著薑明霜艱難地跪倒在他身前,既沒有扶,也沒有出言製止,眼睛冷了下來,從一個夫君變迴了帝王。


    薑明霜吃力地膝行兩步,把手輕輕搭在司徒鈞的膝蓋上:“求陛下……”


    瓷器碎在金磚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薑明霜的心不由一抖,眼睛裏含了淚,顫聲道:“陛下……”


    “後宮不得幹政,”司徒鈞冷冷道,“朝堂大事,連皇後也不敢置喙,薑明霜,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他的聲音不高,薑明霜卻覺得振聾發聵,耳邊嗡嗡作響,擾得她心緒煩亂,無法思考。


    “別仗著我寵你便得寸進尺,”司徒鈞站起身,振了振衣襟,“再有下迴莫怪孤絕情。”


    說著便舉足往屏風外頭走,經過噤若寒蟬跪了一地的宮人身邊,突然想到了什麽,又折迴去,壓低聲音道:“要孤發兵解青州之圍也可以,上迴同你說的事,隻要你應承了孤。”


    薑明霜捂著肚子驚恐地搖頭,搖著搖著停了下來,咬著嘴唇陷入了沉思。


    司徒鈞見她怔忪的模樣,冷冷地哼了一聲,扔下一句:“你自己想想清楚罷。”便轉身走了。


    待天子一走,幾個宮人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跑到薑明霜跟前,把她攙扶到床上躺下。


    “娘娘啊,您這是何苦呢……”阿榴又焦急又心疼,薑明霜是個厚道主人,即便不想著自己,他們也盼著她好。


    上迴衝撞司徒鈞,他沒有說這樣重的話,薑明霜事後斷斷續續哭了半日,把眼睛哭成了兩顆胡桃,如今卻是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好像連眼淚也知道自己賤,不敢出來討嫌。


    薑明霜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躺了一個多時辰,中間還起身喝了半盅石蜜棗茶,宮人們見她神色異樣的平靜,越發怕她想不開,連修剪花枝的銀剪刀都收了起來。


    “娘娘,薑太妃來了。”一個內侍從殿外匆匆跑進來稟報。


    下人們頓時鬆了一口氣,這孤侄倆同在宮中,時常往來,尤其是薑明霜有孕之後,薑太妃便隔三岔五叫人燉些滋補的湯羹親自送來,順便同侄女說說話,若是這宮中有誰能把薑淑儀勸迴來,非這個能言會道的薑太妃莫屬。


    薑萬兒腳步輕快地往殿中走,身後跟著兩個宮人,其中一個手裏提著個斑竹編的食笥。


    “今日小郎君如何?有沒有鬧他阿娘?”薑萬兒聲音裏帶著笑,隨著行走時帶起的風撒了一屋子,讓人的心也跟著輕快起來,“我叫人煮了駝蹄羹,你趁熱嚐嚐。”


    薑明霜自己也不知道腹中這一胎是男是女,可從司徒鈞到薑萬兒,再到那些下人,僅因醫官說她有宜男之相,便都篤定了是男孩兒,滿口小郎君、小皇子,薑明霜起先還道:“尚不知是皇子還是公主呢”,時間一長便也懶得去糾正了,隻由著他們叫。


    “見過姑姑。”薑明霜一直是以娘家的輩分來稱唿薑太妃,入了宮也沒想著改口。


    薑萬兒也不介意,坐到床邊握住她的手:“你別起身,好好躺著,越到後頭越要仔細,不然落下病根來,要吃大半輩子的苦。”


    又示意自己的宮人上前來,從她手中接過一隻小竹笥,打開蓋子,取出一件小衣裳抖開給她看,嫩黃色細花綾地,繡著弓馬圖案:“給小皇子縫的,好頑不好頑?”


    薑明霜眼眶一熱:“有勞姑姑費心了。”


    “傻孩子,同姑姑有什麽好客套的,”薑萬兒對著自己帶來的宮人道,“你們退到外頭去,我和淑儀娘娘說會兒話。”


    薑明霜連忙將自己殿中的宮人也屏退了。


    薑萬兒待人走了出去,這才按按她的手:“大娘,這幾日的事兒我聽說了,姑姑就同你直說了吧,是你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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