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沒有!”高氏連連搖頭,緊緊抱著膝,渾身戰栗著哭喊道,“你們莫要誣陷我!阿迅呢?阿勳在哪兒?我要見阿迅!”


    “逆賊司徒迅業已伏誅。”齊王妃淡淡道,既沒有快慰,也沒有憐憫,仿佛她殺了麵前這人的兒子是件稀鬆平常的事。


    高氏不抖了,也不躲了,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精心掩飾的老態顯露無疑,她死死盯著王妃,眼睛裏露出狠戾的兇光:“衛瀅,你這賤婦!你殺我阿迅!我要將你千刀萬剮!”


    她一邊說一邊連滾帶爬地朝王妃撲過去。


    王妃不見絲毫慌亂,往旁邊避開些,立即有侍衛上前將高氏製服。


    高氏衣衫不整,被那侍衛扭住胳膊壓在地上,仍舊竭力將脖子拗過去盯住王妃,咬牙切齒地詛咒道:“衛瀅!你不得好死!”


    王妃充耳不聞,世子走上前來,照著高氏臉上扇了一巴掌,迴身對手托金盤的內寺道,“賜高氏金屑酒,廣成殿中諸人一律處死。”


    此話一出,殿中哀嚎、痛苦和告饒聲此起彼伏,司徒遠無端想起某一迴站在高樓上,欲雨時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向他壓過來。


    司徒遠不由皺著眉頭撫了撫心口,齊王妃看在眼裏,關切地問道:“怎麽了?覺得不舒服?”


    司徒遠沉默地搖搖頭,轉過身和嫡母並肩往外走。


    齊王妃向他靠攏了些,用隻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方才你不該親自動手,往後謹記,你的手不是用來做此等事的。”


    司徒遠馴順地垂下眼簾,慚愧道:“謝阿娘教誨,兒子知錯了。”


    衛瀅慈藹地看了眼他的發頂,沒說話。


    司徒遠落在後麵,伸出手端詳,他的手瘦而枯槁,骨節像樹瘤一樣突出來,隻有方才打人的手心有些血色,這樣的手能用來做什麽事呢?


    ***


    夜風透過碧窗紗,送來絲絲縷縷的涼意。


    衛琇離去後,鍾薈換上寢衣,熄了燈躺到床上,雙手交疊在腹上,闔上眼,不安如墨在水中緩緩化開,像灰蒙蒙的陰雨天一樣籠罩在她心上。


    鼻端飄來淡淡的蘇合香,這是衛琇離去前為她點上的。


    明知她夏日不薰香卻偏偏燃了香,是怕她憂心睡不著麽?想起衛琇無微不至的柔情,鍾薈便像浸在熱泉裏,渾身暖融融的無比愜意,眼皮也慢慢變沉。


    到底是哪裏算漏了?她想靜下心來把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再好好想一遍,可尚未理清楚的紛爭謀算逐漸模糊成一團,齊王、王妃、汝南王、盲禪師、齊相、世子……這蘇合香似乎有些甜……是院子裏的丹桂香麽?鍾薈迷迷糊糊想著。


    這念頭仿佛一道電光,將她心底的疑惑照得雪地一般亮——這是青州,不是京都衛府,院子裏壓根沒種桂花,哪來的丹桂香!


    鍾薈立即捂住口鼻,忍著頭暈眼花,強撐著坐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摸到案前,把裝滿衛阿晏柔情蜜意的三足綠釉香爐奮力擲出窗外。


    怎麽這麽笨呢!鍾薈懊惱地攢起拳捶自己的腦袋。這麽淺顯明白的道理,她卻一葉障目——當然衛琇的刻意引導也是功不可沒。


    王妃心思謹慎縝密,若非十拿九穩必不會輕舉妄動——她先入為主,一直把這視為理所當然,要是王妃也算錯了呢?


    還有汝南王司徒徵,世人都道他智小謀大、才高識寡,前些年涼州胡亂,當時領兵戍邊的司徒徵不戰而降,被先帝解了兵權召迴京師,新帝登基後再度起用,征拜鎮北大將軍,都督幽、冀、並州諸軍事,這幾年可說是毫無建樹,領著十萬大軍卻常常被鮮卑人打得丟盔棄甲,在滿朝文武中幾乎成了個笑話。


    果真如此嗎?鍾薈想起他那雙玩世不恭的眼睛,總覺得戲謔背後如同深淵一般幽暗莫測,不是司徒錚那樣不加節製的嗜殺和瘋狂,而是分毫不爽、恰到好處的野心。


    司徒徵對他們有救命之恩,他們與汝南王府因而多了一分親近,逢年過節總不忘備一份厚禮,在京都時與他幾個子女也多有來往。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當初衛琇是衛家遺孤,無依無靠的少年郎,而今卻是天子信臣,都督青徐的一方刺史,汝南王對青州有所圖謀,他們是絕不能獨善其身的。


    他既然將手伸到青州來,總不是為了攪渾水消遣頑。在多疑的齊王眼皮底子下撳入蔡賓這顆釘子,可想而知有多難。


    汝南王處心積慮做了那麽久的局,絕不是為了替別人做嫁衣。


    “君終,無適子,其國可破也。”齊王世子雖體弱多病,齊王妃卻是個靜淵有謀的女中豪傑,齊國落到世子手裏,有王妃坐鎮,單憑一個齊相能攪出什麽風雨來?更何況青州刺史還是王妃的堂侄!


    若她是司徒徵,就趁著齊國內亂的機會把齊王、齊王妃、世子、司徒迅一網打盡,扶立幼子,通過齊相遙製青州,屆時幽、並、冀、青盡在他囊中,隻需再拿下兗州,揮師西向、直取洛陽也並非癡心妄想。


    還有一個衛琇,有此前在青州的一番動作,若換作是她,絕對會趁著他羽翼未豐之時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衛阿晏!說什麽早些辦完事陪她去海邊看月亮,根本就是為了麻痹她扯的瞎話!


    “阿棗——阿杏——”鍾薈眉頭一皺,揚聲喊道。


    等候在屋外的兩個婢子麵麵相覷。阿杏小聲道:“娘子怎麽醒了,郎君不是說……”


    “噓!”阿棗白了她一眼,“娘子又在喚了,先進去再說!”


    兩個婢子忐忑不安地走到屏風裏,隻見主人披了衣裳站在窗口,手裏拿著把紈扇使勁扇著。


    “喲,半夜三更的穿得這樣齊整,”鍾薈斜睨著他們, “這是要上哪兒去?”


    “這不是……娘子……”阿杏欲蓋彌彰地搖頭,語無倫次地解釋。


    “不是什麽?” 搖了搖扇子,嘴角掛著冷笑,“今日不是該輪到阿棗值夜麽?你這是湊什麽熱鬧?”


    阿杏摸摸圓圓的鼻頭,訕笑道:“奴婢睡不著……來尋阿棗姊姊說說話兒……”


    阿棗是兩人中較為機靈的一個,看這情形知道糊弄不過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娘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要瞞著您的!”


    阿杏有樣學樣,也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娘子饒命,奴婢也是被逼的……”


    鍾薈一見這兩個吃裏扒外的東西氣不打一處來:“你們是我的婢子還是衛十一郎的婢子?那麽聽他話你們找那姓衛的要月例去!”


    “娘子……”阿杏從下往上怯怯地望著她嘟囔道,“奴婢的月例是衛家給的呀……”


    她說得沒錯,鍾薈一時語塞,隨即罵道:“你們倆!胳膊肘朝外拐的臭丫頭!這些年真是白疼你們了!就知道幫著郎君欺負我……說!他怎麽吩咐的?”


    阿杏經不起嚇唬,見娘子臉色不好語氣生意,立即竹筒倒豆子似地全交代了:“娘子,是郎君下的命令,這迷香也是郎君點的,方才那棗茶裏的藥也是郎君給的,說……說等你睡著了把你抬上馬車送出城外的也是郎君,您可別怪罪我們啊……”


    鍾薈竟通情達理地點點頭:“嗯,也對,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起來吧,阿棗你伺候我洗漱更衣,這季不是新做了套出門穿的褲褶麽?給我找出來。”


    “還有你,”鍾薈朝著阿杏點點下頜,“去前院看看車馬和侍衛準備好沒有,郎君不是要送我出城麽?想來已經都備齊了吧。”


    “娘子,這三更半夜的您是要去哪兒啊?”阿棗趕緊問道,她可不信娘子會按著郎君的安排乖乖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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