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哈爾濱已經是秋天。又一個秋天,她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人就是秋天。他躺在田埂上,半死不活。是她和哥哥把他救過來的。少年時代,她最喜歡秋季,因為她嘴饞。整個屯子都是果香,能把人熏醉。柳秀才的茅草屋旁有棵蘋果樹,結的蘋果多半被她吃掉。


    離開雙陽不久,柳東雨把三豆和馮大個兒甩掉了。襲擊日本人,其實兩人幫她挺多。雖然那也是他倆的意願,但柳東雨認為他倆是幫她的忙,因為每次襲擊都是她提議的。不是她,兩人現在還在林闖寨呢。當然,柳東雨也知道,她冒險,三豆和馮大個兒就很危險。那次,他們跟蹤一隊日兵,馮大個兒差點喪命。六個日兵明顯是到前麵的村莊,柳東雨說進村日兵肯定要分散開,那時再分頭收拾。運氣好,也許把六個日兵全結果了。馮大個兒沒沉住氣,搶先開了槍。倒是擊中一個,另外五個朝三個人圍過來。更糟糕的是半路遇到增援的偽軍。一粒子彈貼著馮大個兒耳邊飛過。隻差那麽一點兒啊。馮大個兒有個意外,怎麽向林闖交代?


    來到雙陽柳東雨打定主意。哈爾濱是大城市,三個人一起容易引起注意。一個月相處下來,三豆不像起初那樣時刻盯著,所以也沒費什麽周折就把兩人甩掉了。他們找不見她,自然會返迴林闖寨。


    柳東雨在哈爾濱生活了好幾年,對這個北方城市還算熟悉。那個人把她帶到哈爾濱的,這讓她羞愧。從車站出來,她直奔道外大街。道外街的巷子裏有個包子鋪。得先找到二丫,那個賣包子的女人。找到二丫就能找到哥哥,至少能打聽到哥哥的消息。柳東雨沒叫過她嫂子,雖然她和哥哥住在一起。不是對二丫有什麽敵意,而是看到她,柳東雨就會想起魏紅俠。魏紅俠才是她真正的嫂子。


    巷子還是老樣子,巷口那塊石頭都在,柳東雨坐過的。就是沒有二丫包子鋪。那兩間矮房塗刷過,刷得不均勻,沒能徹底蓋住其蒼老斑駁的麵容。那塊牌匾也有些年頭了,寫著醬菜坊三個字。柳東雨有些恍惚,是自己走錯了?經營醬菜坊的是一對中年夫妻,男的闊臉重眉,像才從戲台走下來,女的塌鼻子,頭發稀稀拉拉的。柳東雨問男人醬菜坊開業多久了,男人說沒多久,半年多。柳東雨瞄瞄牌匾,男人說那是老家店鋪的,老家的店燒了,隻搶出塊牌匾。柳東雨問他們搬來之前這兒是做什麽的。男人搖頭,他租的時候房子快塌了。柳東雨不死心,可是包子鋪?男人又搖搖頭。柳東雨問,房東住在什麽地方?男人的聲音就有些重,不知道,我不亂打聽的。柳東雨買了包醬菜,便離開了。


    也許記錯了,二丫包子鋪不在這條巷子。柳東雨來來迴迴,把道外街的巷子轉遍了,倒是有家包子鋪,但主人不叫二丫。她提及二丫包子鋪,裏麵的人都是一臉茫然。


    柳東雨在客棧住了一夜,第二天租了間民房。要在哈爾濱住些日子,林闖雖然給她帶了很多錢,但天天住店肯定吃不消。租民房也安全。哈爾濱除了憲兵和警察,便衣也多,須加倍小心。


    半個月過去,沒有二丫的任何消息。包子鋪倒是找見幾十家,都和二丫沒有關係。在哈爾濱找二丫這樣一個普通人自然不容易,但隻要二丫還在,柳東雨相信自己能找到。找不到說明二丫很可能出事了。二丫有事,自然與哥哥有關。難道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哥哥已經……柳東雨一陣顫栗。是的,那個人就是那麽說的。她立時就暈倒了。不,她不信,哥哥是獵人,不會輕易被他們抓住。


    又過去半個月,依然沒有收獲。也許哥哥和二丫早就離開了哈爾濱。不能再找下去,得做些別的。她一路撒下那些禮物,是給那個人的,也是給哥哥的。那個人能收到,哥哥也能收到。如果哥哥不在了,那麽她就成為哥哥。


    次日,柳東雨來到果戈理大街,在日本哈爾濱總領事館對麵守了整整一天。她要等那個人。隔日,蹲守的地方換成東洋株式會社。這兩個地方那個人經常去。當然,那個人也去酒館和咖啡廳。那時,他常帶她去。咖啡黑啤伏特加,她的許多第一次都是和他一起經曆的。她還替他送過信,他誇她機靈,她幸福得跳起來……現在迴想,那時她肯定是中邪了。他要她怎樣她就怎樣,無條件的乖。


    數日後的一個中午,終於看見那個人。柳東雨的心突然狂跳起來。當然不是興奮,她怎麽可能興奮?害怕嗎?當然也不會。她早已不是無論怎麽哄騙都不用腦子的傻姑娘。那究竟是為什麽?心為什麽跳得這麽沒有節製?


    那個人似乎朝這邊望過來。他肯定沒注意到柳東雨。柳東雨蹲在角落,刺蝟一樣抽成一團。隻有目光是直的,如離弦的箭頭。不到兩分鍾吧,一輛車過來,那個人坐車離開。使館大門又空空蕩蕩的,兩個守衛跟木樁差不多。


    好久,柳東雨直起腰。太窩囊太丟人了,好容易逮著,又讓他溜走。這麽久的蹲守白白浪費,真是個大廢物啊!羞愧加上悔恨,柳東雨直想撞牆。


    柳東雨默默地返迴去。她害怕被人注意,一路低著頭。那個賣烤白薯的老太太喊她,她假裝沒聽到。不能讓老太太看她的臉,不能!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進屋,她蒙住頭,隨後又捂住臉。她的身體在抽搐,越縮越小。她多麽想化成灰燼隨風而逝。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是啊,能重來該多麽好!


    半夜,柳東雨掀開被子坐起來。她死而複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饑餓使她複活。沒有任何吃的,她灌下一肚子冷水。她清醒了,也冷靜了。她犯病了,但沒什麽丟人的。以她和他當時的距離,刀根本甩不過去。也許林闖說得對,她應該用槍。子彈會擊穿那個人的腦袋。但這不要緊。發現他的行蹤就好,還有機會。不過,再次死而複生,柳東雨改了主意。為什麽要急著襲擊他?和他玩玩也不錯吧?她準備那麽多禮物,他還沒收到呢。


    柳東雨不再限於領事館、東洋株式會社。日本憲兵和警察滿街亂躥,目標多著呢。幾天後的夜晚,柳東雨在百樂門舞廳外截殺了一名日本軍官。不知是什麽級別,但可以肯定是軍官。當然,在他腦門留了記號。得讓那個人知道,血梅花殺手又迴來了。隔了兩天又結果一個。那是意外的收獲,在一個小巷,那個日警正準備撒尿,褲帶還沒解開就沒了命。


    某天傍晚,柳東雨盯住一個從餐館出來的日兵。他肯定喝高了,從步態可以判斷。柳東雨一路尾隨,尋找機會。經過一個路口,日兵竟然往乞丐的破碗裏丟下物件。因為日兵這個舉動,柳東雨有些遲疑。中間有好幾次完全可以動手,但她隻是跟著。日兵來到鬆花江邊,麵對黑漆漆的河水立定。柳東雨更加詫異,難道這個日兵要尋短見?她距他十幾米遠,如他一樣,麵對滾滾江水直直地立著。


    憂鬱低沉的歌聲傳過來,柳東雨怔了怔,突然明白,這個日兵想家了。他是怕人聽到吧,所以找個沒人的地方吟唱。柳東雨感覺不可思議。日兵還會唱歌?日兵還會憂鬱?這是怎麽迴事?是她的耳朵出了問題?她向他稍稍靠近。沒錯,這個日兵的確想家人了。日本人不是石縫裏蹦出來的,也有父母有親人也知道想家,也懂得憂傷啊。可……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在自己家好好待著,用柳秀才的話說,非要揣著狼子野心,到別人家橫行霸道呢?


    不,不能再聽他唱了,趕快結果他!


    一個聲音衝柳東雨喝喊。柳東雨沒動。她有些僵,有些走神。


    柳東雨是什麽時候迷上他的?是給他送飯的時候還是他和柳東風侃侃而談的時候抑或是和他進山挖藥材的時候?不堪的往事如鋒利的刀刃,無情地削割著她。


    我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在窩棚裏,他這樣介紹自己。柳東雨忍不住樂了。她給他送粥,他竟然說他叫宋高?送糕?笑死人了。


    宋高咧咧嘴,傻乎乎的。


    柳東雨問,你笑什麽?


    宋高反問,你笑什麽?


    柳東雨說,你還不讓我笑啊?我笑關你什麽事?


    宋高做驚訝狀,好厲害!我可沒說不讓你笑呢,你笑起來很迷人的。是你不讓我笑啊,我笑起來是不是很嚇人?他又咧咧嘴,似乎故意嚇她。


    柳東雨繃起臉,你還吃不吃了?


    宋高忙說,吃!真餓壞了。


    宋高從柳東雨手裏接過粥罐。柳東雨說,小心,燙。宋高感激地笑笑。可能是傷後虛弱,宋高晃了晃,粥罐傾倒。柳東雨手快,幫他托住,同時責備,真笨!摔了你賠啊?宋高小聲說,對不起!哦,沒燙著你吧?柳東雨的心動了動,催促,快吃你的吧!


    柳東雨坐在窩棚門口,望著遠處。宋高喝粥的聲音很輕,不像柳東風那麽有聲響。有那麽一會兒,背後安靜極了,柳東雨忍不住迴頭。宋高並沒有停下,隻是更輕更小心了。柳東雨就有些納悶兒,他咽不下去還是根本就不餓?


    怎麽了?宋高似乎被柳東雨盯毛了。


    柳東雨問,怎麽感覺你偷偷摸摸的?


    宋高的嘴咧到一半,怕你生氣。


    柳東雨擰擰眉,真是怪了?我為什麽生氣?我是夜叉?不是我哥你的命就沒了,你怎麽還變著法子罵人?


    宋高有些急,不不,我沒說你是夜叉,隻是……你挺有脾氣呢。


    柳東雨說,我就這脾氣,用你管?


    宋高說,其實這脾氣挺好的,我猜肯定沒人敢欺負你。


    柳東雨哼了哼,你這脾氣也挺好的,說話總是繞彎子。


    宋高笑笑,你很聰明。


    柳東雨說,少囉唆,趕快吃,完後趕快滾蛋!我還有事呢,哪有閑工夫聽你胡扯?


    宋高忙說,還有一點兒。這……不是燙麽?


    喝到罐底,宋高把罐舉起來湊上嘴巴。這個草莽動作與他斯文的形象完全不搭。宋高脖子伸得長,從柳東雨的方向瞧過去,像要鑽進罐子裏了。柳東雨笑出聲。好大一會兒,宋高還是那麽舉著還是那個動作,柳東雨有些急,你要把罐子吃了啊?是他喝得太專注還是罐子重沒托住?他的胳膊抖了一下,粥罐從手裏滑脫。柳東雨急跳起來,沒接住,粥罐摔在地上。還好地上鋪著厚厚的柴草,沒摔裂。倒是宋高似乎被嗆著,劇烈地咳起來。柳東雨有些惱火,熊樣兒!誰和你搶了?


    對不起!他的臉因為咳嗽漲得通紅,說話也有氣無力的。


    柳東雨不好再說什麽。好一會兒才問,沒事了吧?


    宋高說,沒事了。


    柳東雨說,那就趕快走吧。並告訴他往哪個方向走。他深深鞠了一躬,替我謝謝你哥。柳東雨也搞不明白怎麽迴事,突然想捉弄他一下,隻謝我哥?宋高又鞠一躬,謝謝你。柳東雨說,這粥可是我嫂子煮的。宋高再次鞠躬,也謝謝你嫂子。柳東雨感覺沒意思,擺擺手,快走吧,煩人!


    剛出門宋高就栽倒了。柳東雨跑過去扶起他,沒吃飽嗎?宋高咧咧嘴,確實有些難看。吃飽了,就是有些暈,沒事的。他推開她。是的,他推了她一下,走走就好了。她站著。站在他身後。他又倒了。柳東雨沒有再跑過去,隻是靜靜地站著。宋高第三次摔倒,她過去抓了他的胳膊,你還是算了吧。聽柳東雨要帶他迴家,他遲疑一下,這合適嗎?柳東雨說,你栽半路上,我哥不是白救你了?宋高感激又不安的樣子,給你們添麻煩了。柳東雨並未因他的謙卑給他好腔調,廢話少說,省著點兒氣力吧。


    柳東雨沒想到哥哥會對宋高產生好感。兩人談得很投機。柳東雨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他們說的那些,尤其他說的那些,她很感興趣呢。


    那天兩個人說到很晚,柳東雨無意間插話。柳東風似乎剛剛發現她在場,問,你怎麽不睡?柳東雨反問,你們怎麽不睡?柳東風略顯無奈地衝宋高笑笑,我這妹子嘴厲害。宋高說,我領教過了。他的嘴咧了咧,觸到柳東雨的目光馬上合上。他的眼神似乎在乞求她。柳東雨有些得意,他怕她呢。可能因為受了傷又借住在她家,那時他的樣子可憐兮兮的,尤其和她對視的時候。


    宋高很規矩。比如吃飯,柳東雨坐下就吃,柳東風也是。宋高不這樣。柳東風讓他,他會說等嫂子一起吃。宋高不知道魏紅俠不習慣被人尤其是陌生人注視,他的周全反讓她緊張。柳東雨對他的客套有些反感,讓來讓去的,煩!不信他在自己家也這樣,那得多累?宋高如此,柳東風也隻好等魏紅俠。柳東雨明白哥哥,他最不願意因為吃飯浪費時間。他對嫂子的心疼從來不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柳東雨就沒好氣,一個陌生人,把家裏的氣氛搞得這麽緊張。於是訓斥他,你到底吃不吃?哪兒來這麽多事?這種時候,宋高會慌忙埋下頭,有些神經質的抓起筷子胡亂劃拉。


    柳東雨第一次陪宋高去森林挖藥材。中午時分,她問他餓不餓。他問你呢?柳東雨訓他,你聽懂不懂話還是咋的?餓就直說,最討厭繞彎子。我餓不餓關你什麽事?你別告訴我,我餓你才餓。宋高說,是,你餓我就餓。柳東雨故意道,我一天不吃呢?宋高說,你不吃我就不吃。柳東雨不解,為什麽?怕羞著?宋高沒有直接迴答,說反正你不吃我就不吃。柳東雨問,你不擔心我偷偷吃?宋高說,你為什麽偷偷吃?你不會讓我餓著對不對?柳東雨的心又動了動,擺手道,少來!你餓著我才高興呢。


    柳東雨從挎包拿出幹糧給宋高。她餓了,早就餓了。宋高說你先來。柳東雨最反感這些虛套子,沒好氣道,你到底吃不吃?宋高笑笑,有些傻。柳東雨猛地摔給他。宋高沒接住,包子落地上又滾了幾下。宋高撲過去逮住。柳東雨笑罵,活該!宋高拍拍上麵粘的樹葉,掰下一塊塞到嘴裏。柳東雨有些心疼,你這是何苦啊,天天弄虛玩藝兒,累不累?我快讓你累死了!宋高笑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宋高的表情突然有些呆,喉結一蠕一蠕的。柳東雨明白他噎住了,忙從挎包掏水壺。伸進手卻又停住,她想試試他主動要還是等她給他。宋高的嘴巴不再動,仰起頭吃力地盯著她。隻要他說或一個手勢,她馬上把水壺給他。但宋高不說也不動,臉上的肌肉似乎凝固了。也許他說不出話,但可以做手勢啊。隻要他的手輕輕一指,她就把水壺給他。可他沒有任何表示,隻用呆滯的可憐兮兮的目光罩著她。他的臉漸漸變色。


    柳東雨終是投降。不能讓他噎死吧。


    宋高抹抹嘴巴,臉色緩過來,目光也靈活許多,謝謝!


    柳東雨突然來了氣,說句話你會死啊?


    宋高有些愣,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


    柳東雨的目光火星亂濺,你會說話嗎?


    宋高說,當然會。隻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怎麽說了。


    柳東雨說,我有這麽可怕?你再繞彎子罵人就滾!


    宋高有些慌,不不,我不是……我不知……我是說,喜歡聽你說。沒有比你更合適的向導。


    不是所有的恭維都讓柳東雨不適,有時也還受用。柳東雨哼了哼,還以為你啞了呢。


    宋高笑出聲,很開心的樣子。


    柳東雨再次追問,我不給你水壺,你是不是打算噎死?


    宋高又笑一下,柳東雨從他的神情捕到一絲特別的東西,狡黠?得意?說不好。宋高說你不會不給。


    柳東雨問,為什麽?我為什麽會給你?


    宋高說,你嘴厲害心不厲害。


    柳東雨怔了怔。不知自己為什麽會愣怔,至少不全是因為他的話。


    我的心才刁呢。柳東雨板起臉。


    宋高說,不,你是假裝刁。假的就不是真的,對不對?


    柳東雨冷冷的,你的意思是我兇得不夠?


    宋高說,你的兇是裝出來的。


    柳東雨問,你就這麽有把握?


    宋高說,當然。


    柳東雨說,你呢?你是哪種人?嘴甜心裏毒?


    宋高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自己說不算。


    柳東雨問,誰說了算?


    宋高說,當然是你了。


    柳東雨搖頭,才這麽幾天,我怎麽知道?


    宋高說,慢慢你會知道的。


    不知何故,柳東雨的心跳突然加快。


    宋高走後,柳東風竟然有些落寞。說宋高是知己肯定不對,畢竟相處不足十天。但毫無疑問,柳東風和宋高談得很投機。宋高讀的書多,柳東風自愧不如。柳秀才就那麽幾本,幾乎被柳東風翻爛。他倒是還想讀,沒有呢。宋高家境殷實,想讀什麽書都不成問題。宋高還知道很多和中藥有關的故事。比如馬錢子。宋高說宋太宗趙光義就是用馬錢子毒殺南唐後主李煜的。李煜因酒後服藥,引起全身抽搐,結果頭和腳連到一起,死得很慘。因狀似牽機,所以後人也稱馬錢子為牽機。柳東風歎服,還是多讀書好啊,我就是讀書太少。宋高謙遜地擺擺手,盡信書不如無書。東風兄這麽優秀的獵人,小弟還是第一次遇到呢。


    連著幾日,柳東風都悶悶的。


    十幾天後,宋高竟然又返迴來。三個人正吃晚飯,是柳東雨先叫出來,來了!柳東雨的聲音中有驚愕,似乎還有驚喜。柳東風不解,誰來了?柳東雨說,還能有誰,宋高唄。柳東風當即跳下地。


    宋高牽著馬,還有一個人同行。把東西卸下來,宋高把隨從打發走,馬也牽走。宋高帶來一大堆東西,米,磚茶,白糖,煙絲,還為魏紅俠和柳東雨各扯了兩塊花布。柳東風埋怨,怎麽帶這麽多東西。宋高說,滴水之恩尚湧泉相報,東風兄對小弟恩同再造,大恩無以為報,這些東西不過小弟一點點小心意。買布我是外行,也不知嫂嫂和東雨合意不。柳東風說,有什麽合意不合意的,難得你這份心了。


    宋高說經和父親商量,他在安圖開了家分店,這幾日就忙著鼓搗這事了。柳東風說,速度夠快的啊。宋高說,一個小店,也不用太費事兒的。柳東風說,你忙,還跑過來,以後可別這樣了。宋高笑笑,東風兄,我不隻是來謝你,還想請你幫忙。柳東風不解,我一大老粗,能幫你什麽?宋高說,東風兄可不是老粗,我請東風兄當向導。柳東風愣了一下,你想去哪兒?宋高說,不去哪兒,就在長白山。隨後告訴柳東風,他有個很大的心願,想挖一棵百年人參。他的父親從一個獵人手裏買過一棵,花了大價。宋高說他不是因為錢,就是想親手挖一棵,也給新店壯壯門麵。東風兄,不怕你笑話,我天天做夢呢。柳東風突然想起梅花林,那是他的夢。宋高見柳東風遲疑,說,如果東風兄沒有時間,東雨也可以。她也是好向導呢。


    宋高用目光征詢柳東雨的意見,柳東雨說,帶路可以,不能白帶吧。


    柳東風瞪她,就你事兒多。


    柳東雨迴敬,瞪我幹什麽?是他沒事找事啊。找百年老參,一天兩天肯定不成,耗日子呢。


    宋高忙道,當然不是白帶,我付費用,不管找到找不到,按天付。


    柳東風說,別聽她胡扯。


    宋高說,我早盤算好了,親兄弟明算賬嘛。這樣就最好。東風兄,這不隻是向導的事,我還得在你家借住。


    柳東雨嘴快,那就付店錢,以為你受傷那會兒呢!


    宋高輕輕笑笑,那當然。


    柳東風責備柳東雨沒深沒淺,越來越沒個樣子。


    柳東雨咕噥,你問問他去哪兒住不花錢,又不是占他便宜!


    宋高說,還是東雨爽快,那就這麽定了。


    柳東風陪了宋高一天,之後就由柳東雨陪著。兩人清早出發,傍晚迴家。當然沒尋見百年老參。百年老參是參精,哪兒那麽輕易找到?柳東風沒把長白山的傳說告訴宋高,怕他誤解。倒是挖了好多別的藥材。多數柳東風都熟悉,偶爾有一兩種不常見的,宋高會很詳盡地講解。性溫或性塞,和哪種藥配伍治什麽病等等。每天晚上,柳東風都要和宋高喝兩杯,有時柳東風會問問,我這妹子沒欺負你吧,別和她計較。這種時候,宋高會誇張地噓一聲,壓低聲音道,脾氣大著呢,不過,心好,也聰明。這樣的女孩子其實不多見的。


    那天晚上,柳東風迴來,臉上帶著傷,宋高問是不是遇到土匪,柳東風淡淡地說沒有,野兔抓的。宋高有些吃驚,有這麽厲害的野兔?柳東風說,打獵,受傷是常事。宋高往柳東風身後瞅瞅,柳東風噢一聲,說送給土肥田了。宋高不解,為什麽?柳東風就講了。第一次對宋高談起這個,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屈辱在心底窩了太久,現在也隻有和宋高說說。未曾想宋高的反應非常激烈,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東風兄,真沒想到,你承受這麽多的誤解,這麽大的壓力。柳東風倒有些不好意思,這種破事,不值得老弟生氣。宋高猶氣乎乎,東風兄,你這麽頂尖的獵手,怎麽能由這幫家夥拿捏?柳東風說,那怎麽辦?當時土肥田要把我押送安圖縣署,說不定要坐牢。我坐牢,這一家人呢?宋高問,東風兄,你就這麽認了?柳東風說,到現在還想不出別的辦法。宋高說,明早我和你去警察所理論,不信他們把我也抓了。柳東風說,算了,別把你也牽扯進去,也就辛苦一點,倒沒什麽要緊,就是我在屯裏日子不好過,誰見都躲。宋高說,這不怪你呢,他們……柳東風苦笑,你別安慰我。宋高說,東風兄,確實不怪你。日本人這麽囂張,都是慣出來的。政府是指不上的,幾個軍閥天天混戰,都忙著搶地盤,哪有心思管正事?依我說,能躲你就躲。柳東風搖頭,我家在這裏,往哪兒躲?而且我身無所長,隻會打獵,離開長白山,吃什麽喝什麽?宋高問,這份窩囊氣,你就這麽忍著?柳東風說,已經送了幾個月,也該差不多了,坐牢還有個期限呢。宋高又有些氣乎乎的,那就不要再理土肥田,你試試,看他能怎麽著?柳東風沒說話,想起柳秀才枯瘦的漸行漸遠的身影,悄悄歎口氣。


    柳東風沒再給土肥田送獵物。他知道不會這麽結束,如宋高所言,土肥田的嘴巴被柳東風喂油了。土肥田會怎樣,柳東風心裏沒底兒。他不怕土肥田,是不想讓魏紅俠跟著擔驚受怕。可是既然這麽做了,就不能往後縮。不然,宋高會和屯裏人一樣躲他,雖然躲的緣由不同。


    土肥田和另一個日警上門,柳東風正在西房頂上蹲著。已是深秋,宋高沒有離去的意思。柳東風打算把西房抹一遍,再蓋些高粱杆,盤一個泥爐,這樣西房就可以過冬。他活好泥,往房頂扔了幾鍁,爬上房。宋高說柳東風不用下來了,餘下的泥他可以甩到房頂。甩了兩下,宋高便大喘起來。這是力氣活,更需要技巧。柳東風喊出柳東雨,叫她和宋高用袋子兜起來往房頂丟。剛丟兩下,柳東風看到土肥田大搖大擺地進來,心忽然沉下去。


    土肥田不理柳東風,四處亂翻,堆在牆角的幹樹枝也翻過。宋高欲上前,被柳東風扯住。


    折騰一番,土肥田盯住柳東風,告示看了嗎?


    柳東風掃掃土肥田臉上的青記,什麽告示?


    土肥田說,上繳獵槍的告示。


    柳東風說,我已經交了。


    土肥田的目光翻到腦門,交了?什麽時候交的?


    柳東風不言。土肥田是找碴,說什麽也沒用。


    土肥田提高聲音,我問你呢。


    柳東風說,問你自己。


    土肥田大怒,刁民,大大的刁民,帶走!


    柳東風沒想到,魏紅俠竟然撲過來。她張著胳膊,像一隻老母雞。魏紅俠擋在柳東風前麵,不說話,就那麽攔著。柳東風拽拽她後襟,小聲道,趕緊迴去。魏紅俠不動。


    土肥田顯然也有些意外,驚愕加上惱怒,臉上的青記顯得異常突兀。你也想去?一塊兒帶走!


    太放肆了!宋高的聲音突然炸響。幾個人同時側過頭。


    土肥田冷冷地問,你是什麽人?


    宋高的聲音也冷冷的,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是什麽人?


    另外那個日警拔出槍對準宋高。


    土肥田問,還要我告訴你嗎?


    柳東風示意宋高離開。宋高在微微發抖,一半是緊張,一半是憤怒吧。


    你們……宋高咬咬牙。


    土肥田哼一聲,命令日警,帶走!


    柳東風攬攬魏紅俠,低聲道,不用怕。


    宋高猛然一聲斷喝,我看你們敢?


    土肥田根本就不正眼看宋高,拔出槍,緩緩舉起。


    柳東風猛地撥開魏紅俠,衝過去擋在宋高前麵。大喊,你們都別動,我跟他們走!土肥田動作雖然緩慢,卻透著騰騰殺氣。終究是躲不過去,柳東風不能讓家人朋友再遭難。


    事情突然逆轉。宋高說了一句話,是日本話。土肥田持槍的手猛然一抖,像突然間遭受重擊。柳東風的驚愕不亞於土肥田。柳東風整個傻掉了。他聽不懂宋高說什麽,但知道土肥田聽懂了。


    你的……土肥田顯然尚未從驚愕中醒過來,說了一半又改用日本話。


    柳東風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麽。從神情上推斷,宋高似乎在質問土肥田,土肥田似乎在辯解。土肥田臉上再沒了囂張,幾分鍾後,悻悻離開。


    院裏安靜極了,像封了厚厚的冰層。


    柳東風直定定地盯著宋高,宋高也不躲避,嘴唇蠕動幾次,終是什麽也沒說。柳東風也張不開嘴。兩人久久對視。


    好一會兒,柳東風才艱難地問,你會說日本話?


    宋高有些不安,我會。停停又說,對不起,東風兄,我是日本人……我不是要騙你,我沒想騙你……對不起,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


    柳東風帶了些嘲諷,你也不叫宋高嘍?


    宋高微微點頭,我叫鬆島,大阪人。


    柳東風冷冷的,你也不是藥材販子,對吧?


    鬆島——在那個已經寒意隱隱的下午,宋高突然消失——說,不,除了日本人這個身份,別的都是真的。我父親做藥材生意,沈陽新京哈爾濱都有店鋪,這個絕對不假。我十二歲到中國,在中國生活的時間比日本長。不隻你們一家,多數中國人對日本有敵意,如果知道我是日本人,都會躲得遠遠的。東風兄,你要早知道我是日本人,還救我嗎?肯定不會的。留我住宿就更不可能。東風兄,我也是沒辦法啊。而且,打小學習中國文化,我覺得自己就是中國人。我知道你們仇恨日本人,不是每個日本人都像土肥田這樣橫行霸道,對不對?在中國,不也有土匪和惡霸嗎?可……不管怎樣,是我不好。東風兄,對不起,請接受我的道歉。鬆島深深地躬下去。


    柳東風咽下一口唾液。胃像一口幽深的古井,竟然擊起重重的迴響。


    鬆島垂著頭,東風兄,你怎麽處置我都可以。


    柳東風說,我不敢。


    鬆島有些傷感,東風兄,咱們交往的時日也不短了,我是什麽人,你該明白的。


    柳東風說,謝謝,你讓我明白了。


    鬆島可憐兮兮的,東風兄,對不起,真的。


    柳東風冷聲道,你走吧。


    鬆島呈悲痛狀,東風兄,我們的情意,就因為一個身份就斷了嗎?你認為這個身份是我的錯?我不是要騙你,可是……太多的事情我們沒有辦法對不對?就像你給土肥田送野味。


    鬆島竟然說起這個!柳東風提高聲音,請你離開!


    鬆島懇求,東風兄,給我一次機會,你怎麽處罰我都可以。


    柳東風一字一頓,我—請—你—離—開……


    鬆島又深深鞠了一躬,轉過身,步態跌跌撞撞的。然後,他停住,迴頭,目光滿是憂傷。


    鬆島走了,柳東風並沒有輕鬆,心裏堵得滿滿的。竟然救了一個日本人!救了日本人還不算,竟然留他長住。真愚蠢真糊塗啊……可是,鬆島臉上身上並沒有刻標記,口音也是地道的東北腔。如他所言,他十二歲到中國,已經徹底中國化。這怨不得柳東風。如果不是鬆島自己交代,柳東風到現在也認不出他是日本人。是的,鬆島和土肥田不是一類人,和傳說中的日本人也不同,但無論怎樣不同,終歸是日本人。如果開始知道鬆島是日本人,還會救他嗎?這個問題讓柳東風的心更加堵。畢竟他不知道鬆島是什麽人,這樣的假設沒有任何意義。可那個問題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刀架在後頸上。不救?絕對不救!真的嗎?真能做到嗎?……不,畢竟鬆島受了重傷,他可能施以援手,但絕不會留鬆島住在家裏。


    連著數日,柳東風心情低落,幾乎不怎麽說話。終於遇見個投機的,沒想到是日本人。除了懊悔,柳東風更多的其實是惋惜。鬆島讀書多,見識廣,許多方麵超過柳秀才。如果不是日本人,如果……甚至他不說都可以。那麽,他就可以住著。那樣,柳東風就有一個談天說地的朋友——當然,柳東風很謹慎,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鬆島清楚說出來的後果,所以他絕口不提,若不是土肥田囂張……現在,鬆島就在柳東風對麵坐著呢。鬆島也是情急之下替柳東風解圍啊!該死的土肥田!不過,知道鬆島是日本人,也未必是壞事。想到此,柳東風下意識地瞄瞄柳東雨。


    初冬的早上,鬆島竟然再次登門。鬆島腳邊一大堆東西。看到柳東風,鬆島討好地笑笑,眼神滿是疲憊。鬆島肯定趕了夜路,那些東西無疑是馬匹馱過來的。柳東風竟然沒聽到動靜。柳東風沒搭理鬆島,稍稍退後,準備把門帶上。


    鬆島快步上來,擠在柵門中間,顫顫地叫聲東風兄。


    柳東風異常惱火,你怎麽還來?


    鬆島說,我來看看東風兄。


    柳東風冷冷的,不敢勞駕。


    鬆島說,順便也看望兄嫂和東雨。


    柳東風說,她們不歡迎。


    鬆島說,東風兄救了我,我忘不掉呢。


    柳東風說,如果知道你是日本人,我絕對不會救你。


    鬆島問,東風兄這麽仇恨日本人?


    柳東風恨恨的,當然!


    鬆島有些悲憤,我是日本人,可這怪不得我啊。我理解東風兄,不隻是你,我認識的許多中國人,對日本都是滿懷仇恨。也難怪,中國那麽多地兒被日本割走了,日本又是駐軍又是警察,像土肥田之類的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胡作非為。可東風兄,這些和我無關呀。我和父親都是普通生意人,和你一樣,不過是普通百姓。我也恨日本的軍閥,恨土肥田之流的警察,可我沒那麽大的本事改變現有的事實。東風兄,我隻想本分地做生意,你別把我和他們混在一起,好不好?


    柳東風沒有打斷鬆島。他有些走神。鬆島喊他,東風兄?


    柳東風直視著鬆島,你還想說什麽?


    鬆島極痛心的樣子,東風兄,難道我說的還不夠?!


    柳東風搖頭,是,你確實說得太多了。


    鬆島問,東風兄覺得我是壞人嗎?


    柳東風說,你是什麽人與我無關。


    鬆島叫,當然有關,東風兄,你說呀。


    柳東風頓了頓,你是和土肥田不一樣,可……你還是走吧。


    鬆島的笑有些淒慘,東風兄是要徹底和我絕交了?


    柳東風說,你明白就好。


    鬆島抹抹臉,似乎流淚了,東風兄,保重。


    柳東風喊住鬆島,讓他把東西帶走。


    鬆島迴頭,東風兄,你可以不接受我,請接受我的心意好不好?那是從中國商店買的,不是日本貨。


    鬆島帶來的東西在院門口丟了一整天。柳東風沒碰,也不讓魏紅俠和柳東雨碰。不讓鬆島進院,怎麽可能要他的東西?鬆島願意留就留,與他柳東風無關。第二天早上,東西竟然少了一袋,顯然是被抄走了。三四天後,門外空空蕩蕩。柳東雨說,哥,鬆島願意帶東西就讓他帶,他能把整個柳條屯養起來才好呢。柳東風沒好氣,你沒必要操這個閑心。柳東雨說,怎麽沒必要?咱救了他,讓他出點血不應該呀!要我說,給他捎個信,讓他一月送一趟。柳東風火了,你還來勁兒了啊?想讓他養活還是咋的?魏紅俠悄悄拽拽柳東風,柳東風的火直竄出來,罵,活得骨頭都沒了!柳東雨反擊,你有骨頭?要不是鬆島,你現在還給土肥田上供呢。那是柳東風的傷,沒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這麽直接地捅過來。柳東風揚起胳膊,手中的飯碗飛出去,他還沒這麽失去理智過。不是對著柳東雨,是衝著牆去的。不這樣,他無以表達心中積蓄太多太久的惱怒。未曾想柳東雨針鋒相對,摔了兩個碗,若不是魏紅俠抱住,盤碗就都報銷了。柳東風想教訓教訓柳東雨。必須教訓她,也太放肆了。柳東雨當然明白柳東風的意圖。是啊,兄妹相依為命那麽多年,從動作眼神完全可以判斷所思所想。柳東雨往前湊湊,打呀,我就知道你隻會窩裏踹。柳東風暴怒,觸到魏紅俠的眼神,愣怔一下,轉過身,無言離開。背後傳來柳東雨的痛哭。柳東雨很少哭的。


    一個鬆島,幾乎讓兄妹倆大動幹戈。冷靜下來,柳東風想自己有些過分了。柳東雨雖然任性一些,但對他很順從很依賴,他怎麽可以……雖然摔的是牆,和摔臉上沒多少區別。太不值了,為了一個日本人。柳東風給柳東雨道歉,柳東雨不理他。過了四五天,柳東雨才搭理柳東風。柳東風說,咱救他,不是貪圖他什麽,如果收了他的東西,他會瞧不起咱。他是日本人啊。柳東雨說,你以為我稀罕那些破東西,我是說咱不要可以分給別人。柳東風說,到此為止吧,如果他還要臉,就不會再來了。


    三天不到,鬆島竟然又來了。這次是在白天,步行來的,因為背著東西,鬆島麵帶紅潮,立在冷風中,有些瑟瑟的。


    柳東風仍然不讓鬆島進門。鬆島沒像上次那麽悲憤,仿佛料到柳東風仍是這個態度。他說,我不進去,就是想來看看東風兄,說會兒話。世界這麽大,要找個說話的人還真難呀。


    柳東風心裏一動,但臉依然板結著,你我已經無話可說。


    鬆島說,國與國一邊打仗還一邊談判呢。東風兄,你我沒有私仇,說會兒話也傷不了誰啊。


    柳東風說,你想說什麽?


    鬆島反問,東風兄想聽什麽?


    柳東風說,我什麽都不想聽。


    鬆島嗬嗬一笑,我要說的話太多,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先給東風兄講個故事,俞伯牙與鍾子期。你很反感是吧?但我非常喜歡。我盡量講得簡短,還望東風兄耐心些。


    柳東風不動聲色,暗裏還是有些歎服。鬆島講的是俞伯牙和鍾子期,暗合柳東風和鬆島。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也未必能夠這樣自如地理解並運用。


    那情形有些怪異,兩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院外,像對手在談判,隻是表情都不是那麽嚴肅。柳東風有些傷感,那是不遠的曾經啊,現在一切都已經不同。


    冬天日頭短,很快就到了下午。柳東風打斷他,你不累?


    鬆島輕輕一笑,東風兄煩了?


    柳東風說,早就煩了。


    鬆島朝柳東風背後瞅瞅,天不早了,東風兄該吃飯了吧?


    柳東風說,沒給你備著。


    鬆島說,我也沒奢望坐在東風兄的熱炕上吃飯,所以自己帶了。鬆島蹲下去,從袋子掏出餅,衝柳東風晃晃。柳東風冷冷地搖搖頭,鬆島便靠著木柵自顧吃起來。鬆島不再說話也不看柳東風。柳東風想起少年時代,屯裏偶爾來個乞丐,若哪戶人家給點兒吃的,乞丐都是不動窩兒蹲下就吃。鬆島不是乞丐,但吃相和乞丐沒多少區別,那樣子根本就是和烙餅有仇。柳東風暗自納悶,鬆島這是要幹什麽?


    那個夜晚,柳東風怎麽都睡不著。他再次翻身,魏紅俠碰碰他。柳東風問,怎麽了?黑暗中,柳東風看不到魏紅俠的神情。魏紅俠停了停,他會不會凍死?柳東風突然就來了氣,凍死跟你有關係嗎?睡覺!魏紅俠說,是在咱家門口凍死的呀。柳東風卷緊被子,沒理她。鬆島沒有離去的意思,這讓柳東風惱火,也讓柳東風不安。如果鬆島不是日本人,柳東風絕不會這樣。誰讓他是日本人呢?如果放鬆島進來……那不就是向這個日本人投降了?不!雖然這樣想,那個夜晚對柳東風是煎熬。他知道,那個夜晚不止他一個人煎熬。


    柳東風比往常起得早。先重重咳嗽兩聲,才往門口走。鬆島正轉著圈兒跺腳,看到柳東風便停下來,和柳東風打招唿。柳東風暗暗鬆口氣。當意識到是替鬆島擔心時,突然一陣慌亂。他努力不讓鬆島瞧出來。睡了一夜,柳東風的臉仍然冷著。


    柳東風再次打量鬆島。鬆島的衣服皺巴巴的,亂糟糟的頭發沾著幾根柴棍。柳東風明白,鬆島是在柴垛裏鑽了大半夜。


    東風兄為什麽這樣瞪著我,不認識嗎?鬆島哈哈手。


    柳東風問,你到底要幹什麽?


    鬆島說,東風兄,我渴得厲害,能不能先給我一碗水?


    柳東風轉身迴屋,舀了半瓢冷水,頓頓又倒掉,換成熱水。


    鬆島連聲說謝謝,謝謝東風兄。我知道東風兄好。


    柳東風冷冷的,乞丐上門,我也會。


    鬆島說,我知道我知道。東風兄本性如此,對誰都好。


    柳東風說,你這是何苦呢?


    鬆島說,東風兄,我不覺得苦啊。掙錢容易,找個投緣的人實在太難。我不想錯失。


    柳東風問,就這個嗎?


    鬆島說,我還想讓東風兄知道,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一路貨色,最起碼我不是。


    柳東風的聲音不再那麽冷硬,好吧,我承認,你和別的日本人不同。再怎麽不同,我們也不可能成為朋友。


    鬆島問,為什麽?


    柳東風說,不為什麽,你還是走吧,別磨了。


    鬆島齜齜牙,東風兄,你忙你的。


    半上午,大片的雪花先是稀稀拉拉地飄著,下午就稠密起來,棉絮一樣罩在天地間。


    鬆島立在門口,直直的,定定的。


    天早早就黑了。是柳東雨,也可能是魏紅俠說,讓他暖和暖和吧。柳東風終於繳械,把那個雪人叫進屋。


    那個晚上,鬆島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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