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澈迴到岐陽裏,剛進家門,正與女婢戚繡繡說話,有人來找。


    院門沒有關,隻是虛掩著,來人很守禮,敲了兩下門,沒有進來,在外等候。


    周澈迎出去,見這人年約二十五六,身材長大,相貌秀美,穿著一襲黑衣,未近及前,先聞墨香。周澈暗想了一會,根據原周澈的記憶--此人名喚周湧,字伯濤。


    “伯濤兄?你怎麽來了?”周澈又奇又喜。周湧是嫡係長房的分支,兩人雖同裏居住,又有同族情分,但一向來見麵的機會不多。他說道:“你可真是個稀客!上次我迴來,去你家拜見族父,剛好你們去了許縣,沒能見著。……,什麽時候迴來的?”


    周澈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見到周湧,忍不住話多了起來。


    周湧喜好收集墨硯和一些古玩,從十三四歲起,就開始收集,此時周澈來到他的近前,這墨味越發襲人了。不過,雖然襲人,並不濃,而這墨味是清淡宜人,配上如水的涼風吹過,香味飄散,使人恍惚如在早春二月。他年紀雖然比周澈大,但輩分比周澈小,執禮甚恭,作揖行禮,答道:“三叔。我迴來快半個月了。”


    “還站在門口作甚?快進院來!”


    “三叔,侄就不進去了。今天來,是奉了家君之命,聽說三叔迴來了,家君想見你一見。”


    “我這剛進家門,族父就知道我迴來了?”


    周澈話音未落,迴想起來剛才進岐陽裏的時候,在巷子裏碰見了周湧家的一個小婢,可能就是那個小婢給周乘說的。如今安城周氏族中,周乘的威望最高,他有召,不能不去。周澈爽快地應道:“好。等我換過衣服,就立刻去拜見族父。”


    他穿的還是亭部打扮,這樣就去見周乘未免太過失禮。請周湧稍等,他去到後院屋中,換了一身方領的儒服出來,並破天荒地戴上了章甫冠,且脫下了穿了兩個月的麻履,換上了絲履。


    麻履很便宜,是窮人們穿的,周澈既下到地方任職亭部,自然要平易近人,所以在亭部中他從來都是隻穿麻履。絲履就很昂貴了,周澈家饒有家財,也隻有兩三雙絲履而已。為了拜見周乘,特地換上這一身行頭,他倒並非為了炫耀,主要是為表示尊重之意。


    “好了,咱們走吧。”


    周湧卻沒有動,示意似的指了指自己的耳邊,微笑著說道:“三叔,你忘了加幘。”


    前漢戴冠不加幘,本朝習俗,戴冠要加幘,幘耳的長短與冠相稱。周澈撫額,失笑說道:“聞族父相召,一時心急,竟將幘巾忘了!……,伯濤,你再等我片刻,馬上就好。”提起寬大的儒服,迴到後院,不多時,加了幘巾出來,遠遠的就對周湧笑道,“如何了?”


    “人要衣裝”。周澈的底子本不差,周氏的基因好,岐陽裏諸周皆相貌堂堂,他原先穿戴亭部的衣飾時已然不俗,此時換了長衣博袖的儒服,腰間束帶,高冠絲履,更是令人眼前一亮。


    周湧是個穩重人,沒有接話,隻是笑了笑,說道:“三叔既裝束停當,便請隨小侄走吧。”


    ……


    從周澈家出來,走不多遠,就是周湧家,進入院內,登堂入室。


    屋室不太大,窗明幾淨,一個老者坐在榻上,麵向屋門、背對窗戶,正臨著案幾在寫字,可能眼神不是太好了,伏著頭,離案幾很近,聽到腳步聲響,抬起了臉,容顏蒼老,胡須稀疏。


    周澈表現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在門檻處,一絲不苟地提起衣角,跪拜俯首,口中說道:“周澈拜見大人。”


    這老者就是周乘,他放下毛筆,揉了揉眼睛,和氣地說道:“皓粼來了?起來吧。”


    周澈沒有就此起身,而是再拜稽首,說道:“澈今天受縣君之召,未時方到縣裏,剛從官寺迴來,正準備來拜見大人,即蒙大人召喚。……,請恕罪!”


    “自家子侄,不必如此。你起來吧。……,伯濤,拿榻來,給皓粼坐。”


    周澈是族叔,所以他下拜的時候,周湧也跟著下拜了,聞言起身,拿了一個坐塌過來,請周澈坐上,自己侍立一側。


    一個婢女捧著漆盤進來,彎著腰,奉上溫湯。完了後,又倒退著小步退出。等她出去後,周乘問道:“你今日歸家,是因受縣君之召麽?”


    “是的。”


    “縣君召你何事?”


    “澈在橫路,略微做了點事,很慚愧,被縣君知道了,故此召我相見。”


    “你在橫路做的事,我也聽聞了。這幾天縣中都快傳遍了,都說你不墜我周家高名。我今召你來,也正是為了此事。……,縣君都對你說什麽了?”


    “縣君以仇季智比我,以王渙自居,說不欲使其專美在前,有意擢我為門下主記。”


    “仇覽少年讀書,四十歲的時候方才被縣召補吏,選為蒲亭長,任職後,勸人生業、整治剽輕,躬助喪事、賑恤孤寡,令子弟群居、使之向學,整整用了一年的時間,地方上才‘大化’。並因以德行感化不孝子陳元,裏民之諺:‘父母何在在我庭,化我鳲梟哺所生’。因此才美名遠揚,被王渙聽聞。……,你年不過二十,任職亭部不足三月,雖稍有美名,但如何能及仇季智?”


    “是。澈亦自覺不如。”


    “你幼年知學,衝齡求教,自拜於季統之門,請為弟子,後因意氣之爭,憤然從軍。我與你見的雖不多,但也聽季統說過,知你素來讀書用功,肯下功夫,當知我周氏古賢人之言。《易》雲:‘謙,德之柄也’。你今雖稍有名聲,切不可自滿自大。”


    “是。”


    “縣君欲擢你為主記,你怎麽應的?”


    周澈聽出了話頭,周乘今天召他來,看來是為了敲打敲打他,免得他因略有美名便得意忘形,因而便順著他的意思,說道:“《尚書》雲:‘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澈既知遠不及仇季智,又牢記先賢之言,因此婉拒了縣君。”


    周乘點了點頭,說道:“你能知道這點,不枉是我周家子弟。”把周湧叫到案前,示意把他剛才寫的字拿起來,對周澈說道,“我年老了,族中又子侄眾多,以前少與你見麵,和你說話也不多。這幅字,你且拿去,要以之自勉。”


    字是寫在帛上。周湧交給周澈。周澈展開觀看,見上邊古樸的篆文,寫了四個字--“戒驕戒躁”。這看似隻是一幅字,但周澈心知,代表的含義就太大了。


    裏坊諸周百口,雖同為周氏,但親疏遠近各有不同。周澈家隻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戶,並且與周乘的親戚關係比較遠,這也是為什麽周乘以前“少與他見麵”的緣故。他穿越後,盡靠原周澈的記憶與周倉之父周鼎搭上了關係,但是與周乘一脈的關係卻一直得不到拉近——眼前的這幅字,代表的意義就是周乘認可了他。


    想當初,他任職亭部時,族人多不理解,周乘一脈雖沒說過什麽,但想來也是小看他的,或許隻是礙於周鼎的臉麵才沒有出言製止。他任亭部後第一次迴家,來拜見周乘的時候,周乘長子對他的態度不就淡淡的麽?


    他想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在橫路亭做的那幾件事,買桑苗也好、撫慰孤寡也好,本質都是為了拉攏人心,以打造班底,好在將來的亂世中保全自家性命。卻沒有想到,竟然因此先得到了縣君的讚譽,又繼而得到了‘族父’的賜字,扭轉了他對我的看法。”欣喜之餘,不免又有點迷惑,“隻我在橫路做的那點事,就能有這樣的功效?得縣君讚賞尚在情理之中,但周氏名人輩出,又怎會將我這點小小的成績放在眼裏?”


    雖然疑惑,但現在不是細想的時候,他恭敬至極地將字收好,跪拜感謝:“多謝大人賜字,澈必以為座右銘。”


    “你與我家諸子都是同輩兄弟,以後可多多來往。”


    這句話更為意外之喜!周澈的目光立馬就轉向了周湧,周湧微笑相對。


    ……


    周乘畢竟年紀大了,說了會兒話精神就有些不濟,周澈知趣,不等他發話,主動告辭。由周湧陪著出了堂門,正待往外走時,周澈說道:“伯濤,不知你現在可有空否?”


    “怎麽?”


    “我有一事相求。且去我家坐坐。”


    ..........


    在請周湧迴家的路上,周澈的心裏在琢磨覺得他這一次迴城迴得太值得了,先見黃祖、後見黃忠,接連見了兩個後來三國的名人。他想:“該怎麽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呢?”心思全在這上邊,乃至迴到家後與戚繡繡說話都是心不在焉的,最終粗略定下個計劃。


    黃忠,黃忠奇人奇才,不是施點恩惠就能得到他效勞的,不能著急,隻能慢慢來,暫且先把他兒子黃敘的事情辦好就是。


    關於黃敘,他是來遊學的,可以通過這一點來親近他。周氏的諸賢們,汝陽嫡長房的關係與周澈比較生疏,但現在周湧與周澈的關係很好,突破口可以放在這裏,可以請周湧幫忙,請他做介紹人。


    計議已定,周澈在客堂,飲茶傻笑。


    周湧見了他這副模樣給他開玩笑,說道:“三叔,你是不是思春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日不見兮如三秋....”


    “伯濤!少埋汰俺。對了!你認識縣吏黃祖麽?今兒從縣廷出來時,碰見了他的族侄黃敘。”


    “怎麽?”


    “黃敘是來求學的。我見他年才十四五,便有誌於學,離家數百裏,類如王世公。因此便答應替他引薦,想把他推薦給你仲父,在你仲父門下讀書。”


    “年才十四五?子曰:‘吾十五而學’。這麽說,此子倒是仰慕聖人之風了。……,你還不知道仲父麽?醉酒之後,往往要睡上一天一夜。你等到明天早上怕也等不醒他。要不這樣吧,等他酒醒了,我替你告訴他。你我多日未見,你家沒有老酒吃。走,走,去我家,拿一壇酒,抵足而眠,邊喝邊聊!豈不快哉!”


    原來的那個周澈和周湧自小相識,同在周氏私塾讀書,兩人的關係太熟了。周澈一來“少年老成”,是一個非常好的聽眾;二則,周澈經常說一些追慕衛青、霍去病的話,時不時也會發幾句令人耳目一新的“奇談異論”,所以年少時期的周湧最喜歡與他聊天。現在兩個人挺長時間沒見,好容易見著一迴,他當然不肯放過,又笑道:“時年不與你交談,我胸中如有塊壘,不吐不快!”


    到了周湧家,天色已黑。周湧打發了他的妻子去別屋居睡,提來一壇酒,因嫌薪燭氣味嗆人,也沒點燭火,兩人便坐床上,借窗外月光,用濁酒助談興,從洛陽從軍聊起,直說到天南海北。不知不覺,聽院中雞叫,轉頭看時,窗外晨光浸入,已是清晨,東方已明。竟是暢談了一夜。


    周湧盡了談興,晃了晃酒壇,其中也已空空如也,說道:“這個月我積累下的話、我胸中的塊壘就像這酒壇一樣,總算說完了!”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隻是對不住你啦。我好歹還能睡會兒,你要去橫路,怕是睡不成嘍。”


    周澈笑道:“‘宰予晝寢,朽木不可雕也’。”


    “‘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皓粼,你舍門下主記不為,而一定要任職亭部,問你原因,你說是想為百姓辦點實事。我該相信你的‘言’呢?還是應該觀你的‘行’呢?”


    兩人相對一笑。


    ……


    雖然一夜未眠,周澈的精神還不錯,從周湧家出來,他沒有再多做停留,迴家牽了馬,交代戚繡繡幾句,便返程歸去橫路,早上人少,一路馬行甚速,一個來時辰就到了亭舍。今天剛好是裏民們操練的日子,在舍院門口碰上了裴元紹、慶鋒、韋強諸人。


    “澈君迴來了!”


    “縣君召你去官寺,是為何事?”


    “吃飯了麽?”


    諸人七嘴八舌地問候。周澈一一迴答,把馬放好,先去後院與薑楓說了幾句話,問了下他的臉傷,見沒什麽大礙,這才又去前院拿了塊餅子,一邊吃,一邊與慶鋒諸人說著話,奔操練場地而去,重新開始了日常的工作與在亭舍中的生活。


    ……


    五天後,休沐的那一天,因記掛黃敘之事,周澈又迴了一趟縣城。周湧已經與他的仲父周璟說過,盡管周璟日漸懶散,但看在是周湧介紹的份兒上,也還是同意收起為弟子了。


    黃忠非常高興,黃敘拜師之後,一定要請周澈、周湧吃酒。


    見推辭不過,周澈索性說道:“漢升兄遠道而來,怎能由你做東?這頓酒飯由我來當東道主就是,盡盡地主之誼……,也趁這個機會,讓你見見我族中後起諸賢。”將酒宴設在了自家,令戚繡繡打掃院舍,清洗酒杯等諸器具,並安排酒菜。他家中隻有戚繡繡一個女婢,人手不足,又從周湧家借了幾個奴婢過來。


    待一切安排妥當,親自與周湧兩人分別登裏中各家之門,邀請同輩、晚輩赴宴。


    黃敘跟著周澈在門口迎客,見一個又一個的年輕士子高冠儒服,從容進來,揖讓升堂,聽周澈一一向他介紹,有的是本人名聲已顯,有的是祖、父之名天下皆知,觀其舉止,聞其言辭,無一不是傑出之士,不覺心神癡迷,悄悄地對父親黃忠說道:“以往我在宛縣,自以為咱們家已是郡縣大族,今天見諸周風範,才知什麽是真正的國家名族!盛名之下,無有虛士。周家名重天下,族中人才輩出,前有老龍,後有雛鳳。”


    周澈今日宴請族中的昆弟、諸侄,大家很給麵子,能來的都來了。周澈心知,這必是因前些日周乘與他見過麵,並給以勉勵的緣故。若非因此,放在以前,恐怕都請不來。這其中的曲折原委他心知肚明,被邀請來的人也都各自清楚,但黃忠父子不知道,他能看到的隻有諸周對周澈皆客氣有加,都是很敬重的樣子。因而黃忠再看周澈的時候,已經不是單純的感激,並且還有“仰望”的意思了。


    今天的來客中,一個叫周閱的年紀最長,已三十多歲了,坐在上首正中。周澈是主人,陪坐在側。其下皆按輩分、年歲,分別落座安席。


    等酒菜上來,諸人齊齊舉杯,“飲滿舉白”,這酒宴就算開始。


    在座的都是飽學之士,或精通典籍,或有出眾之才,這番宴飲自又與當日周澈與慶鋒諸人在亭舍的鄉野聚飲不同。


    酒宴才剛開始,就紛紛有人出來“為壽”。為壽,即上壽,也就是敬酒。周閱年紀最長,位份最尊,最先被上壽的就是他。其次周湧,安城嫡係,又早早地被郡府舉為有“茂才”,在座諸人中他的名聲最顯。


    再次則就是周澈了。


    不管此前諸周對他任職亭部這件事有何非議,但他如今既先得縣君褒揚、繼而又得周乘勉勵,在族中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席下輩分最小的周祐、周祈兩人並肩跪拜,舉杯上壽,說道:“郡縣遭疫,民不聊生。君至橫路兩月,賑濟窮困、折服豪強,民賴以安。請上雅壽。”


    周祐、周祈兩人是周澈的族侄,周澈身為長輩,是上位者,不必避席,但也需要表示感謝,他舉起酒杯,說道:“敬舉二君之觴。”一飲而盡,亮出杯底,表示已經喝完。


    諸周敬酒罷,黃忠以目示意,讓黃敘也去敬酒。


    黃敘一來年紀小,二則是周璟新收的弟子,按輩分來說是周澈的“師弟”,三者若無周澈的引薦,他也進不了周氏家學私塾之門,所以既為表示敬重,也為表示感激,他沒有入席,而是侍立在周澈的身後伺候,此時看見父親黃忠的暗示,在請示了周澈後,便也出來敬酒。


    在座的諸周哪一個會把什麽“宛縣黃氏”看在眼裏?若換了江夏黃氏或本郡袁氏過來,可能還會敬重幾分。但看在周璟、周澈的麵子上,凡被敬酒的人也都是一飲而盡。——在被敬酒時,一飲而盡被視為對敬酒人的尊重。如果不一飲而盡或者不讓倒滿酒,則就是一種不尊敬的表示。前漢時曾發生過一件著名的故事,“灌夫罵座”,起因就是被敬酒的外戚田蚡不肯飲盡。


    好在諸周都是“君子”,席上並沒有出現類似的不禮貌。


    酒過三行,諸人皆酣,周澈拍了拍手,把從周湧家借來的奴婢們召進堂中,歌舞鼓瑟以助興。戚繡繡也在其中。戚繡繡不擅歌舞,但是會鼓瑟,跪坐堂側,芊指拂琴,清幽的瑟聲與她嬌豔的容顏相映成趣。


    坐中有量淺的已經醉了,指著戚繡繡失態笑道:“聞鄉長秦波家有女婢,善歌,號曰‘小嫩青’。皓粼,你家這美婢熟媚可喜,瑟聲清揚,亦是分毫不讓,直可與她配成一對兒!”


    當著主人家的麵,調笑主人家的婢女,這不算過分,但也有些失禮了,侍立在周澈身後的黃敘頓時麵色不豫。


    周澈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拍了拍他的手,笑與喝醉的那人說道:“‘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今日群賢畢至,在座盡是咱們族中英傑,故此我家這女婢雖不會鼓瑟,但為表我歡愉之情,勉強讓她來彈奏一下,諸君也請勉強來聽罷!……,諸君,人生一世,良辰恨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隻盼長樂未央!”


    他是主人,先前受人敬酒,後來為活躍氣氛,又主動找人對飲,接連喝了好些杯,也已有些醺醺然,拿著酒杯站起,看著麵前諸周歡飲的熱鬧場麵,不覺想及即將出現的黃巾之亂,等那大亂生時,在座又有幾人能活?一時心有所感,如梗骨在喉,想要說些什麽。


    他看了看周湧,又看了看黃忠,再轉頭看了看黃敘,又記起幾天前見麵的黃祖,再又看看在座的諸人。今天大家歡聚一堂,族人們都頂著周氏的光環,黃忠父子亦出身南陽大族,而當大亂起後卻各有不同,有的人因勢而起,名留青史,而更多的人卻泯然無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人生際遇,乃至與此!


    而單獨對他來說,他這個“外來戶”,在將來的大亂中又會有怎樣的際遇呢?是活、是死?是像清晨的露珠消失在陽光之下,抑或鬥膽地想一下,也能“名留青史”?


    他雖知道“曆史的未來”,卻看不透“自家的命運”。千言萬語匯在了他的心頭,最終,湧上來的卻隻有幾句詩。


    他舉杯吟誦道:“獨立寒秋,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堂中諸人靜了一靜,隨即轟然叫好。


    餘人倒也罷了,周湧麵現驚奇,他與周澈相交十餘載,從沒聽其做過詩,忍不住高聲說道:“皓粼,你這幾句雖然詩不像詩,但是節奏慷慨,似乎意思尚未盡,底下還有麽?”


    後世開國領袖的這首《橘子洲頭》,周澈在前世時讀過很多次,當時雖也能體會其中慷慨高歌、奮發向上的意思,但遠不如穿越後通過親身體驗了解得深刻。他隻覺此時此刻,再也沒有另一首詩能表達現在鬱積在他胸中的“塊壘”了。


    聽了周湧的問話,他接著吟誦道:“攜來百侶曾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念到這裏,他舉杯飲盡,把酒杯遞給黃敘,讓他斟滿,又笑著看著他,重複了一遍,“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黃敘莫名其妙,不知他這是什麽意思。


    “還有麽?”


    周澈轉過視線,環顧在座,把手伸開,虛攬堂內諸人,笑道:“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周祐、周祈歡聲而笑。周湧道:“下邊呢?下邊呢?”


    周澈語轉低沉:“惜高祖孝武,略輸文采。”


    底下有人笑道:“皓粼你喝醉了”


    周澈念起頭一句時,周閱隻是放下了酒杯。聽到“指點江山”句,他坐直了身子。再又聽到“引無數英雄竟折腰”句,他端正了麵色,這會兒聽到旁人的笑問後,即正色斥道:“詩以言誌,大丈夫不吐不快?”對周澈說道,“皓粼,請你接著吟誦,完結此篇。”


    “中興世祖,稍遜風騷。”


    下邊有人問道:“怎遜風騷”


    周澈拔高了聲音,將酒杯高高舉起,目光越過諸人,投向堂外:“一代天驕,秦始皇帝,隻識彎弓射大雕。”複又轉迴視線,看向黃忠和周湧,“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就連黃敘這樣十四五歲的少年也聽出了詩中“壯誌高歌、欲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席上諸人紛紛複歸平靜。


    一人問道:“聽你此詩,似為樂府但韻味字數又怪怪的。”


    周澈將酒喝完,落迴座位,沒有迴答問話,而是重新展顏歡笑,說道:“一時酒後失態,諸位不要見笑!”等黃敘將他的酒杯再斟滿,舉杯邀請,“諸君,滿飲此杯!”


    ……


    周閱頭一個將酒喝完,說道:“酒後真言,詩以言誌,非有雄心大誌者不能為此詩。皓粼,你的誌向我今天才知!”


    周湧亦歎道:“古人雲:傾蓋如故,白頭如新。,你我同居二十年,險些白頭如新,我竟今日方知你的誌向。”


    不但是他們兩人,在座諸周,包括黃忠父子在內,對周澈都好像有了一層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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