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濤穿著邊防警察支隊發的那身沒了領章、帽徽,已洗得發白的舊警服,獨自站在村後的那座水庫壩上,癡癡地等待了三天!他癡心等待的,是他的未婚妻謝小娟!

    按理說,謝小娟是相不中朱偉濤的。因為謝、朱兩家門不當、戶不對!謝家在當地不但是大姓大戶,而且是最顯赫、最具權勢的家庭。

    謝小娟的父親謝一豪是大隊黨支部書記,母親是大隊婦聯主任,小叔子謝一強是大隊民兵營長……她本人呢,是大隊小學教師。如此“名門望族”,謝小娟怎麽會相中朱偉濤呢?

    問題出在朱偉濤的父親朱喜貴身上。如果朱喜貴不救一個“右派分子”的命,如果“右派分子”不報朱喜貴的救命之恩,朱偉濤根本穿不上邊防警察支隊的警服!

    那是1968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時期。一天,毗鄰的春陽縣出了一個大“右派”,一個姓彭的縣長被打成“右派分子”。這個彭縣長忍受不了無休無止的批鬥和淩辱,冒著生命危險從關押的地方逃出來。當他逃到朱偉濤家鄉清陽縣境內時,紅衛兵們追上來了!

    那些紅衛兵們思想“紅”,但心腸硬、手段毒,他們邊追邊打,把個堂堂的縣太爺打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奄奄一息!

    彭縣長還有一口氣。他不願死在紅衛兵的毒打之中,而要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

    朱家後山的那座水庫,便成了彭縣長選擇的“理想之地”。

    也是彭縣長命不該絕。

    當時,他跳入水庫自殺的時候,正巧碰上朱喜貴躲在水庫邊偷魚!

    朱喜貴偷魚,是生活所迫,是冒著極大風險的!

    那時候,窮山溝的一切都是集體的。從牛、羊、豬到雞、鴨、魚,從犁、耙、刀到鋤、鏟、鍋……一切都歸集體所有。如果你膽敢偷養一隻雞、喂養一隻鴨,那就對不起,不但要鬥你的“私”、批你的“修”,還要割你的“資本主義尾巴”!

    然而,窮山溝那時候的“資本主義尾巴”是割幹淨了,但當時的“社會主義肚子”並沒有鼓起來。窮山溝的農民兄弟還是脫不掉一個“窮”字!

    糧食不足、營養不足、體力勞動又特別強烈,孩子還一個接著一個出生……朱喜貴不壯起膽子、不冒點風險、不偷點魚兒給孩子們補充點營養,麵黃肌瘦、營養不良的孩子們怎麽活呀!

    還好,水庫裏的魚兒不少。一網撒下去,捕不了大草魚,撈幾條小鯉魚還是輕而易舉的事。正當他興高采烈收網捉魚的時候,突然,隻聽見“撲嗵”一聲,一個大男人跳進了水庫!

    起初,朱喜貴是嚇得半死的。他一個偷魚的人,一有風吹草動,還不嚇得麵如土色?不過,朱喜貴還算有點膽量,他躲起來仔細一瞧,見那個跳水的人在水中掙紮,就知道大事不好!

    朱喜貴想喊人,又怕自己偷魚的事兒被發現。想救人,又怕“農夫與蛇”的故事再次重演……怎麽辦、怎麽辦哪!

    眼看那跳水的人就要沉入水底了,朱喜貴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他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憑著自己的水性和良心,把那個奄奄一息的跳水者救上岸來。

    抬腿、壓胸、口對口進行人工唿吸……那個奄奄一息的跳水者,竟在朱喜貴的土法救治中,活過來了。

    “大兄弟啊,看你這個樣子,怎麽也不象一個土裏玩泥巴的農民呀。”朱喜貴說:“你到底是個什麽人呀?為啥要尋死啊?”

    那個跳水者說:“我……我……我姓彭,是春陽縣的縣……縣長……”

    朱喜貴見的世麵不多,他走得最遠的地方是縣城,見過最大的人物是公社書記。他不相信彭縣長的話。說:“你是縣長?騙人吧?隻有農民兄弟走投無路才尋短見,哪有縣長大人跳水自殺的啊?”

    彭縣長當時四十多歲,比朱喜貴小幾歲。他對朱喜貴說:“老哥,政治鬥爭你不懂……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別說我一個小縣長被迫無奈要自殺,就連一些大市長、大省長、大部長甚至國家領導人,也可能選擇各種方式自殺啊……”

    朱喜貴不知道市長、省長、部長的官職有多高,但知道一個縣長的權力有多大。他說:“大兄弟啊,你一個縣太爺,死不得、死不得呀,死了就真正冤枉了!”

    彭縣長說:“不死怎麽辦?躲又沒處躲,逃又無處逃……世界雖大,卻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呀……老哥,我能求你辦一件事嗎?”

    “你說、你說。”

    彭縣長說:“老哥呀,你想想……。如果我姓彭的真的這樣死了,誰給我的老婆孩子通風報信呀?誰來為我收屍呀?我想,拜托你老哥一件事,在我死後,給我的老婆孩子說一聲……”

    朱喜貴連忙搖頭說:“別別別……你不能死,我也不能睜大眼睛看著你死……你要真想著老婆孩子,就在我這兒躲些日子,待身上的傷好了,自己走路迴去。”

    彭縣長說:“你這兒能躲?你不怕受連累嗎?”

    朱喜貴說:“我一個土裏刨食的老農民,大字不識一籮筐,怕連累什麽呀?隻是……隻是……”他似乎有難言之隱。

    彭縣長說:“如果老哥為難的話,也就算了。我一個右派分子,不能給你老哥添麻煩呀。”

    朱喜貴說:“大兄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我們這兒窮得叮當響,沒什麽給你養身子的東西,也沒個好地方讓你住得舒服……。”

    彭縣長抱著朱喜貴哭起來說:“老哥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這個時候,我一個死去活來的右派分子,還圖什麽啊,隻要能活下去就是了不起啊!”

    朱喜貴說:“既然如此,我就把你藏在後山的山洞裏。那個山洞,是‘備戰、備荒’時期挖的,冬曖夏涼。你放心,這事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吃的東西嘛,就靠這個水庫,我天天給你偷魚吃……不過,你千萬別把我偷魚的事兒告訴任何人啊?”

    彭縣長被這個樸素、善良、誠實的農民大哥感動得熱淚盈眶!

    ……

    粉碎“四人幫”之後,彭縣長官複原職。

    官複原職的彭縣長,忘不了那座水庫、忘不了那個山洞、忘不了他的救命恩人。他把家裏多年積蓄的三千元錢全部帶上,悄悄跑到朱喜貴家裏,一定要報恩。

    朱喜貴受不了那種恩情,不肯接受彭縣長的任何報恩方式。

    彭縣長說:“大哥啊,我姓彭的能有今天,是你朱大哥的功勞呀……你不肯要錢也罷,今後,凡是你朱家有事要我幫忙的,我一定不遺餘力。”

    朱喜貴猶豫不決地說:“我一個老農民,出不了廳堂見不得太陽,沒什麽要你幫忙的。不過……我大兒子朱偉濤想當邊防警察,你看能否……”

    彭縣長二話沒說,當場記下了朱偉濤的名字。並在當年冬季征兵的時候,找關係把朱偉濤弄進了南方邊防警察總隊……

    當時,農村想當兵的男女青年很多,但能當上兵的屈指可數。且都是關係戶或幹部子弟。朱偉濤一個老農民的兒子,能不動聲色地穿上邊防警服,不但轟動了小山村,而且轟動了整個大隊,轟動了整個公社!

    更重要的是,當時流行一句話:“七十年代穿軍裝,八十年代穿西裝,九十年代穿時裝。”當時正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未,朱偉濤當兵趕上了“未班車”。他的那一身邊防警服呀,不但徹底改變了朱家在當地的聲望,更重要的是引起了無數姑娘的注意。

    接到入伍通知書的那幾天,朱家那個熱鬧呀,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份。尤其是當地的媒婆,接二連三、接連不斷、接踵而至……幾乎踏破了朱家大門!

    謝小娟呢,本來早就認識朱偉濤,還與朱偉濤是初中的同學。朱偉濤臨走的那幾天,她總在母親麵前說朱偉濤的好話……

    女兒的心思,雖然當大隊書記的父親揣著明白裝糊塗,但母女的心是相通的。大隊婦聯主任趕緊找人說媒,硬是捷足先登、後來居上,打敗了十幾個競爭對手,把朱偉濤納入了未來的女婿……

    但訂婚下彩禮,還是朱偉濤當上代理分隊長之後的事。當時,朱偉濤雖在邊防警察支隊紅得發紫,但朱家卻窮得發慌。因為,要訂婚要下彩禮,得花一大筆錢哇。而朱家除了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之外,幾乎窮得叮當響!

    但是,按照當時農村的風俗習慣,男女青年不訂婚不下彩禮,就等於婚姻沒有保障,就等於沒有進行過結婚登記。因此,那時候的訂婚下彩禮,從某種意義上說,勝過時下的結婚登記!

    當時,讓朱喜貴發慌的是,家裏沒錢。如果下點兒小彩禮,也許還能找親戚借點。但要下重禮,那是賣兒賣女也拿不出來的呀……在謝家這種大姓大戶麵前,在謝家這種有權有勢的家庭麵前,如果朱家的彩禮下輕了,被謝家瞧不起。彩禮下重了,朱家扛不起。朱喜貴左右為難,隻好寫信問兒子,把決定權交給朱偉濤。

    朱偉濤迴信說,送不起彩禮就暫時別送,等我真正當上了分隊長之後再說……

    朱家這種態度,謝家人知道後可不幹。

    謝家人心想:你朱偉濤現在還是個代理分隊長,口氣就這麽硬,就不想訂婚送彩禮了……若真當上了分隊長,當上了警官,那謝家這個警官女婿,豈不成了煮熟的鴨子——飛了?不行,堅決不行!

    謝書記當機立斷,親自發話:“朱家送不起彩禮有啥關係?他朱家送不起那份彩禮,我謝家倒送那份彩禮,隻要擇日把婚事訂下就行了!”

    謝書記一句話,“價值連城”哪……不但讓朱家省下了一大筆彩禮錢,而且還收到了謝家一份價值不菲的“迴禮”,樂得朱喜貴跪在朱家的老祖墳上,燒了一天一夜的香火!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朱偉濤不但沒當上警官,反而被邊防警察總隊開除了軍籍、開除了黨籍、遣送迴鄉。這不但讓朱家傷透了心,更讓謝家左右為難,騎虎難下!

    謝書記心想:朱偉濤在邊防警察支隊混成這種熊樣,自己哪能把女兒送進火坑?朱、謝兩家的婚事肯定黃花菜了!但如何處理這樁婚事,必須想個萬全之策。既不能大張旗鼓的提出退婚,也不能悄無聲息的把女兒另嫁他人……如果大張旗鼓的提出退婚,那肯定招來非議、引起公憤。別人會說謝家是個勢利小人,會說朱偉濤如果還在邊防警察支隊的話,謝家肯定會倒貼本錢,把女兒送進朱家洞房……如果把女兒悄無聲息的另嫁他人,那更不行,說不盡會引起家族械鬥,血流成河啊……罷罷罷,朱、謝兩家的婚事既然不能熱處理,那就幹脆進行冷處理!他不準謝家的人談論朱家人的任何人任何事,更不準女兒上朱家見任何人。他要讓無聲勝有聲,讓朱家人自悲自憤、自知之明、知難而退!

    謝家這種軟刀子殺人,可謂殺人不見血哇。

    幸而,朱家人早有自知之明,朱偉濤早已作好了知難而退的準備工作。他在後山等待謝小娟,就是想向謝小娟當麵提出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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