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田寬家,周澈把薑楓叫到近前,問道:“楓之,剛才我聽田公說,本鄉季氏號為閭裏大俠,並為四姓之一,強橫鄉中。以前卻怎麽沒聽你講過?”


    郭強、孫信兩個聽見了,湊到馬前,輕蔑地說道:“季氏?閭裏大俠?他們也配!這等人就如盜賊一般,恃強淩弱、欺男霸女,無所不為。殘暴無義,怎能稱俠?”


    “噢?”


    薑楓麵沉如水,惜字如金地隻說了十一個字:“俺雖無德,不屑與此輩為伍。”


    俠亦有道,兩漢的遊俠從某種程度來說和士子很像,皆重節操,恃強淩弱、欺男霸女之事是絕對不會做的,不但不會做,若遇到了,還會拔刀懲惡,救危扶困。季氏若果如諸人說的那麽不堪,也難怪會被薑楓看不起,“不屑為伍”,提都不想提。


    周澈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騎在馬上,他心裏盤算,“我以一個外鄉人的身份上任本鄉,需要立威。田公給我的建議不錯,最好的立威對象當然就是這豪強四姓。隻是四姓之中,許陽與我交好,不能動;秦波是前任有秩鄉長,我方讓功於他,何必交惡在後?也不能動;陳華乃宦官賓客,郡廷郡丞,單論威勢,本鄉第一,更加不能動,這樣算來,也隻有季氏了。……,且慢,我今初來乍到,尚不知其虛實,暫時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等過陣子摸清了情況再說不遲。”


    黃敘催馬趕上他,打斷了他的思考,好奇地問道:“澈君,你在田家待了那麽久,都和那鄉三老說什麽了?”


    “田公給我提了一些施政的建議。”


    “施政的建議?什麽建議?”


    周澈笑道:“我已答應了別人不向外傳,不能告訴你。”


    黃敘到底是個少年人,周澈越不說,他越癢癢,不過卻也不好追問,眨了眨眼,拐彎抹角地問道:“那澈君你覺得他提的那些建議是好是壞?準不準備按他說的去做?”


    周澈嘿然。這次更是連一句迴答都沒有了,他隻笑而不語。


    ——實事求是地說,田寬的為人值得尊重,提出的建議也很好,隻可惜周澈不是為當“好官”而來的。正如他自己剛才的分析,四姓之中有三個都不能動,便是連沒有權勢的季氏,他也打算等摸清了情況再做決定。


    若是他的這番盤算被田寬知道,也不知會不會後悔誇獎他為“仁勇君子”,也不知還會不會在他走後,向田熙誇獎他了,說他:“年少有禮,舉止有度,待人誠懇,謙恭謹慎”了。——這也不怪田寬沒眼力,周澈兩世為人,別的倒也罷了,為了保守自家秘密,這城府一項早就練成,便是喝醉了也不會吐露真言,尋常人又怎能將其看透?


    ……


    在邢剛的帶領下,周澈又先後見了本鄉的孝弟、力田。


    此二職雖也得鄉民敬重,但地位不如三老高卓超然,登門拜訪一下就行了,不必停留太久。饒是如此,等趕到許陽家時,已近薄暮了。


    周澈在門外下馬,把韁繩交給迎出來的許家奴仆,看了看天色,對黃敘說道:“阿敘,你跟著我跑了大半天了,天色將晚,要不然你迴縣裏去吧?”


    黃敘還未答話,一人搶著叫道:“萬萬不可!”


    周澈循聲看去,見是許陽。


    許陽也出來迎他,三兩步從門前的台階上跳下,急聲大叫:“萬萬不可。”


    周澈騎在馬上時,為了舒服,把佩刀取了下來,這會兒重新插入腰間,一邊整理袍帶,一邊瞧著他,奇怪地問道:“為何不可?”


    “……。”


    許陽大叫是出於情急之下。他已經把一切都安排了,為了灌醉黃敘及其隨從,還特地拿出了珍藏多時,產自遙遠交州的蒼葉清,並從賓客、徒附中選出了十來個身高體壯的,各令飽食,給以兵器,藏在堂外,約定:當席上酒過三行,由他來拖住周澈,然後以擲杯為號,眾人齊齊鼓噪殺出,務要打黃敘一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他支吾了會兒,擠出來一句:“來的都是客。”衝黃敘呲牙咧嘴地一笑,又說道,“這大老遠的,天也快黑了,風寒地凍的,怎麽能讓阿敘再迴去呢?反正酒席已經擺下,不差多個三五人,何不一起入席?飲些酒水,也能暖暖身子。”


    不久前,他還差點和黃敘刀劍相向,轉眼間就變得熱情好客,周澈頓起狐疑,審視他的麵容。許陽隻咧嘴笑,等奴婢們將諸人的坐騎都牽走後,肅手相請:“皓粼,黃敘,請登階升堂。”


    周澈問黃敘:“你來前,怎麽與先生說的?說你什麽時候迴去了麽?”


    黃敘答道:“先生說,隻要不耽誤明天下午學經就行了。”


    “那既然這樣,子明說得也不錯,要不你就等明早再迴?今晚隨我在鄉舍中住上一夜,如何?”


    黃敘笑道:“我還沒在鄉舍裏睡過呢,也很想聽聽君那夜聞警擊賊之事。”


    “好,那今晚咱們便連床夜談。”


    許陽催促說道:“巷中風冷,皓粼,快走,快走。”扯住周澈,登上台階,往院中去,一麵走,一麵說,“你那夜擊賊之事,我也想聽!我可沒功夫晚上和你連床夜談,等會兒酒席上,咱們以‘擊賊’佐酒,你說一段,我們便飲一卮!也學一學古遊俠之事,以殺人救危下酒。”


    周澈笑著應好,與諸人共入院中,來到堂前。


    堂外北風漸大,卷來濃雲,壓在頭頂,院中樹木的枝杈被風刮動,嘩啦啦直響。天色將晦,麵前的堂屋飛簷翹角,廊上的柱木渾圓,黝黑迫人。堂中已點起了燭火,越顯出院中幽冷。


    許陽歡喜殷勤地引諸人登堂,剛上堂,聽到許乙咳嗽了一聲,扭頭去看,卻見是黃敘帶來的那幾個甲士不肯入內。


    “你們怎麽不進來?”


    “我等仆從,當侍立在外。”


    許陽一心行妙計,哪裏能容他們披甲、帶刀的侍立堂外,心道:“若將你們留在堂外,我的妙計必難行矣!”說道,“大丈夫傾心待人。我家隻論壯士,不說仆從。”撩起衣裳,又從堂內出來,強拽著他們往裏邊拉。


    周澈觀其舉止,越發狐疑,心道:“這許陽雖慕遊俠,但卻不是個肯折節下士、厚結奴從的人。……,奇哉怪也,他先是不允黃敘走,現在又拉著其仆從登堂,這是想幹什麽?”心中一動,視線在許陽、許甲、許乙等許家人的臉上遊移而過,驀然醒悟,猜出了一種可能,“我與許陽相交雖不久,但已頗知其為人,知他是個睚眥必報的。先時,他與黃敘爭鬥路上,未占便宜,必定忿氣銜恨,如今他卻熱情好客,轉變得忒也突然,……,莫非他是想要?”


    他也從堂內出來,從容顧盼堂前院中,雲低天暗,風聲中,來往的奴婢們皆步履匆匆,在許陽與黃敘仆從的說話聲中,隱約聽到遠處人聲。看起來一切正常,但此時有心懷疑之下,當再去看許陽的神色時,隻見他雖帶笑熱情,但眼中卻似有焦躁之意。


    周澈心知,恐怕是猜對了許陽的心思。他心念電轉,笑道:“既然許君殷勤,你們就不要推辭了。”


    許陽大喜,說道:“對,對,不要推辭了!”強拽著諸甲士進入堂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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