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直到那個日兵離開,柳東雨依然定著。日兵經過她身邊,偏了偏頭,似乎奇怪江邊還有人。日兵沒有停留,依然沉浸在憂傷中,步態還是不怎麽穩。日兵走出好遠,柳東雨方醒悟過來,拔腳便追。日兵憂傷的歌聲讓她沉入迷亂。那個人也唱過的,該死的歌!她責備自己這麽好的機會竟然錯過。唱歌的時候可以任由他,不管彼時他作為丈夫還是兒子。但他離開江邊,就是一個日兵。他殺了多少中國人?不能放過他,不能對血腥的侵略者仁慈。


    轉過一條街,柳東雨終於靠近那個日兵。日兵不再搖擺,腰板挺得筆直。身上也不再有憂傷的氣息,而是隱隱透著殺氣。屯裏的狗嘶咬前,目光會先兇起來。那是嘶咬的信號,也是嘶咬的號角。偶爾也有深藏不露的。沒有兇光,還是慵懶的樣子。沒有誰相信這條狗會咬人。就是這條很迷惑人的狗突然間發瘋,猝不及防,看不到血甚至沒有牙齒印,可是幾乎可以致命。柳東雨又想起那個人,他沒用刀也沒用槍,可是她的心時刻在滴血。


    不能再犯錯,不能屢屢犯錯。


    柳東雨距日本十幾米遠的時候,日兵突然迴頭。他大約聽到狂奔的腳步聲。日兵沒有任何遲疑和猶豫,舉槍射擊。柳東雨輕輕閃開,緊緊貼住牆。距離有些遠,得再近些。日兵不給她再靠近的機會。是的,他已經兇光畢露。如果有一把槍……柳東雨想起那把勃朗寧,也許是該有一把槍。那樣就不會這麽被動。不過這也不要緊,她確信自己可以對付他。槍聲可能引來別的日兵,但不至於那麽快,她會在他的同伴到來前清場離去。柳東雨緊貼著牆,慢慢地穩穩地往前移。槍聲停止,他肯定也在尋她。他不會有她那麽靈敏的耳朵,她是獵人。她合上眼睛。在森林裏,柳東風也像她這樣,突然間合上眼睛。那往往是最接近大型獵物的時候,危險和機遇同在。合上眼睛是在瞬間積蓄力量。他在向她靠近……他停住……他又挪了挪……


    柳東雨突然閃現,柳葉刀甩出去的同時,她伏在地麵上。槍響了,子彈從頭頂飛過。柳東雨躍起,日兵倒下去。距他七八米的時候,她看到他迷惑和驚恐的表情。他試圖抓槍,手伸出那麽長。柳東雨飛腳把槍踢開。


    柳東雨蹲下去,想仔細看看這個日兵。因為他的歌聲,她差點犯了大錯。


    柳東雨在他腦門畫上血梅花。


    雜遝的腳步聲傳來,子彈在身邊亂飛。


    穿過兩道街,終於把日兵甩掉。柳東雨剛喘上一口氣,對麵閃出一小隊日兵。柳東雨立刻返身,折進另一條巷子。日兵反應很快,顯然是去增援。後有追兵前有圍堵,也隻能跑進小巷。這樣也好,在大街上就成了日兵的活靶子。柳東雨轉過哈爾濱的許多地方。那些年,除了他帶她去,她自己也閑逛。那時她還有自由,但對小巷不是很熟。她最常去的就是二丫包子鋪所在的巷街。巷子必定有出口,這個印象定勢誤導了她。結果柳東雨發現自己跑進死胡同。稍一猶豫,柳東雨翻上牆頭,跳進一戶院子。院裏不知堆的木柴還是別的什麽,柳東雨腳底搓了一下,好在沒摔倒。她不敢停留,又跳進另一個院子。從第六家院子跳出後,終於看到一條巷子,巷口外就是大街。


    跑過兩條大街,柳東雨躲進哈爾濱公園,尋了個幽僻的角落,蹲下去。柳東雨確信甩掉了日兵,她奔跑的速度足可以追上柳東風。但天亮前不能出去。在這個夜晚,任何一個獨行人都會成為日兵和警察重點盤查的對象。柳東雨有些緊張。更多興奮。雖然隻殺了一個日本人,但攪得日兵不得安寧,至少這個夜晚這幫家夥休想睡安穩覺。那個人一定也不閑著,沒準現在就蹲在那個日兵的屍體旁,凝視腦門上那朵血梅花呢。他困擾,迷惑,還是憤怒?他會想起她。如果哥哥已經被殺害,那麽能讓日兵腦門開花的隻有她。對她的搜捕行動可能就會開始,但也說不定。她了解他,這很滑稽。她確實是部分了解他。他也可能單獨行動。他喜歡單槍匹馬。既可向上司邀功,又可以證明自己。他喜歡挑戰,這是他的原話。柳東雨知道他不尋常。但她不怕。她隻身到哈爾濱,早已把一切置之度外。隻有開始,沒有結束。他愛較勁,那就陪他玩玩,驗證誰是真正的獵人。


    連著五天,柳東雨沒有出門。須蒸發幾日。哈爾濱的憲兵、警察加上偽軍偽警得有數萬吧,死三個兩個不要說傷筋動骨,皮毛也傷不著的,但日兵腦門上有那個符號就不同了。血梅花殺手並沒有死。對日本人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個訊息,更是讓他們毛骨聳然的咒語。


    第六天早上,柳東雨憋不住了。她先去索菲亞教堂,那兒人多,不容易引起注意。街口有日兵盤查過往行人,但不那麽認真。看到婦女,這些家夥就來了精神,兩隻爪子會格外放肆。柳東雨觀察了一會兒,知這幾天日兵沒閑著,這陣兒顯然是鬆懈了。臉上又沒記號,日兵能認出來她來?這麽想著,柳東雨走過去。隻有三個日兵,如果有危險,她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她被攔住。那個日兵肉墩墩的,連同他的手也是。他先在柳東雨腰上拍了拍,然後往上,摸住柳東雨的乳房,捏了兩下,又捏兩下。柳東雨稍稍扭了扭。刀在褲角處藏著,日兵若往下搜,她立刻結果他。日兵沒有往下搜的意思,因為柳東雨扭,他捏得力度更大了。柳東雨叫出聲。日兵立刻瞪住柳東雨。柳東雨裝出害怕的樣子,捂住胸口。日兵粗暴地將柳東雨的雙手撥開,又捏幾下,才揮手讓柳東雨離開。


    從索菲亞教堂返迴,柳東雨折到中央大街。突然就看到魏紅俠的背影。魏紅俠站在布攤前,正在買布。柳東雨疾步過去,喊聲嫂子。婦女迴頭,一張陌生的臉。柳東雨忙說對不起,認錯人了。柳東雨狠狠咬咬嘴唇,怎麽可能是魏紅俠呢,再也見不到她了。婦女在和攤主侃價。婦女不隻背影像魏紅俠,還和魏紅俠一樣喜歡花布。那個人每次帶花布給她,她都歡喜得撫了又撫。但魏紅俠沒做衣服,一件也沒做,所有的花布都在包袱裏。她是怕哥哥不喜歡吧。


    攤主沒有降價的意思,婦女仍在磨蹭。攤主見柳東雨久久立著,問柳東雨要什麽。柳東雨說照她說的價把布賣給她,剩餘的錢我補給你。攤主和婦女都有些愣。未等攤主答複,婦女說我不要了,慌慌張張地離開。柳東雨想,婦女嚇著了。她怎麽像魏紅俠一樣害羞呢?柳東雨催促攤主動作快點兒。


    柳東雨追上婦女。她緊張地問柳東雨要幹什麽。柳東雨說我不是壞人,你別害怕。婦女看看柳東雨手上的花布,又看看柳東雨。柳東雨遞過去,喜歡就拿上吧。婦女異常警惕,我不認識你,為什麽送我布?柳東雨說,你特別像我的嫂子,我好多年沒見到她,很想她,你就當是替她收下,求你了!婦女顯然被柳東雨打動,但仍有些猶豫。柳東雨塞給她,轉身疾走。眼淚如無聲的河,柳東雨努力控製,絕對不能在大街上哭出來。終於送嫂子一塊花布,這是她送給嫂子的唯一禮物。


    柳東雨原本不打算白天動手。畢竟危險,逃脫也難。但與嫂子的意外相遇,突然激起她心中的仇恨。那個肉墩墩的日兵和他那雙無恥的爪子再次閃出來。


    柳東雨返迴那個街口,那個胖日兵和另外兩個日兵還在盤查。柳東雨遠遠地站著,等待機會。臨近中午,這幾個飯桶總要輪流吃飯。如果同時對付三個……柳東雨反複掂量,最後決定不冒險,大白天的,危險係數加倍。三個應該也可以的,但萬一出現意外呢?


    又等了一會兒,另外兩個日兵先後走進對麵的餐館。柳東雨慢慢走過去。


    胖日兵似乎想起了柳東雨,目光就有些直。很快的,日兵的表情變得委瑣,嘴角似乎有涎水流出來。


    柳東雨突然想戲弄他一下。那兩個日兵一時半會兒不出來。


    柳東雨用日語問,還認識我嗎?


    胖日兵稍有些怔,伸出的爪子慢慢縮迴。


    柳東雨笑眯眯的,你剛才搜過了,還要搜嗎?


    胖日兵問,你是什麽人?


    柳東雨的表情瞬間凝固,血梅花殺手!


    驚恐從胖日兵眼底濺出。沒等他摸著槍,柳東雨的刀已經劃過他的脖子。


    春節前,柳東雨去了趟樺甸。盤桓三天,幹掉一個日本人。柳東風說過,遍地開花。就在哈爾濱公園的石椅上。彼時,柳東雨以為柳東風是觸景生情,因為他和她正對著一片盛開的不知名的花。柳東雨成為殺手,才逐漸明白柳東風的意思。她也要遍地開花。這樣還可迷惑那個人。不能讓他認定她藏身哈爾濱。他的心比古井還要幽深,也許不足以迷惑他,但必須讓他知道。她就是要讓他知道,即便在哈爾濱布下天羅地網,也休想捕捉她。


    初夕夜,屋裏屋外死一般沉寂。柳東雨看到巷口日兵張貼的告示,在這個喜慶的日子,中國人沒有放鞭炮的權利。當然也無喜慶可言。日本人橫行霸道,內裏終究是虛的。日兵不是害怕鞭炮聲,而是害怕槍聲。父母還在的時候,每到初夕夜,她都會得到禮物。毛毽,荷包,那年父親用樹根雕刻了一個小豬,很精巧,她特別喜歡。她屬豬。後來,哥哥送她。再後來,那個人送她。他的禮物很別致,畫冊,水晶球,還有項鏈。那時,她是多麽的多麽的……無恥。是的,無恥。雖然那些禮物已經全部丟棄,但丟不掉無恥。那種感覺已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任她怎麽努力都不能剝離。


    柳東雨捂住發燙的臉,強迫自己不再想。


    牆角似有聲音,柳東雨借著昏暗的燈光,看到一隻鬼鬼祟祟的老鼠。老鼠走走嗅嗅,嗅嗅走走。老鼠此刻出窩,自然是想美餐一頓。柳東雨身邊隻有冷饅頭。她掰了一塊丟到地上,老鼠受了驚,快速鑽進洞。柳東雨等了好一會兒,老鼠也沒出來。膽小如鼠,果然。柳東雨啞然失笑。一個念頭突然間就冒出來。初夕夜,他理應收到禮物。和一隻老鼠呆在屋裏,真是浪費!


    已是深夜,店鋪早已關門。柳東雨走出好遠,也沒見著一個行人。寒風如刀,柳東雨將帽子往下拽了拽。她戴一頂翻毛狗皮帽,穿著黑衣棉襖,完全是男人的裝扮。拐過兩道街,仍然沒見到行人。那些日本兵都在窩裏縮著。柳東雨尋思,若是撞不上單行的日兵,就到憲兵隊或警察署把禮物引出來。憲兵隊、警察署及領事館外圍的地形,柳東雨早已摸透。她清楚那很危險,隻要引出來,就不會一個兩個,不好對付。不好對付就不對付。就算弄不到禮物也不能讓日兵安生。他們以為中國人都在屋裏睡大覺?這麽想著,柳東雨的情緒終於不再那麽低落,步子也加快許多。


    聽到腳步聲,柳東雨立住。不止一個人。她想判斷大致數目。也就一分鍾,那隊日兵從街角轉過來。至少十個。柳東雨轉身就跑。日兵也發現了柳東雨,雜亂的槍聲沒有章法。柳東雨跑得快,轉過一道街便把日兵甩掉。街那邊仍有槍聲,她知道那隊日兵不會輕易放棄。就讓這幫家夥尋吧,她要迴去睡覺了。禮物顯然不夠份量,但有總歸比沒有好。


    年後一個多月,柳東雨隻在唿蘭殺死一個日警。與日兵日警相遇雖多,但沒有機會下手。尋找落單的日兵不是那麽容易。柳東雨有些沮喪,也有些煩躁。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她想追隨柳東風,可是比哥哥差得太遠。日本軍警為緝捕血梅花殺手,在大街小巷貼滿懸賞告示。她在哈爾濱時間不短了,擊殺的日兵也挺多的,卻沒見一張懸賞告示。那說明什麽?她沒有讓日兵聞風喪膽。迴想那個摸她胸的胖日兵,她提及血梅花殺手,那家夥臉色立刻就變了。他們都知道血梅花殺手,可為什麽沒有懸賞告示?她想起那個人,也許他猜到是她,但料她掀不起風浪,不屑一顧。不能讓他小瞧,不能讓日本軍警高枕無憂。林闖說得對,不能隻用刀了,得弄一把槍。


    數日後,柳東雨心裏煩亂,又去了道外大街。二丫包子鋪就在道外街的巷子裏,當然,那是過去。二丫包子鋪已不存在,現在是醬菜館。柳東雨輕易不到這裏,因為那個人知道這個地方。偶爾來,是期待奇跡發生。即便沒有奇跡,能在柳東風和二丫住過的地方坐坐,也是極大的撫慰。在那裏,柳東雨總有一種感覺,柳東風沒有離開,他不過像過去一樣出了遠門。


    柳東雨喊男人哥,喊女人嫂子。第一次見麵,柳東雨不忍盯著女人。女人不隻塌鼻子,頭發也少得可憐。老天爺太不公平了。後來就不再覺得女人醜,相反,倒有鄰家大嫂的親近感。男人女人話都不多,如果柳東雨不問,決不主動和柳東雨說話。柳東雨也不多話,靜靜坐著看男人女人忙活。直到男人說,妹子,在這兒吃飯吧,或妹子,喝水吧。柳東雨才醒過神兒,起身離開。


    那天,柳東雨買了一包花生。男人責備,妹子,咋又買東西?柳東雨笑笑,剛炒的,還熱著呢。她坐下,男人女人圍坐在兩邊,不是如先前那樣各幹各的。兩人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久久無語。柳東雨問怎麽了,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然後男人搓搓手,遲遲疑疑地叫聲妹子。柳東雨說,大哥,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別吞吞吐吐的。男人又搓搓手,其實也不是什麽說不出的話。兩口子對柳東雨好奇了,或者說,柳東雨令他們不安了。男人說他和女人隻是賣醬菜的,除了做醬菜,別的什麽也不會。如果柳東雨想學做醬菜,他現在就可以教她。柳東雨搖搖頭,我隻想在你的醬菜館坐坐。男人越發不解,就……坐坐?柳東雨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輕鬆,我沒有搶劫的意思,你們別擔心。男人女人依然滿臉疑惑,顯然,他們未能得到滿意的答案。柳東雨不想告訴中年夫妻,這個地兒先前是二丫包子鋪,她的哥哥柳東風和一個叫二丫的女人曾是這兒的主人。倒不是怕什麽,就是不想說,說不定真會嚇著他們。


    女人說話了。她說兩人來哈爾濱沒多久,認識的人不多,有的見麵認識但叫不出名字,都不了解。老家倒是有與柳東雨年齡相仿的,離得太遠,又兵荒馬亂的,也不敢迴去。而且她從未給人提過親。女人說得斷斷續續,邊說邊觀察柳東雨。柳東雨使勁忍著才沒笑出來。女人竟然認為柳東雨有意托她說媒。他們動了不少腦子呢。女人吃驚地看著柳東雨,妹子,咋……咋啦?柳東雨正色道,你們別亂猜了,我沒別的目的,就是想坐坐,不歡迎以後不來就是了。男人女人慌忙站起來,說他們是做生意的,誰來都歡迎,他們也就是隨便問問,說錯話妹子別往心裏去。柳東雨也站起來,說你們忙吧,我得走了。女人喊,妹子來啊。柳東雨沒有應答,她有些傷心。當然沒有怪中年夫妻的意思,他們的關心或擔心讓她更加憂傷。


    走出巷子,想起女人的話,柳東雨又樂了。突然聽到一聲姐,像石塊猛擊過來。柳東雨迴頭,果然是三豆和馮大個兒。柳東雨吃驚地,你們咋就……三豆說,姐呀,可算找到你了!


    那時,他還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是個滿肚子學問的生意人。與柳東雨在一起的時候,他更像個受氣包。柳東雨愛搞惡作劇,沒有施虐傾向,就是想折磨他。因為他的謙恭?因為他的斯文?似乎都不是。柳東雨就是想壓著他。為什麽非要壓著他?柳東雨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清楚得是多半時候她隻是表麵生氣。


    那天柳東雨內急,讓宋高站著別動,她去去就來。他馬上問她幹什麽。柳東雨說我探探路,宋高說我和你一起去。柳東雨提高聲音,讓你站著你就站著。宋高不再動,欲言又止的樣子。柳東雨繃著臉,轉過身就樂了。他怎麽像個傻子呀。她走出挺遠的。剛剛站起身就聽到聲音。他竟然跟來了。柳東雨沒有正麵迎上,折了一下拐到他身後,照他小腿踹了一腳。宋高顯然沒有提防,撲通倒下去。柳東雨樣子挺兇的,問他鬼鬼祟祟幹什麽。他說不放心柳東雨。柳東雨警告他必須聽話,不然早晚會被狼夾子夾斷腿。宋高嘿嘿笑,我一個人也不是沒進過長白山,你別嚇唬我。柳東雨跺跺腳,快步走開。


    走出老遠,柳東雨猛然迴身,你一個人敢走,跟著我幹什麽?


    宋高說,跟你找人參呀,你是向導麽。


    柳東雨說,實話告你吧,根本沒什麽百年人參。我帶你來就是騙你的錢。


    宋高齜齜牙。


    柳東雨愕然,你笑什麽?


    宋高說,你騙我,我也認了。


    柳東雨不解,為什麽騙你也認?


    宋高直視著柳東雨,我樂意讓你騙。


    柳東雨問,你沒腦子啊?


    宋高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有啊,誰說我沒腦子?


    柳東雨不由抿了抿嘴。


    宋高說,你心好人也好,我知道。


    柳東雨有些愣,哪兒跟哪兒啊?說什麽呢你?亂七八糟的。


    宋高說,我一定要找一棵百年參王。


    柳東雨歎口氣,你不聽勸,找不到別怪我啊。


    宋高說,怎麽會?


    柳東雨說,真找不到呢?這確實是她的擔心。


    宋高說,真找不到也沒關係,現在還是要認真找,對不對?


    柳東雨說,你是鐵了心糟蹋你老子的錢了。


    兩人坐在樹下吃幹糧。宋高指著腳底一株草問柳東雨是什麽。那是鴨頭草,毒性很大。柳東雨忽然又想捉弄他,不認識?這叫鴨頭草,潤喉呢,要不要嚐嚐?宋高問,吃葉子?柳東雨說,吃草根。來,我給你弄。柳東雨挖出鴨頭草根,叮囑宋高,隻能嚼,不能咽。咽進肚裏就麻煩了,嚼還沒什麽問題。柳東雨當然不會毒宋高,不過讓他吃點苦頭。怕出意外,柳東雨緊盯著宋高,強調,可別咽啊,咽就沒效果了。宋高的臉扭得很難看,如果他馬上吐了,柳東雨的惡作劇就結束了。宋高苦著臉,卻沒有吐的意思。柳東雨不禁想,這家夥怎麽這麽死心眼兒?宋高指指水壺,柳東雨想,總算有進步。他的手剛摸到水壺,她突然撤迴來,叫,你不能喝。宋高籲口氣,仰起脖子,不用了。聽他聲音不對勁兒,柳東雨忙問,你咽了?宋高點頭。柳東雨的腦袋轟隆隆炸響,大嚷,誰讓你咽的?你是豬啊,聽不懂人話?宋高很無辜的樣子,太難嚼了。柳東雨罵,你死人活人?難嚼吐出來呀!宋高說,我嗓子正不舒服呢。柳東雨臉都氣青了,那是毒藥呢,你不想活了?宋高囁嚅,你早不告訴我……柳東雨說,我逗逗你,你怎麽就……宋高臉色突然就變了,腰也躬下去。柳東雨慌了,她隻知道鴨頭草的根有毒,沒想到毒性這麽大。宋高捂著肚子,發出呻吟。柳東雨撲上去,掐住宋高的嘴巴,伸進兩個手指使勁攪動。沒有解毒藥,隻能用這個土法子讓他吐出來。宋高惡心得直嗝,她邊攪邊催促,吐呀,快吐!宋高嗷了一聲,似乎要吐了,柳東雨忙跳開。宋高扭轉腦袋,並沒有吐,隻是大喘著。柳東雨正要撲過去,宋高指指他剛才坐的位置。


    柳東雨瞅了瞅,突然明白。他並沒有咽下去。他在哄她。意識到被愚弄,柳東雨不由大怒,上前就是一腳。宋高求饒,別生氣,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柳東雨猶恨恨的,為什麽嚇唬我?


    宋高說,我想給你證明。


    柳東雨沒聽明白,證明什麽?


    宋高說,你心好,人善良。這下,你明白了吧?


    柳東雨的心突然一暖,話卻硬梆梆的,誰要你證明了?


    宋高咧咧嘴,你差點捏爛我的腮幫子。


    柳東雨罵,活該!


    宋高又可憐兮兮的,別生氣了,要不再踹我一腳?


    柳東雨故意繃了臉,滾一邊去。


    宋高嘿嘿一笑。


    柳東雨盯住他,你早認識鴨頭草?


    宋高點頭,算認識吧。我就想……他揣測著柳東雨的表情,頓住。


    柳東雨有些不甘心,本來要戲弄他,沒想反被他捉弄。但她又暗自慶幸,他若咽下去……


    宋高講,鴨頭草學名草烏,雖然有毒,卻是治風濕的良藥。噢,有個鴨頭草的傳說,想聽不?


    柳東雨白了他一眼,想講就講唄。


    講到一半,宋高停住。


    柳東雨不解,怎麽了?忘了?


    宋高說,我……怕你煩呢。


    柳東雨就有些來氣,沒見過你這麽囉唆的人。


    那是個淒美的愛情故事。柳東雨扭過頭,悄悄擦掉腮邊的淚水。柳東雨常隨哥哥一起聽書,多是俠客和好漢的故事。柳東雨喜歡聽,但從未動過情。宋高雖然講得不是很連貫,但柳東雨被深深打動。是故事本身,還是連同講故事的人?


    宋高小心翼翼的,又生氣了?


    柳東雨突然立起,關你什麽事?


    宋高說,我不該亂講這些的。


    柳東雨說,那就閉上嘴巴。


    宋高這次倒是聽話,整個下午幾乎就沒說話。柳東雨其實很想聽他說話,聽他講故事,甚至聽他胡扯。這樣的發現令她緊張。為什麽非聽他胡編亂造?柳東雨故意繃著,也不搭理他。結果兩人都悶悶的。


    柳東雨突然哎喲一聲,蹲下去。


    宋高忙問她怎麽了。柳東雨說崴腳了。宋高關切的,要不要緊?柳東雨就沒好腔調,廢話,你崴一下試試。宋高讓她別動,他抓過她的腳,脫掉鞋,輕輕揉了一會兒,問她感覺怎樣。柳東雨說好些了。宋高說那就走吧,天可不早了。柳東雨起身,剛邁開步,又蹲下去。宋高還要幫她按摩,柳東雨說不用了,你沒這本事。她讓宋高迴去喊柳東風,他有辦法。宋高說,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下。柳東雨說,算了吧,你留下有什麽用?來個黑熊連你自個兒都顧不了。去叫我哥來。宋高說,我找不到路,再說,東風兄來了有什麽轍兒?我還是陪你吧。柳東雨說,他背我啊,總不會讓我在森林裏呆著吧?宋高當即道,我也可以背啊,為什麽非要勞煩東風兄?柳東雨撇撇嘴,就你那點兒雞毛勁兒?逞什麽強?宋高執意要背,柳東雨暗暗得意。


    柳東雨不時發出輕輕的呻吟,你還行不?別逞強啊。


    宋高說,沒問題,我又不是菜秧子。


    柳東雨說,咱可說好啊,累趴下別找後賬。


    宋高輕輕笑笑,讓你瞧扁了呢,我有那麽不堪嗎?


    那一程,宋高背柳東雨走了好幾裏。柳東雨覺得差不多了,才讓宋高放下。後來迴想,也許他早就識破她的把戲。


    那段日子,她聽他講了許多故事。 一半是他主動講的,一半是她求他講的。講故事成了他和她之間的秘密。那天哥哥問她,宋高和她在一起都說些什麽。柳東雨說進山他忙著找藥材挖藥材,根本顧不得說話。柳東雨也不知為什麽沒有告訴哥哥。她和哥哥相依為命,什麽事都告訴哥哥。因為這個宋高,她和哥哥有些疏遠。柳東雨有些不安,又覺得哥哥不該知道她和宋高那些事。她和宋高根本就沒什麽事啊。


    柳東雨並沒有因為宋高講那些故事就放棄捉弄他,有時他的故事反激起她捉弄的欲望。她討厭他麽,當然不會。那麽喜歡他麽?當然……也不會。他是個生意人。而她隻是他的向導。但無疑,還是有些吸引她的,比如他講的那些故事。但這又說明什麽呢?什麽都沒有。


    中間有幾天,宋高迴安圖處理生意上的事,柳東雨沒有隨哥哥去打獵,獨自去找參。柳東風問宋高不在,你一個人去幹什麽?一定是她的行為反常,令哥哥不解。柳東雨說,挖參呀,我找見就是我的,正好敲他一杠。哥哥訓她,亂動什麽歪腦子?柳東雨說,反正他家有錢,不敲白不敲。當然沒有收獲,她的腦子亂糟糟的,心思飄到天外。


    柳東雨和宋高一早出門,晚上必定迴來,雖然有時候會很晚。這是哥哥要求的。柳東雨當然知道哥哥的擔心,而宋高也不會聽不出柳東風的話外音。所以太陽稍稍偏西,他就催促柳東雨。柳東雨暗想,就衝這一點,宋高還算可靠。這樣兩人就不能遠走,雖然挖了一些人參,但都不是老參。


    如果和宋高在森林過夜會怎麽樣?這個念頭幾乎把柳東雨嚇著。真是瘋了,瘋大了。可是……這個念頭盤桓在腦子裏,使了大勁兒也驅不掉。她不是想和他過夜,隻是想試試。夜晚,兩個人在一起,他會怎麽樣?她不擔心他耍壞,她是獵人。隻是試試。試試又能怎樣?她不知道。就是好奇,就是想試。


    那天她對他講,這麽找肯定不行,得再往遠處走。宋高問,遠了當天能返迴嗎?柳東雨漫不經心的,返不迴就住森林裏唄,我和哥哥常住呢。宋高輕輕瞄瞄她,搖搖頭,不行,東風兄會擔心。柳東雨說,這麽找,猴年馬月也找不到,我聽說,有的人為了找老參,幾個月不下山呢。宋高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如果柳東雨勸柳東風和他們一起找,他情願多付一倍錢。柳東雨冷冷道,你以為誰都像你這麽愛錢?爾後警告,若這樣和柳東風說,柳東風定然會生氣。你不是還吹噓是我哥的知己嗎?至少應該了解他一點吧?一點點。宋高說,我什麽時候說是東風兄的知己了?我很敬重東風兄的。柳東雨戳他一指頭,當別人都是傻子啊?你給我哥講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是什麽意思?宋高摸摸腦門,我不亂講行了吧?柳東雨說,在我們家,就我最愛錢。宋高搖頭,你也不是。柳東雨說,你不付錢,我才不給你當向導呢。宋高說,這並不證明你愛錢。宋高喜歡證明,並且喜歡親自驗證,動不動就要證明驗證。柳東雨沒再與他理論。雖然他沒有響應柳東雨的慫恿,但柳東雨不甘心。她就是要試試。


    柳東雨的蓄謀得逞。她和宋高在野外過了一夜,其實也就半夜。並不是因為喜歡他,至少,她不清楚自己喜歡他,隻是想戲弄他,那對她是一種樂子。以前,她常戲弄哥哥柳東風,柳東風知道她愛玩,總是遷就她。自娶了嫂子,柳東風的心思都在嫂子身上,再不陪她玩了,除了打獵,就是吃飯睡覺,沒意思透了。宋高填補了空缺,柳東雨終於有了玩伴兒。宋高不是很有趣,有些板,比柳東風還板,柳東雨就更想戲弄他。是的,那時她隻想找些樂子,當然還有別的什麽。


    那天,快到中午,柳東雨突然說壞了,她忘了帶水,也忘了帶幹糧。宋高啊一聲,真沒帶?柳東雨說沒帶就是沒帶,還有真的假的?宋高就有些慌,那可怎麽辦?柳東雨不屑,我都不害怕,你個大男人怕什麽?少吃一頓能餓死?宋高訕訕的,說他是擔心柳東雨。柳東雨盯著他,擔心我什麽?宋高說,擔心你餓呀。柳東雨說,我就奇怪了,我餓你擔心什麽?宋高說,你是向導,你要餓昏——柳東雨打斷他,怕你的錢白花?宋高忙說不是這個意思。柳東雨不依不饒,你就是這個意思!生意人嘴上繞,肚裏更繞。宋高發誓,真的沒這個意思。柳東雨咄咄逼人,不是這個意思,又是哪個意思?宋高說你要餓昏,我沒法向東風兄交代。柳東雨撇下嘴,我就說吧,你沒那麽好心,擔心我哥收拾你不是?他可是少有的厲害獵人,一槍就能把黑熊撂倒,你這身板,他一隻手就夠了。宋高說,你可別嚇唬我。柳東雨提高聲音,嚇唬你?以為我嚇唬你?哪有閑工夫跟你胡扯?宋高招架不住,告饒,你不是嚇唬我,我相信。柳東雨憋著不讓自己笑出來,你還算識相。宋高小聲嘀咕了一句。柳東雨沒聽清,罵誰呢你?宋高慌了,沒……沒有啊。柳東雨說,別以為我的耳朵有毛病。宋高辯解,那不是罵。柳東雨說,是誇我啊?宋高頓了頓,轉而嬉皮笑臉的,是啊,是誇你。柳東雨哼一聲,當我是傻子啊。宋高說,你哪是傻子啊,全安圖,不,整個東北也找不見比你聰明的女孩。柳東雨說,少扯!給我道歉。宋高問,怎麽道歉?柳東雨直視著他,道歉也不會?你又不是傻子!宋高忙說,我會我會,我錯了。柳東雨說,不行,重來。宋高問,重來?柳東雨說,態度不端正。宋高很正式地給柳東雨躹了一躬,柳東雨小姐,我錯了。柳東雨問,真認錯了?心裏沒罵我?宋高說,不敢,是真的認錯。宋高稍有些窘,柳東雨喜歡看他這個樣子。那時的宋高像極了柿子,由著柳東雨隨意捏。當然,柳東雨很有分寸,隻是戲弄。不,準確地說,是想逗他,而他似乎也很享受。柳東雨說,放心吧,餓不著你也渴不著你,別忘了我是獵人,忘了帶幹糧,不會忘記帶弓箭。


    柳東雨領著宋高往深處找,她知道哪裏有水源。就在水源邊上,她獵了一隻野兔,吃飽喝足,夕陽快墜落了。柳東雨悄悄掃宋高,見宋高有些著急,偷偷樂了。柳東雨說天黑容易迷失方向,不能再走了。宋高問,那怎麽辦?柳東雨說,還能怎麽辦?呆著唄,天亮再走。宋高說咱倆不迴去,東風兄會著急。柳東雨說,那也不能不要命呀。要走你走,我怕走丟呢。宋高看看四周,沒有你,我哪走得出去?柳東雨說,照一個方向走,就算走錯,半月二十天也出去了。宋高說,你這主意倒不錯,就是不等出去,我就剩一副骨架了。柳東雨說,知道就好。宋高問,真不能走了?柳東雨說,怎麽?以為逗你玩呢?宋高說,天涼了,晚上會冷。柳東雨說,別說廢話,你走還是不走?宋高說,你走我就走,你不走,我不能丟下你。


    在兩棵粗壯的樹下,柳東雨停住,說就在這兒吧。她讓宋高躲在兩棵樹中間,這樣可以擋點風。宋高問你呢,柳東雨說我有地方,你就別管了。在宋高驚愕的注視中,柳東雨快速攀爬到樹上,蹲在樹杈間。宋高急了,我也想上去。柳東雨說,那你上啊,這麽多樹,上哪棵都成,又沒捆你的腳。宋高叫,我爬不上去啊。柳東雨說,那就沒轍了,就是有繩子我也不可能把你拽上來。下邊呆著吧,避風呢。宋高試圖爬,不到兩米便滑下去。柳東雨雖然看不清宋高的神色,但能猜得到。她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宋高試了幾次,終是放棄。東雨,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呀。聲音可憐兮兮的。柳東雨說,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你老實呆著吧。宋高說,求你,你下來吧。柳東雨說,這黑天半夜的,我可不想跟你呆在一起。宋高說,我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柳東雨說,我怎麽知道你是什麽人?宋高乞求,你下來吧。柳東雨問,為什麽讓我下去,你一個人不敢?宋高老實承認,他有些瘮。柳東雨說,你放心吧,有野獸過來你就跑,我來對付。宋高更慌了,聲音也帶著顫,要麽你拉我一把。柳東雨說,我可沒那麽大力氣,別吵了,我要睡覺了。宋高不再說話,卻在地上來迴繞圈兒。柳東雨也不理他,後來實在忍不住,叫,你還讓人睡不了?宋高說,我冷啊,你不冷麽?柳東雨戳穿他,你是害怕吧?宋高說,也害怕。柳東雨並沒有睡覺的意思,隻想戲戲宋高。覺得差不多了,柳東雨從樹上溜下來。宋高又驚又喜,我就知道你心眼兒好。柳東雨不屑地噓一聲,然後警告,你可別打歪主意啊。宋高立馬保證,我離遠遠的,你別再上樹就行。


    午夜,柳東雨也冷得撐不住了,提議往迴走,宋高馬上附和。柳東雨說,迷路可別怪我。宋高說,你是獵人,不會迷路。宋高緊緊跟著柳東雨,幾次踩到柳東雨腳後跟,氣得柳東雨又想踹他。


    那次玩得有些過,事後柳東雨也感到怕,但那樣的冒險很刺激。


    在那不久,宋高變成鬆島。


    轉變過於突然,柳東雨毫無心理準備。鬆島沒有戲弄她和柳東風的意思,交的是實底兒。如果說戲弄,就是他隱瞞了日本人的身份。鬆島講了緣由,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柳東雨難以接受。他叫鬆島,是日本人。柳東風在質問,柳東雨則始終沉默。那是一計悶棍,她徹底懵了。鬆島離開時,看著她說,我走了。自然是向她告別。柳東雨沒有任何迴應。


    鬆島走後第二天,柳東風把她喊到西廂房,那是特意為鬆島清理出來的。哥哥的問題很簡單也很直接,鬆島說了什麽幹了什麽。柳東雨隻迴答,找參挖參。柳東風顯然不放心,讓她再想想。柳東雨完全是不合作的態度,就這,別的想不出來。她知道哥哥擔心,可那是柳東雨的秘密,不管他是宋高還是鬆島。柳東風問她腦子呢,要腦子幹什麽。柳東雨終於衝哥哥發了脾氣。她的肚子鼓脹脹的,早就想發作了。應該衝鬆島發作,可鬆島被柳東風趕跑了。一通發作,柳東雨的身體慢慢軟下去,卻又閃出淚花。她不想讓哥哥發覺,於是扭過頭,未曾想眼淚瘋了一樣湧出來。哥哥似乎被她嚇啞了,久久無語,半晌,柳東風像自責也像檢討,似乎是他欺負了柳東雨,說都怪我。如果知道他是日本人,咱就不救他了。他人倒是不壞。頓了頓又說,不壞也是日本人,咱不能和日本人交往,記住沒有?柳東雨瞄瞄柳東風。鬆島離開後,柳東風落落寡歡。柳東雨早就瞧出來。柳東風明白柳東雨的意思,說我和他倒是談得來,可惜他是日本人。到此為止,忘了他吧。柳東風的警告沒有力量,更像乞求。


    柳東雨沒有迴應,忘掉他還不容易?她原本也沒打算記住他。可……在那個寒冷的日子,鬆島返迴,柳東雨突然意識到,她並沒有把鬆島從心上逐走。更讓她氣惱羞憤的是,先前朦朧的感覺在那個時刻突然清晰。原來她是喜歡他的,早就喜歡上他啦。天呢,這怎麽可能?他叫鬆島,是日本人。她不能……她不會……她不該……,不,她的腦子呢,她想起哥哥的質問,要腦子幹什麽?似乎無數條鞭子在抽她,柳東雨心裏火辣辣的,臉上火辣辣的,整個人火辣辣的。一頓猛抽,柳東雨徹底清醒。清醒卻更加認定無可更改的事實。她心慌意亂。當魏紅俠勸柳東風讓鬆島進屋暖暖,她死死咬著嘴巴。那時,她對魏紅俠充滿感激。魏紅俠勸哥哥的話,正是她想說的。但她不敢說。不能說,萬萬不能!並且還要冷著臉。


    柳東風終於同意鬆島進屋,柳東雨舒了口氣。她怕自己自作主張把鬆島拽進來。如果不喜歡鬆島,她確實敢那麽做。現在必須繃著。


    鬆島病倒,基本是柳東雨照料。柳東雨是多麽不情願啊,她討厭鬆島,煩透了。她演給哥哥嫂子,演給自己,也演給鬆島。柳東雨冷言冷語,臉上掛著厚厚的冰層。


    那個早上,鬆島緩過勁兒,臉色也好了許多。他向柳東雨致謝。柳東雨沒給鬆島好腔調。鬆島說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我還是要謝謝。


    柳東雨直視著他,你叫什麽?


    鬆島怔了怔,鬆島。


    柳東雨問,宋朝的宋,高低的高?


    鬆島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們。


    柳東雨問,日本人?


    鬆島的神情很僵硬,我是日本人,可……我不壞。


    柳東雨追問,不壞?


    鬆島小聲說,不壞。


    柳東雨大聲道,不壞為什麽騙人?


    鬆島虛應著,東雨——


    柳東雨截斷他,東雨也是你叫的?


    鬆島齜齜牙,那我叫你啥?


    柳東雨說,我不管,反正不能叫我東雨。


    鬆島又笑笑,眼神很是無辜。多年後,柳東雨從哈爾濱公園的長椅上站起,腦裏竟然閃出鬆島無辜的眼神,她自己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


    柳東雨說,怎麽,以為我不敢?


    鬆島忙道,敢,我知道你敢。


    柳東雨說,知道就好。問你幾個問題,你必須老實迴答。你怎麽受的傷?


    鬆島說,我說過的呀,遇到土匪了。


    柳東雨說,那是宋高說的,不是鬆島。


    鬆島訕訕的。


    柳東雨問,我們家不稀罕你,你為什麽還過來?臉皮咋那麽厚?


    鬆島說,我想和東風兄說說話。


    柳東雨問,就為了說話?


    鬆島瞄瞄柳東雨,柳東雨突然就慌了,為了掩飾,她加重語氣,有些惡狠狠的,你身邊的人都是啞巴?


    鬆島說,他們不啞,可說得來的沒幾個。我和東風兄有緣呢。


    柳東雨冷笑,就這?


    鬆島說,你們倆救了我,我忘不了你們。


    柳東雨說,如果知道你是日本人,再給你補一刀。


    鬆島說,我是日本人,可這不是我的錯呀。


    柳東雨譏諷,那是我的錯了?


    鬆島有些難過,我也不想是日本人啊。


    柳東雨說,算了吧,日本多兇啊。


    鬆島說,我知道土肥田之流給你們造成了傷害,我也痛恨這類人呢。


    柳東雨說,那就除掉他!


    鬆島囁嚅道,我……隻是個生意人。


    柳東雨氣哼哼的,說到底你和他是一夥的。


    鬆島急了,不,我和他不一樣,你看我像壞人嗎?


    柳東雨說,你太會裝,誰知道呢?


    鬆島異常悲痛,還有些絕望,我真不是壞人呀。


    柳東雨的心一陣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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