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周澈臨時改變思路,拿這倫理案向陳錫反駁,滿座驚訝之際,孫軒和嚴慶手裏的茶杯抖了下,他二人並不知道周澈要於今日發難,也不知道他選的突破口是什麽,但是酒肆宴請之後,他們卻清楚周澈早晚必向陳錫發難,此刻一聽,他們雙眼頓時一亮:“終於開始了!”


    他們正想見識見識周澈的手段。


    而文輝是唯一知道周澈已經選定了利用哪樁案子向陳錫發難的人,為此他還幫著周澈找過論據充足的律書,叫其仔細背熟,以此律理作為反駁的依據,誰知周澈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居然選錯了案子。


    文輝急得連連咳嗽,周澈卻充耳不聞,反引得陳錫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文輝心中一凜,便也不敢言語了。


    沈騰慢條斯理地捋著胡須,輕輕問道:“不知周右司以為,陳左司所斷之案,哪裏不妥啊?”


    周澈這些日子在家裏可沒閑著,除了練功,每天晚上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在自己職司範圍之內可能遇到的且經常可以遇到的各種案例及其法理背誦下來。


    他現在還做不到用之即能想到,各種律法在他腦海中雖已強行記下,需要用到具體相關的律法時,還需要在腦海中先想想這一類律法的大門類,再細化到一些具體的法律規定。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短處,所以方才把那卷宗翻到一大半時,他依舊佯作認真翻閱卷宗,實際上已經在思考可以用到的法律。這時沈騰一問,周澈立即答道:“依漢律,鬥訟條第一課第二款:若尊長毆卑幼,折傷者,減凡人一等;小功大功遞減一等。因毆致死者,尊長各絞。”


    周澈一字不錯地把這條恰好適用的法律背出來,這才說道:“依律法,如果竇氏老嫗將兒媳毆傷乃至致殘,因其為尊長,都可以減罪一等。可是依照律法,致其死亡者,雖為尊長,亦當判處絞刑!所以,陳左司的判決,下官以為,很是不妥!”


    沈騰微微眯著眼睛,聽周澈說完,目中微微露出一抹異色,認真看了看他,這才轉向陳錫,問道:“陳左司,你有何話說?”方才周澈說話時,陳東一直沒有吭聲。


    這倒不是陳錫i沉得住氣,而是因為這是規矩。周澈的陳述是對他的質疑,不管是質疑還是彈劾,隻要長官在場,對方的話是對長官說的,那麽在對方把話說完,長官進行詢問之前,他是不能立即反駁的。


    在朝堂上也是這樣,如果有禦史告你的狀,你隻能在一旁聽著,哪怕他說的全是子虛烏有壓根不存在的荒唐話,在他說完以及皇帝問話之前,你都隻能保持安靜,絕對不可以對方才講到一半兒,你就“咻”地一下跳出去,臉紅脖子粗地開始與對方對噴。


    趁著周澈陳述的時間,陳錫也在急急思索措辭。


    到了此時,他如何還不明白周澈扮了近半個月的豬,現在要開始吃虎了。所以陳錫的反應也是極慎重的。


    陳錫仔細思索了一下,向沈騰拱拱手道:“部曹,下官做此判決,如果單從律法上看,自然是有些不妥。不過…下官身在本部多年,豈會連這樣的律條都不熟悉呢?下官作此判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沈騰微微一笑,道:“且言之!”


    陳錫輕蔑地瞟了周澈一眼,說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此案並非一樁簡單的殺人案,而是婆婆管教媳婦,出手太重,致人死亡。從孝道考慮,父母之親,大於夫婦之親。此案之中,常翔已經喪妻、如果因為他的妻子而殺死他的母親,這不是悖逆綱常,有違孝道麽。況且常翔其母原無殺心,實為錯手,再加上她年事已高,故此下官判其罪減一等。”


    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又加了一句:“此案已經呈報部曹的,部曹不是已經‘勾紅’,欲交付廷尉審核,相信也是明白下官弘揚孝道的一番苦心了!”


    沈騰撫著胡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轉向周澈,問道:“對於陳左司的這番解釋,周右司以為如何?”


    周澈平靜地道:“下官以為荒謬!”


    “哦?”


    沈騰嗬嗬地笑了兩聲,道:“說出你的道理來!”


    周澈道:“法理不外乎人情,這一點,吾完全同意。提倡孝道,這一點吾更是完全讚同!然而,下官以為,關乎人情不等於濫用人情。提倡孝道,不可以行孝為名,做出上幹天和、下違人道的事來。否則,那就是偽孝!”


    如果單純地講法理,周澈對法理的了解不可能超過這個在司法口幹了大半輩子的陳錫,不過說到口舌之利,他可絲毫不在對方之下,畢竟後世有句“名言”:“日本鬼子、高麗棒子、中國噴子”。對方挖下的大坑,被他一句話便輕輕巧巧地繞過去了。


    對方挖下的那個“坑”就是“孝道”。


    別看當今社會整天嚷嚷法律尊嚴不容侵犯,做到了麽?照樣有冤假錯案,冤獄。放到一千八百年前又是一個什麽狀況?那是純粹的人治社會,權比法大!而掌握著權力的這些人都是把孝放在諸德之首的。


    如果周澈硬充法律鬥士,叫囂什麽法律不容侵犯,法律既然規定該判絞刑,那老婦就堅決不可以放過,那他就可以收拾收拾迴家了,這場官司打到皇帝麵前,他也休想贏得了。一個老刁婦的生與死和維護孝道彰揚孝行哪個重要?


    周澈道:“從這份供詞來看,常陳氏並無任何過錯,見色起意設計坑入的是王姓男子,嗜賭如命欠下巨債的是常翔本人,這婆婆卻遷怒兒媳,競將一無辜婦人活活打死!”


    說到這裏,周澈向沈騰拱手道:“部曹,是否為人父母的就絕對不會犯罪,或者對兒女可以生殺予奪?我大漢律法中,沒有這一條吧。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那是對兒女說的。該行孝道的是常翔,所以,常翔不舉告,那是人之常情。常翔之子常威舉告祖母毆殺母親,也是人之常情。


    而此案是坊間百姓激於義憤,告於裏正和遊繳,再由他們報到洛陽府的,與常翔和其子常威全無相幹。法司是什麽所在?朝廷為什麽要設立法司衙門?不就是管理天下不平之事麽?不就是要將民間不能自行解決之冤屈訴諸於律法,由朝廷還其公道麽?陳左司又不是那蠻橫老嫗的兒子,他是替誰行的孝道?又以常陳氏之命,慷的何人之慨!”


    周澈把袖子一甩,聲音琅琅,直震屋瓦:“所以,下官以為,陳左司假偽孝之名,令無辜枉死,處斷不公,應予重審!”


    周澈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最後幾字隱隱有金石之音,直刺入心。他一番話說罷,議事堂中人人動容,一片靜寂中,競然半晌沒入作聲。


    過了許久,沈騰才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陳左司與周右司各執一辭,本官也不好獨斷。這樣吧,大家公議一下,此案…是否重審?”


    陳錫坐在那兒,麵噙冷笑,微現不屑之色。


    周澈這番話聽著倒挺感入的,可是在場的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僚,不是那些沒有見識的街頭小民,三言兩語激得他們熱血沸騰,頭腦一熱就任你擺布。官場中人,哪個說話辦事不是先把“利”字擺在當中權衡再三?


    會有人同意周澈的意見麽?周澈?那是什麽玩意!會有人冒著得罪他的風險站到周澈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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