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四處查探時,突然有一滴水打在他後脖頸上。


    齊王伸手一摸,手指一撚,心中一動,湊近鼻端一聞,是仿若鐵鏽的腥甜。


    他當即抬頭,又一滴血滴落,不偏不倚砸在他左眼上,他抬手一抹,在一片朦朧的紅褐色中看到房梁上垂下的一條人影。


    “阿瀅!”他的頭腦來不及反應,聲音先一步顫抖著從他喉間掙脫出來。


    梁上的屍首晃了晃,“撲通”一聲落在地上,腦袋立時砸歪了半邊,齊王連忙撲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乳母張氏。


    油燈就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滅了。


    齊王仿佛突然被人按進了墨池中,華光殿中隻有一團漆黑,隻有月光穿過直棱窗前深色的紗帷,濾去了所有明亮與瑩白的東西,留下幾片不祥而陰鬱的斑痕,如果月光照得進黃泉,大約就是這樣的顏色。


    齊王無暇顧及死不瞑目的乳母,一條人影從房梁上落下來,緊接著又是一條……這些人影無聲地潛近,像是黑暗伸出的觸手,亦步亦趨地將他圍起來。


    齊王被節節逼退至牆角,退無可退,不由怒道:“你們是誰派來的?世子還是王妃?”


    毫無預兆,其中一人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嘯,其餘人得了信號,抽刀便向齊王攻去。


    甫一交手齊王便知來人是訓練有素的死士,使的刀法還是自己王府的路數,隻是到此時他才明白過來,司徒遠壓根沒想過生擒,一開始就想取他的性命——沒想到一向看不起的長子竟有弑父的魄力,齊王幾乎對這兒子有些刮目相看了,不過那點微不足道的自豪刹那間便被怒火吞噬。


    他橫劍格擋,堪堪躲過一次直取他心口的襲擊,隨即又有一把刀從後腰處遞過來,齊王迴身全力迎擊,劍鋒迎著刀刃重重一撞,那刀竟然橫斷成兩截。趁著來人錯愕之際,他一劍抹了他的脖子。


    齊王驍勇善戰、劍術精湛,憑著手中利劍接連殺死數人,可圍攻他的人耐心十足又不屈不撓,他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隻是周圍的死士逐漸變少,最後隻剩三人,無法再將他圍困在中間。


    隻是他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田地,若是在光天化日下單打獨鬥,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此時更深夜半,對方人多勢眾,他前半宿又耗費了太多精力,難免左右支絀,揮劍的手越來越沉,一不留神背上和胸前連挨數刀。


    死士知他體力不支,攻勢越發淩厲,齊王要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沫,提劍砍下其中一人的手臂,又向他胸口刺了一劍,同時左手運力,徒手將另一人手中刀刃劈落在地,趁那人彎腰撿拾之際削斷了他的脖頸,再一個轉身抬腿橫掃,將最後一人踢翻在地。


    那死士倒地時五指一鬆,手裏的刀便脫了出去。齊王抹了抹嘴角的血走上前去,一劍刺入他胸膛,將他釘死在地上。


    齊王拔出劍,泄憤似地劈砍屍體的臉:“想殺我……”


    話說到一半隻覺後腦勺一記鈍痛,眼前黑了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他難以置信地迴過頭,借著窗口的微光看見一人手裏舉著一條三尺多長的木板,是先前被他刺中胸膛倒在血泊中的死士,大約是沒死透,這些畜生,齊王忿忿地想,以劍支撐著地麵,雙膝顫抖著想站起來。


    那死士也狼狽不堪,他身受重傷,手臂上中了一劍,為了不辱使命,方才那一下幾乎傾盡全力,一擊之後“兇器”便脫手摔落在地,發出沉悶的響聲,原來是一張琴。


    琴砸在地上,嶽山斷裂,琴弦脫散,那死士飛快閃過一個念頭,一把抓住七根朱弦,連琴一起拖拽過來,撲到齊王身上,用琴弦纏繞住他的脖頸,一腳踩著琴身,一膝抵住齊王,使出渾身的力氣用沒受傷的右手拉扯琴弦。


    齊王像困獸一樣奮力掙紮,兩腿不住地蹬,雙手在空中抓握,軀幹卻被那死士用膝蓋死命抵住,他無法唿吸,憋得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中脫出來,脖頸上的青筋像爬蟲一樣鼓起,他想唿喊,想痛罵,可是發不出聲音來。”


    他不信自己會死,他這樣的人怎麽會死得如此輕易,如此可恥,他的大業還未成功,他要去殺了那逆子,還有衛瀅,毒婦,賤人,王妃,衛瀅,阿瀅,他要找她好好問問清楚,他不信她想置他於死地。


    直到最後,他突然意識到絞住他脖頸的是什麽,那是二十年前他送給王妃的琴。


    銅門緩緩地打開,月光撒進殿中,像一匹銀白色的緞子。


    齊王妃衛瀅站在那匹緞子的邊緣,往黑暗中望了一眼,隻依稀看到些形狀莫辨的黑影,屋子裏寧謐寂靜,隻有夜風送來陣陣血腥氣,時濃時淡,並不讓人嫌惡。


    “你要進去麽?”王妃轉身問世子。


    齊王世子司徒遠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衛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裏流露出些許愛憐:“那便罷了,我也不必看了。”


    說完吩咐身後的侍衛:“你帶幾個可靠的人把殿中清理幹淨,送齊王殿下迴他自己的寢殿。”


    “阿耶身上的傷......”司徒遠忍不住道。


    “自會有人安排妥當,你不必擔心,”王妃輕描淡寫地道,“廣成殿那邊不知如何了,我們去看看。”


    說完自顧自地迴身往廊廡下走去,世子在後頭望著嫡母的背影,隻見她身姿端雅而輕盈,素白的鬥篷在風中飄拂,映著如水的月色,像噩夢結束時睜開雙眼看見的那道光。


    王妃走出幾步,似是發覺他沒有跟上來,便轉過身來,像小時候一樣朝他伸出手:“走吧,今夜還很長。”


    第171章 生變


    齊王側妃高氏在睡夢中被一陣喧鬧嘈雜的聲響吵醒。


    她此時還沒想到是出了事, 怒多於懼,皺了皺眉睜開眼, 騰地坐起身,正要喚婢子來問個明白,貼身侍婢阿梅便火燒火燎地跑到帳前跪下來:“娘子,王爺薨了!”


    “什麽?”高側妃茫然地瞪視著前方, “誰?王爺怎麽了?”


    “王爺沒啦!”阿梅抹著眼淚道,“王妃和世子帶了好多人來, 把咱們廣成殿給圍起來了!說是要捉你呢!”


    “王爺沒了?怎麽就沒了?”高氏緊緊揪住阿梅的袖子, 像抓著救命稻草似地,“他們捉我做什麽?對了, 阿迅呢?你快點找人去叫阿迅來!”


    話音剛落, 門外傳來“嘭嘭”的巨響,廣成殿裏的侍女和內寺哭作一團,慌慌張張地往遠離門口的角落裏躲。


    “阿迅, 快去找!快啊!”高氏沒了主心骨,語無倫次地道。


    “殿外都是人, 奴婢出不去呀!”


    撞門聲一下比一下響, 擂戰鼓似的,阿梅心驚肉跳,慌慌張張地把袖子拚命往外拽——王妃和世子是衝著側妃來的, 他們這些奴婢躲開點說不定還能撿迴一條命,留在她近旁可就兇多吉少了。


    “你個落井下石的下賤胚子!”高氏覺察出她的意圖,一個巴掌朝她扇去, 無奈嚇得手腳發軟,使不出什麽力道。


    阿梅臉上挨了一下,越發顧不得什麽上下尊卑了,使勁掰開她的手,把她一把推倒在床上,急急忙忙蹲到牆邊的青銅大花瓶後頭去了。


    就在這時,厚重的木門轟隆一聲開了。


    齊王妃和世子司徒遠帶著一隊侍衛不緊不慢的走進殿中,血腥氣像潮水漫上沙灘一樣漫進屋裏。


    高氏嚇得鑽進帳中,在角落裏縮成一團,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忍不住自欺欺人地閉上了眼睛。


    “高氏,你與乃父高謐、乃兄高儉、逆賊司徒迅,讒諂惑主、以卑陵尊、以下犯上、謀害主君,你可知罪?”齊王妃麵容沉靜,語調平和,話一出口卻是字字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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