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曆來有訓,後宮妃嬪不得幹政。哪怕蕭懷瑾當著她們的麵不避諱談及,她們自己也當有自覺,不聽、不看、不議、不想。


    她作勢要起身,謝令鳶拉住了她,蕭懷瑾也抬手做出按了按的手勢:“無妨。朕講這些,是因日後朕禦駕親征不在皇城,你們多少總也要麵對。”


    “……”


    “啪嗒”一聲,麗妃手中的宮扇掉了,她看著蕭懷瑾,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無意識往德妃身邊靠了靠。


    錢昭儀細聲如蚊:“臣妾……臣妾惶恐,怎敢、妄議國事。”她們後宮妃嬪不要命的啊?!


    蕭懷瑾見她們驚嚇的模樣,笑了起來,這輕輕的笑聲低沉悅耳,似乎消融了一屋子驚疑不定的氣氛,他問道:“你們,可知九星的傳說?”


    第一百五十六章


    蕭懷瑾一句九星, 語驚四座。


    何太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宋靜慈心中有什麽猜測唿之欲出, 麵色都繃了起來。鄭妙妍和錢昭儀麵麵相覷, 心中猶疑著,猜不透天子何意,隻能撇清關係:“不知不知, 臣妾不知!”


    要說知不知道,鄭妙妍是真的沒聽說過,即便父輩有談及,她也不會往心裏去。錢持盈的記憶中卻是有這麽個朦朧的輪廓, 以前在莊子上, 有次中元節, 她和妹妹不敢睡,孫姨娘給她們講故事壯膽,說虢國公曾提過九星——每逢世道大亂,天道就會誕生這樣的人。


    可她眼下不敢提, 怕禍從口出, 累及家人。


    “開國之初即有占卜, 言九星乃……興廢之變數,”韋無默在宮中長大, 是聽過的, 驀然憶起這個傳言。原話是“五世而亡,唯九星是變”,方才她巧妙改了改口, 將存亡說成了興廢,聽著不那麽紮心。


    她哂然道:“可陛下該不是要說,這九星跟咱們後宮裏有什麽關係吧?”


    她習慣性嗆聲,卻沒想到蕭懷瑾竟然還真點了點頭:“是,九星出於後宮。”


    這話指代了什麽,不言而喻。一時間,殿內有倒吸涼氣的聲音。


    空氣悄然靜止,連陽光下飛舞的輕塵都似乎凝固。


    謝令鳶放眼望去,除了宋靜慈與太後,其她人似乎都有些僵。


    鄭妙妍垂下頭,一絲荒誕從眉梢眼角攀爬上來,心中暗想,本以為天子迴宮後,變得銳意進取、胸有丘壑,沒想到他……


    她對他有些失去了信心,這樣的智障即便勾引上手,也沒有成就感啊!鄭麗妃對皇帝生出了微妙的嫌棄心思。


    她感到袖子被人扯動,一眼睇過去,是德妃安撫性地拍了拍她:“不必心驚。其實……我不但聽過九星之說,甚至是,親曆了此事。”


    見德妃穩穩地說出這話,她們在一片茫然的沉默中望過來,就想聽聽她還能怎麽說。


    “九星陷落,世道不昌,原先都以為是個傳言。然而兩年前重陽宴後,夜中星象忽變。‘九星齊聚鉤陳、鶉首之中,紫薇星突黯而複明且逆行。’你們還記得,之後發生了什麽嗎?”德妃循循善誘,慈祥地微笑問。


    ……當然記得了→_→。


    謝修媛以前算是後宮第一大ky,她的死令人拍手稱快。結果死了三天竟然還能從棺材裏爬出來,你說大家什麽心情!恨不得去把麗正殿的屋頂掀了以泄憤!


    雖然後來確實也掀了。


    “……你,活了。”韋無默不知該沉痛,還是慶幸。


    “從此朕的後宮,再無寧日……”蕭懷瑾沉痛默哀,在謝令鳶的瞪視下戛然而止,補了一句:“咳,一片欣欣向榮。”


    “其實,那次便是托了九星的緣故。”謝令鳶劫後餘生的模樣:“你們想,我死而複生,已經是有悖常理啊。”


    何容琛雖在意料之外,但一生風浪多見,總是能沉下心,推測道:“那日你出棺後的說辭,如今想來,是在情理之中。手上玉珠,便是九星相關罷?”


    謝令鳶點點頭,伸出手,硨磲珠子纏繞在纖細皓腕之上,隱隱光華流動。


    “它指代中天一百零八星辰。馬球賽上,我兩招戰退北燕戰神,便是借這九星之力。”


    所以種種有悖常理之事,都有了解釋。而這個解釋的前提是,九星存在於後宮。


    這是令她們懵懂中,被迫接受了。


    何容琛看了一眼:“那之後宮中不寧,甚至北燕皇室有異動,是否也與九星有關?”


    “嗯……”謝令鳶收迴手,猶豫了一下:“北燕國師對晉國心懷仇恨,一直竄動他們皇室派人潛進宮中,以圖暗害九星。所以,後宮遭遇了厭勝,九星陷入噩夢昏迷。”


    她們都是聰明人,瞬間便恍然大悟。麗妃一愣,想了想,扯她衣袖,低聲問道:“那,我夢裏那個你……”


    謝令鳶訕然一笑,簡直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無意中窺探了她們的隱私:“是我,我被逼得沒招,入夢開解……所以你們都夢見了我。”


    “真是……”她又忍不住抱怨道:“難死我了!”解完九星之夢,她覺得自己智商都高了一截。


    麗妃鬆手,垂眼不語,似乎是有些難堪,低低道:“那麽老的樣子……”


    便想起了故人舊事,一改往常的沒心沒肺,有些消沉。


    謝令鳶打斷她消沉,安慰道:“我不介意。是姊妹感情,誰會在意美醜妍媸呢。即便容顏老去,心裏記得的,永遠都是你最好的一麵啊。”


    鄭妙妍心中一動,抬起眼簾看她。離那夢隔了兩年,再聽她這樣說,竟比曾經在夢中更覺感動。


    “……謝謝你。”她最後輕聲道。


    謝令鳶想盡辦法幫她們克服心魔,將她們帶出夢魘,所知所為,是為知己了。


    “所以我們該謝你。”宋靜慈向她清淺一笑。雖然無意中知悉了心底的秘密,但那獨自背負的沉重,如今有人同擔,想來反覺驟然輕鬆。


    最沉默的屬何容琛,她這之後便不再問什麽了。想來是被那個入夢的迴憶,勾起了心事。


    蕭懷瑾見德妃已經取信於她們,重新說起了九星的事:“這次朕出宮,尋訪隱世高人,言九星盡數在後宮,便是你們,以及宮外何貴妃、武修儀,白……白庶人。朕想,這件事,是不該瞞著你們的。”


    當見過了屠眉、何貴妃、武修儀和酈依靈等人後,他便深覺,不能為一己之私,埋沒了宮裏有抱負的女子。所以當尹婕妤請求隨駕親征,他考驗過後也同意了。


    可當他說出九星之事,她們卻並沒有他想象中那樣反應,高興或揚眉吐氣。


    反而是除了太後與宋靜慈,其她人麵上多少生出了猶疑之色。


    九星這樣的大任,忽然落在頭上,她們從未有想過天下格局與她們有什麽相幹,一時間竟生出了些許慌亂。


    麗妃嘴動了動,又抑住了。她能做得了什麽呢?她隻有一張臉可以看,難不成和親去,**敵國君主,挑起多國紛爭,紅顏禍天下?


    這她或許能成功,可相比貴妃、武修儀她們的勳績卓然,又真是不甘心。


    同為九星,她不想被人看輕。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隻等四下沒人後,同德妃再談談。


    。


    錢昭儀的目光四下飛,內心有些隱隱興奮,卻又忐忑:“可臣妾……臣妾隻會賬簿,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以前貞孝皇後也說臣妾沒有主心骨……”後麵的聲音越來越低,變成了咕噥。


    “若是不知做什麽,又怕做不好,你就多聽太後與德妃調遣,況且,”蕭懷瑾笑了笑:“你一人將財算做到了極致,抵小半個度支司,已是大材了。”


    他認真起了將錢昭儀培養成心腹的心思,皇室私庫曆來是與國庫分賬,且也要做些財貨貿易來增收,向來由太府寺經手,但太府寺畢竟是外臣。倘若錢昭儀能上手,也算為皇室保留根底。


    錢持盈一怔,這話竟然是從天子口中說出的。


    她從頭皮到腳底都木木的,心頭卻一漲一漲,意識的存在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感覺不到身體。她想起家中時父親對她不在意,想起宮裏時曹皇後的訓斥,從未想過有一天,帝王之尊親口說她是大材。


    她麵色漲紅,一口氣衝到口邊:“臣妾……定不負陛下厚望……謹遵太後、德妃調遣。”


    至於虢國公和曹派,後宮的勢力格局,暫時先擱置到腦後去了。她抬起手,輕輕放在胸口上,試圖平息方才那一霎絲絲的驚喜。


    。


    韋無默幽幽道:“昭儀娘娘有一技之長,亦是大用。可奴婢恐怕隻有一張嘴,罵罵人了。”


    她一向刻薄,也知自己說話不中聽。這麽多年,習慣了用伶牙俐齒,為太後辟開那些流言蜚語,倒真沒想到自己有什麽力擔天下的大材。


    蕭懷瑾笑道:“韋女官何須妄自菲薄。你以前罵自己人犀利刺耳,以後也可以罵外人。若是覺得屈才,日後朕親征凱旋,你還可以罵北燕使臣呢!”


    他開個玩笑,沒有計較韋無默從前的一些衝撞冒犯。一介天子之尊,竟然耐心給人灌起了雞湯。韋無默臉上一紅,難得地笑了下,搖了搖頭。也不知何時,同皇帝這些年隱隱的硝煙,似乎散去了不少。


    她心想,當年韋家獲罪,她卻輾轉為宋逸修所救,被送入宮中,得以跟隨太後身邊長大,想來也是天意之美吧!


    既如此,她便更不能辜負這因緣際會了。


    她以前格外看不上宮中這些爭風吃醋的女人,內心對她們嗤之以鼻。然如今,她們似乎也不是她所以為的那樣,一門心思鑽營帝王寵愛。她想,也許該試著理解她們,待她們和顏悅色,如此,才對得起身為九星的宿命,對得起故人畢生的托付。


    “所以……”蕭懷瑾環視她們,忽然鄭重,執大禮:“朕親征後,一切有賴你們了。”


    他從未有如此鄭重其事。也從來沒有人,對她們這樣表達出尊重過。


    所以她們一時怔了,並非隻是受寵若驚,而是三言兩語也說不盡的心緒。


    過了片刻,還是宋靜慈還禮,聲音細柔卻沉穩:“無論九星傳說是真是假,無論臣妾是否九星,陛下將此重任托於妾等,妾等千鈞重負,必當竭盡全力,萬不敢龜玉毀櫝。”


    其她人迴過神來,也附和。


    九星是榮,亦是艱難。她們身為女子,每一步都要麵臨更多質疑與誹謗。


    然而不能言棄,更決不能失敗。因為她們的功績不僅是她們的豐碑,更是天下女子的曙光。


    她們正站在,也許是浩瀚史書最異彩紛呈的一冊。


    。


    她們鄭重還禮,蕭懷瑾無聲受下。殿內如此安靜且莊重,卻不再是沉默的凝固,似乎有什麽在隱隱流動。


    那似乎是情懷也似的感動,還有一絲……雀躍。


    連隔著窗欞照入的陽光、陽光之下飛舞的輕塵,都似乎沾染了這蓬勃的氣息。


    蕭懷瑾午時便該起駕出宮的,可他真不想打破這氣氛。他想起從前萬人嫌的德妃、跋扈驕橫的貴妃、膽小貪財的錢持盈、愛吃大蒜唱歌難聽的武明貞(咦,有什麽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曾經怨忿敵對的太後和韋無默。


    還有……


    他想起那人,心中微微一痛。還有在他最是惶惑無助時,以溫柔伴他度過寂寞歲月的昭容娘娘,白婉儀。


    還想起禦宴上虎豹肆虐時,婕妤護嬪,如何快意。


    可無論痛過、恨過、輕視過、鄙薄過……那都過去了。現在的她們,終將不同於以往,她們相視而笑,笑容中有羞澀,似乎也有請多擔待,盡在不言中。他竟有懷念,亦覺幸運,他似乎會見證美好的開端。


    --------


    時辰終於渡到了午時,李長寧從清晨就等在長生殿外,終於忍不住在門外細聲提醒:“陛下,百官已在含耀門外等待。”


    伴隨他的提醒,外麵敲響了鎛鍾,繼而太常寺奏塤樂。


    是請天子之禮。


    何容琛向蕭懷瑾點了點頭。謝令鳶道:“臣妾……臣妾們送送陛下?”


    沒有人異議。她們起身,跟隨天子,邁步出了長生殿。


    儀仗都等在含耀門外,文武大臣也是在此等候,啟程後,出丹鳳門,酹酒,宣告正式出征。


    蕭懷瑾早已經換好了武牟服,他走在宮道上,一道道大門次第敞開,他的身後跟著她們幾人。


    謝令鳶方才雖然感動,思緒卻又煞風景地岔遠了,心想,此處應有音樂和紅毯……就更熱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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