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光假發工廠,已經夜裏九點鍾,婁鳳芸哭笑不得的坐在宋天耀辦公室裏,等著宋天耀迴來。一名穿著西裝襯衫,頭戴呢帽的中年人此時有些狼狽的坐在宋天耀的單人床上喘著粗氣,模樣有些狼狽,臉頰紅腫,脖頸和臉上還有些抓痕,襯衫領口也被扯掉了鈕扣,


    領帶更是被拉扯的如今更像是個項圈狗鏈。


    熊嫂一手提著那把大號廚刀,一手叉腰,好像女護衛一樣威風凜凜立在婁鳳芸身後,滿臉橫肉都鼓了起來,雙眼兇狠的瞪著床上坐的這位自稱宋老板大伯的男人。


    門口還站著兩個熊嫂特意從隔壁麵粉工廠叫來幫手的夜班男工,此時手裏拿著兩根粗壯門閂,隻等工廠女工大姐頭熊嫂一聲令下,就準備送對方一頓好打。辦公室外麵,熊哥都拉扯不住一把年紀的大老千寧子坤,寧子坤此時頗有些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氣勢,單手杵著一把掃地用的大號竹製笤帚,另一隻手在熊哥拉扯下仍然


    怒氣衝衝的戟指著辦公室方向,氣喘籲籲的罵道:“馮一發!你個王八蛋!當年六十多人一起設局,你卷了錢獨自跑路,留下我們頂缸,四十多個兄弟姐妹屈死上海灘和湘西!今天你居然主動登門?又讓我這個強撐著沒有


    咽氣的老鬼撞到!蒼天有眼,讓我給死掉的兄弟姐妹報仇!你夠膽就不要躲!出來!我殺了你!”


    寧子坤一雙眼睛都已經略微充血,須發蓬亂,如同一頭被激怒的暮獅,鼓起最後的血勇準備進行廝殺。三條猛犬也都已經被熊哥從狗籠放了出來,如今正在工廠院中興奮的跑動,不時跑到院中的熊哥,寧子坤身邊搖搖尾巴示好,又跑去辦公室窗戶處搭起前爪朝房內張望,


    注意到房間裏的兩個生麵孔男工和中年人,狗嘴裏馬上就發出威嚇般的低吼,看到人立而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惡犬在窗口,嚇得門口兩個男工都忍不住朝後退了兩步。往日在工廠裏仿佛老夫子一般和煦,對誰都笑眯眯,整日安然下棋很少動怒的寧子坤,如同潑婦附體叫罵不絕,房間內,中年人想要起身,熊嫂那把大廚刀已經舉了起來


    ,眼睛都因為緊張而瞪圓,嘴裏叫道:“你敢動一下,先打斷你骨頭!就算出了辦公室,也是喂狗!坐低!”


    “我真的是你們老板宋天耀的大伯!”中年人被熊嫂瞪了一眼,乖乖坐迴床上,不甘心的叫道。沒等熊嫂迴應,外麵的寧子坤已經馬上罵道:“休聽他放屁!宋先生哪會有他這種大伯!他叫馮一發,是1946年在上海灘騙了政界,商界,學屆外加清幫榮社,仁社總共四


    百餘人近七十萬大洋,又出賣了所有兄弟姐妹,獨吞好處的大老千馮一發!多半是哪裏得到個消息,又想來香港假冒有錢人騙錢!”


    “放屁!說了我沒有出賣你們!”辦公室裏的中年人也猛地站起身,朝著門外吼道:“我就是阿耀的大伯!”見到婁鳳芸被不絕於耳的人罵狗吠聲吵到撫額苦笑,熊嫂上前一步,將自稱宋天耀大伯的中年人直接推迴床上:“閉嘴!再出聲老娘脫下襪子堵你的嘴!宋老板正迴來!到


    時自然就清楚你是真是假!”說完她又拎著大廚刀拉開辦公室的門,三條門外徘徊的猛犬頓時就要吠叫著衝進來,熊嫂雖然身材肥碩,但是動作卻不慢,一腳一個,將三條大狗踹的在地上打了個滾,


    看到熊嫂握刀朝自己瞪眼,馬上就乖乖伏地,熊嫂走過去把幾條狗踹遠,嘴裏罵道:“滾一邊去!再吵將你們燉了給老板補身體!”


    把狗趕走之後,熊嫂立到寧子坤身邊,上去就是一熊掌,唿在仍然酣罵不絕的寧子坤後腦勺上,將寧子坤打的眼前發黑!


    “大半夜想吵死人!留著精神多活幾年,準備今晚罵到天光活活累死,剛好明日下葬呀!一把年紀講粗口,讓那些做工偷聽的妹頭笑你為老不尊?”熊嫂對寧子坤叫道。


    寧子坤瞪著眼睛,花白胡須都微微抖著:“你們少管我的……”


    “啪!”沒等他說完,熊嫂馬上又一巴掌唿在大老千後腦勺!“你講乜鬼?再講一次?少管你?沒人管你,餓死你個老西皮!牙都要掉光的老撲街也學人講粗口?算你們兩個一齊上,都不是我對手!”熊嫂朝寧子坤說道:“他是大騙子


    ,你是乜鬼?大善人呀?老板就要迴來!現在阿芸讓你們吵到頭痛,到時信不信她讓老板把你們塞進狗籠喂狗!”


    “在工廠外,都能聽到你們吵。”恰好,宋天耀帶著黃六從工廠大門走進來,此時笑著開口說道。


    院內的三條狗已經撒著歡的朝宋天耀衝過來,圍在宋天耀身前身後親昵的打轉,宋天耀蹲下身,輕輕撫摸著這三隻從澳門鬥狗場買迴來的猛犬腦袋,嘴裏說道:


    “熊哥,把狗關迴去。”


    “哎。”熊哥快步走過來,抓著三條狗的項圈,關迴了狗籠。


    婁鳳芸此時聽到宋天耀的聲音,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有些歉疚的朝宋天耀望去。宋天耀告訴過她今天要特意去陪陪鬼妹,隻是沒想到臨時冒出個自稱他大伯的男人,偏偏寧子坤看到這個人,又好像瘋了一樣喊打喊殺,婁鳳芸想聯係宋春良趙美珍,可


    是已經是夜裏,再讓宋天耀父母趕來北角,太過辛苦。


    還好細心的黃六之前打迴電話,才剛好把消息傳給了宋天耀。


    “寧先生,消消火氣。”宋天耀站起身,朝著猶自怒氣衝衝,手橫掃把,扮演遲暮老將的大老千寧子坤笑笑:“裏麵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大伯。”


    熊嫂聞言馬上重重唿出一口氣,驚魂未定的拍拍胸口,慶幸自己剛才隻是說說,沒有真脫下襪子堵對方的嘴。“阿耀,阿耀是你麽……”裏麵的中年人摘下了呢帽,此時也走了出來,看到院中卓然而立的宋天耀,愣了一下,印象中那個滿身補丁,一身灰土,帶著趙文業,宋雯雯,馮


    允之等等幾個孩子整日玩耍的少年,如今已經是相貌出眾的青年,立在院中朝自己望過來的目光,不見少年人的明亮和銳氣,反倒是溫潤內斂,如同幽潭,不見波動。


    宋天耀也認出,對方的確是自己的大伯宋春忠,雖然此時樣子有些狼狽,身材也已經發福臃腫走樣,可是臉部五官卻並無太大變化。


    說起來,宋成蹊三個兒子,樣貌都算不得難看,最不出眾的二兒子宋春良,年輕時也稱得上五官端正,隻不過後來生活困頓,才讓臉上早早布滿皺紋,掛上滄桑。宋春忠看起來比宋春良要顯年輕得多,宋春良看起來已經像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而麵前的宋春忠則看起來甚至不到四十歲,麵色紅潤,雙目炯炯,頭發修剪的整整齊齊,再用發蠟細細梳過,鼻梁高聳,下巴圓潤,此時稍稍朝上微仰,隱含著傲氣,身上的西裝是做工講究的高檔麵料縫製,衣袖下露出的半個腕表表盤,隱約能見到亮星閃爍,顯然是鑲嵌了寶石或者鑽石,腳下一雙小牛皮皮鞋,褲線筆挺,雖然衣冠有些狼狽,但是隻看這身打扮,宋天耀能想象出這家夥走進自己工廠時,絕對帶著那種老派


    英國紳士的氣場和風度,走在街上,絕對會被認為是大家族的有錢富翁。


    “他……他真的是宋先生你的大伯?”寧子坤不敢置信的望向立在門口的宋春忠,轉頭對宋天耀問道。


    宋天耀點點頭:“他叫宋春忠,不會出錯。”


    “王八蛋!大家同甘共苦四年!你連真名都沒說過!”寧子坤又罵了一句:“大家死的不冤,是我們自己蠢!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就同你做兄弟!”


    “被阿爺打掉顆牙齒,這麽晚仲有心情來探我?”宋天耀朝宋春忠微笑著打個招唿:“好久不見,大伯。”其實宋天耀也好,宋雯雯也好,趙文業,馮允之也好,他們幾個對這位大伯的印象都不壞,的確,宋春忠惡習累累,家人也都叮囑他們不許同宋春忠親近,免得學壞,但


    是宋春忠那時候憑借賭術,倒是口袋裏總有些錢鈔傍身,偶爾會買些糖果給他們幾個小孩子分食,或者心情好時,還會變些小戲法出來,哄逗他們。宋天耀對宋春忠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這家夥坐在九龍城寨的牌坊下,自己都衣衫襤褸,卻能在身邊聚攏一圈中老年婦女,聽他舌底生蓮,一本正經的幫這些人算命,指


    引人生道路,然後看著那些婦女心甘情願付錢給他。


    當時香港淪陷前,從九龍逃去港島的船票價格暴增,自己一家渡海的船票錢,都是宋春忠不知從哪趁亂偷來的金飾換的。


    說宋春忠是騙子,無賴,宋天耀的確不能否認,但是宋春忠對家人方麵,卻並沒有真的做過什麽出格壞事。


    “唉……說來話長。”宋春忠苦笑兩聲。宋天耀走過去陪著宋春忠重新迴了辦公室,這一次,婁鳳芸馬上親自去幫兩人沏茶,宋天耀請宋春忠落座,笑著問道:“阿爺對我說大伯你去了大馬山打根,又去了巴西,


    可是怎麽會和這個之前混跡廣州上海的大老千寧先生認識?難道這麽多年後迴來,你見到阿爺又扯謊?”“我說我現在是大工廠主,你阿爺也不會信,說是賭場經理,多半就信了,都是扯謊,當然選個讓他會相信的說出來。”宋春忠打量著宋天耀:“阿耀,宋家三個兒子,第三代卻隻有你一根獨苗,沒想到,你如今出息了,已經是有錢人,我在大馬都聽到你的名字,最開始我不相信是你,隻以為是同名,可是年齡也對得上,這才特意迴來香港


    ,見你一麵。”“大馬?”宋天耀微微皺眉:“從馬來亞聽到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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