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耀門外,送行大臣們立在宮道兩側,排成兩列長隊。出征日子是欽天局選定的吉日,天子與儀仗親隨依著禮製,在含耀門外登車出行。


    蕭懷瑾走到了高高的宮牆上,遠處可見長安城繁華的輪廓,天際薄嵐下的青山。宮道兩側的文武官員排成長列,風吹過皇城,衣袂都在獵獵作響。


    迴過頭,竟然在她們臉上看到了一絲不舍。這是他曾經盼了很多年的,希望有人在意珍惜他,萬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平淡且悄然。他想起德妃曾經跟他說,不要小看女子,你每天過得痛不痛快,都取決於你身邊的姑娘們。所以她們是風水。


    彼時,他笑她是歪理邪說,如今想來竟有一絲道理。


    那這後宮,大概就是天下的風水吧。


    他伸出手搭在了謝令鳶的肩上:“德妃,給朕好好調理天下風水。”


    “……”謝令鳶愣了半晌不明所以,猛然迴味過來,恍然的模樣,繼而向他露齒一笑:“臣妾自當為陛下分憂。那可否……再向陛下討一句話的賞賜?”~\\(≧皿≦)/~


    她狡黠一笑,讓蕭懷瑾想起了被她套路的往事:“哦?德妃又有何灼見妙語?和那馬球賽時一樣麽?”他低聲念起那句話,在唇齒間迴味:“女人也有不輸於士子男兒的抱負與才華……”


    這句低低的囈念,聲音雖輕,卻讓送行的她們忽然靈台如醍醐灌頂,霎時清明。


    她們看向德妃——原來她從兩年前,就在為她們女子爭這一席之地!


    兩年的往事如似錦繁華,在眼前飛閃而過,那些她不明所以的舉動,都逐漸明晰。


    四周的風聲,似乎都被隔絕開。徐徐的,星盤大放光芒。


    謝令鳶一眼也沒有顧得看。


    她知道自己的聲望一點點增長到了【眾望所歸】。去年因陷害和出宮,聲望曾一度落到【人人喊打】;後來在宮外顛沛千裏,與貴妃、武修儀等人交心,又緩慢迴到【聲名鵲起】。可如今覺得,是多是少,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


    她笑看蕭懷瑾,卻又是固執的:“不過這一次,臣妾討這個賞,倒不需要陛下對姊妹們說了。”


    城牆下立著文武百臣。


    在眾妃嬪殷殷的目光下,蕭懷瑾哪兒能說不。何況他從未想拒絕。他轉迴身,午時陽光最熾,他不自禁微眯起了眼,目光在眾臣身上一一略過。


    他肅聲道:“朕此次親征,國政事務,悉數由何太後、謝德妃監國,掌大印。朕在此特許,監國代朕行政,如見朕本人。”


    監國人選,是數日之前朝堂上撕逼八百迴合定下的,蕭懷瑾沒有子嗣,政務交由太後和準皇後也是無奈之選,無論有無異議都已成既定。這臨行前場麵話,百官且聽著。


    “雖說曆來古訓,有女子不得幹政之說,但社稷正值危急之秋,朕特許,後宮及府第命婦女子亦可有精妙政見,告與德妃處。望諸位愛卿能一視同仁,平心對待。”


    話音迴蕩,四下寂靜,一時間,隻聞風聲。


    隨即,這句話如炸了螞蟻窩,士大夫們一片轟然!


    ——什麽叫“後宮及命婦,亦可有政見,告與德妃”?這是特許她們能幹政了嗎?這置皇庭祖訓於何地?置聖人言於何地?!


    自古以來,縱然有呂後之流幹政,卻從沒有女子普遍幹政的範例!


    “這是亂國伊始啊……”百官人群中,有人聲息如蚊,痛心扼腕。


    然而他們吃不準,要不要在這裏公然反對——此刻,正是禦駕親征之前,是國之重禮,這樣場合,絕對不能向天子唱反調,否則視為不吉,必遭禦史台彈劾!


    且含耀門外,並非勸諫之地。整個皇城唯一允許跪諫的,隻有延英門。


    這一遲疑,又聽天子一言擲地有聲,如晴天響雷,響蕩四下:


    “這社稷天下,女子與男子,可共擔之!”


    。


    謝令鳶眼前星盤一閃,【德被蒼生】光輝四綻,隱隱照亮了迴去的道路。


    她這才意識到,【藍顏禍水】任務,跨越兩年,完成了。


    “女子也有不輸於士子的抱負與才華。”


    “這天地浩瀚,而我中原女子之胸襟,亦不曾渺小於它!”


    “家國天下,女子與男子可共擔之!”


    接到這個任務,還是她剛來時,不小心唿了蕭懷瑾一鞋底,被他說了鄙薄後宮女子的言論。


    所以她曾以為,要讓蕭懷瑾說出這三句話,是不可能的。


    後來打敗北燕戰神,求來了蕭懷瑾的第一句話。


    蕭懷瑾在邊境,聽著《張女從軍行》,胸懷激蕩,與邊境老兵爭論維護何太後,說出了第二句話。


    然後今天,她請求他,他亦想給她們再爭一席之地,說出了第三句話。


    德被蒼生之後,便是【千古流芳】。兩年多的奔頭終於到了眼前,謝令鳶卻忽然惆悵。


    她快要可以迴去了。


    但不知道為什麽,竟然生出了極度的不舍,仿佛有斬不斷的牽絆,道不盡的掛念。


    隨即又輕嘲自己真是善變,拚命做這一切,不就是為了迴去嗎?


    可心底又似乎有個聲音在說,不是的……不是為了迴去。


    那是為了什麽?


    為了……陪她們在這浩瀚的世間起伏跌宕,為了她們的不甘和隱忍、為了她們不曾忘卻的信念和希望。


    。


    社稷天下,女子與男子,可共擔之。


    那句話在風中久久迴蕩,似乎縈繞不絕。這是古往今來,唯一道出此話的天子。


    可似乎又是他能說出的話。他當年初親政,便是這樣,滿腹意氣,對全世界都充滿了希望和嚐試的熱情。


    原來這麽多年了,他變了很多,這一點卻未曾改變。


    他站在高高的城頭上,揚聲道:“啟程!”


    長音劃破肅靜,片刻的一頓後,鼓聲激蕩如雷,撼天動地,氣震山河。太常寺奏起了禦駕親征的禮樂,鐃鈸聲如龍騰虎躍。


    尹婕妤一身戎裝,站在皇帝的儀仗親衛之前,見有大臣嘴張了張,似乎是要說什麽,她警示性地揚起了手中的儀鍠。


    這斧鉞神似四十米大砍刀,鎮住了本來就還陷在茫然中的大臣。在浩大的軍祭禮樂中,文武百臣俯首送行,再無異聲。


    宮牆上,何容琛目送她的養子親征遠去。


    她曾經這樣入宮。


    也曾經這樣,目送故人。


    車馬在宮道上碾過,仿佛遙遠的宿世輪迴。驕陽下倒影短促,卻似殷殷的凝望。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子親征儀仗浩蕩走出長安, 而千裏邊境押送要犯的隊伍, 也從長州渡過黃河, 日夜疾行, 抵達了京城。


    大理寺前的銅獬豸威懾猙獰,雙眼仿佛照透人心,瞪視著這一行羈押要犯的隊伍進了衙門。


    衙門內司直辦妥了交接, 翻看卷宗上赫然的名字——


    蘇祈恩。並州黨郡人士,父親是跑西涼的商隊馬夫,在一次商隊遇到馬匪搶劫時被殺,母親在他九歲改嫁, 他輾轉來到長安投奔親戚, 誰料卻被親戚賣給人牙子, 延祚三年閹割入宮。因天資聰穎,粗識些字,又兼皮相好看,很快便不做底層的掃灑雜役, 被送去內書監讀書。其後一路擢升, 直至天子近前。


    這是卷宗上的檔案, 實際上京中哪個官員不知道他。能任得了天子禦前的主事,也少不了和中書部門那些官員打交道, 上至中央封駁敕令, 下至尚書各部奏議庶務,隻要有心都能插一手。他卻又本分規矩,從不擅權幹政, 因而不招大臣反感,得天子器重。


    誰想此人著實能隱忍,深藏不露,如毒蛇般蟄伏等待時機。若不是太後起疑,宮正司扣押時不慎將他驚動,恐怕此人還蟄伏著圖謀一場大的顛覆。


    卷宗遞到了大理寺卿謝節的案上,恰好宮正司的帖子也傳了過來。


    “陛下臨行前已有發落,此人由宮正司一同審訊,德妃娘娘說了,事關重大,她少不得要親自問問。”


    大理寺丞應著,辦手續將人移送刑訊。謝節放下卷宗,忽的想起什麽,問道:“監察衛從並州押過來的那個楊犒,景祐九年和延祚四年的犯事,物證如何了?”


    “下官翻閱了當年的舊卷宗,犯人的招供,時間恰好都能對應,物證也詳實,不久即可結案上報。”


    謝節點了點頭,仍難以平息心中的震驚與憤然。高邈、劉堰、趙盛德、以及長寧伯……太多人牽涉其中,竟然都是前朝時蘭桂之爭的桂黨一係。他有預感,此事一旦定案,朝廷恐怕是將迎來大的動蕩了。可如今朝中兵力過虧,太後一介女流,未必能壓得住。


    所以蕭懷瑾才吩咐他秘密查辦,不得泄露一分,他唯有親力親為,經手此案的不過兩人,當年的真相逐漸水落石出,罪惡逐漸暴露於日下,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聽到看到那些不甘的嘶鳴。


    --------


    在謝節的授意下,蘇祈恩被移送到了掖庭北的宮正司。


    宮正司在恩光門外,是宮外與內廷相連的衙門,素來隻有持尚宮局發的出入令牌才能通行,已經算不得在宮裏了,通常宮人或妃嬪犯事,才會羈押於此。論起刑訊的花樣來,宮正司的手段,比大理寺要翻新得多。


    站在這座灰撲撲的大院子裏,哪怕地磚被衝洗得幹幹淨淨,風一吹來,仿佛依然嗅到了磚縫裏的血腥味。


    雖已是初春時日,但宮正司的院子裏,還是一片森冷。陽光幾乎沒有溫度,幾株垂柳蕭瑟地靜立。大理寺的官員審了半天,驚歎此人很懂審訊這一套,竟毫無進展:“既如此便上刑吧,省得一會兒德妃娘娘來了,沒得交差。”


    韋無默是作為宮正司旁審,她起身踱到蘇祈恩麵前:“蘇公公,你滿嘴翻花,是對本司的大刑心向往之?念在同為故舊,你說成不成全你呢?說吧,你是想腫著死,還是扁著死?”


    腫著死是杖斃,扁著死是剝皮。


    她身上的鬆花綠織金襦裙,在光線下鋪陳開一圈華麗光澤,刺得他微微闔目,沉默中還有兩分輕鄙。


    兩個人都是禦前倚重之人,此前難免有不少交集,可如今他視她如無物。而她在他的眼中,能看到掩不去的仇恨。


    大理寺的人喚上了刑具,蘇祈恩微闔目,幾襲裙裾卻步入了他的視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簡簡單單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她身後還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極,唯有腰上並蒂蓮鵪鶉的玉佩,映出朦朧的光澤。


    蘇祈恩一怔,目光順著裙裾上移,同宋靜慈對視。


    謝令鳶站在進門處的陰影裏,不是很能看得清,隻聽她出聲道:“打擾幾位大人了,既然審訊不如意,本宮想與犯人敘個舊,不知可否?”


    好好好,還不是你說了算?大理寺官員當然不敢有異議,謝令鳶隨身的宮女畫裳上前,把人攆開:“幾位大人請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個茶,稍作歇息。”


    誰敢就這麽扔著宮裏的娘娘和一個囚犯獨處?大理寺很糾結了一番。韋無默道:“幾位大人不必擔心,德妃娘娘兩招能把睿王爺打下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韋宮正那樣,對未來皇後如此隨意。征詢地看向德妃,便暫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們離開後,院子裏徹底安靜了下來,隻有謝令鳶、宋靜慈,以及韋無默三人。


    “蘇-榮識。”


    謝令鳶開門見山第一句,成功讓蘇祈恩抬起頭,正視了她。


    這三個字仿佛有重錘千鈞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覺繃緊,唿吸也有瞬間錯亂。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況蘇-榮識這個人,早已經不存在了,他已經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場兵亂之中,他永遠七歲。


    他按捺住內心的震驚錯亂,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對麵相見也能叫錯人,可見奴婢從前侍候得不周,讓娘娘轉日即忘。”


    這話細細一品,似乎還有兩分冒犯之意,韋無默蹙眉道:“說人話!若不是念及你是蘇廷楷的遺孤,你以為我會讓你囫圇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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