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令鳶壓著聲音,卻字字激憤:“倘若是臣妾與他們勾結,當日為何要為陛下擋駕呢?後來,臣妾向太後請命,徹查重陽宴刺殺一案,其罪在清商署!”


    可她越申辯她的清白,蕭懷瑾越覺得害怕。


    清商署。他心中又是一酸,那個承載著陳留王秘事的冊子,如一片遮蔽蒼穹的陰雲,在心頭盤旋不去。


    。


    白婉儀,原名白碗,五原郡人氏,祖輩世代行醫。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她出生時,父親打碎了一個碗。戰亂饑荒的百姓,總盼著能吃上飯就好,遂取名碗兒。


    白碗幼時父亡,景祐四年隨兄長遷居朔方,兄長因同窗陷害而下獄。


    那個陷害白家兄長之人,將白碗賣去了畫曲館,學習箜篌。景祐九年,正月之禍後,她遇上了韋不宣,韋不宣為她賜名白婉儀。


    韋不宣死後,各地教坊司選召藝人,白碗應召前去,入選地方上教坊司。遇陳留王,其後被教坊司送入了京中總教坊——雲韶府。


    清商署是教坊在宮內的機構,白婉儀如同平步青雲,入了宮。


    後麵的事,蕭懷瑾都知道。白婉儀當年入宮十五歲,翌年,巧逢蘇祈恩引薦,去為太後彈箜篌,得了太後歡心。


    他就是在那時見到她,落花時節,三千世界,翩然浮現。


    她溫柔的容顏讓他想到了故去的母妃,少年的情思便在那時破土,在春意中灼灼而生。


    。


    謝令鳶見他神色飄忽,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麽,隻當他是聽進去了。她抓住這個申辯的機會:“桃花口脂一事,臣妾確實有失察之過。臣妾當初聽白婉儀之言,想做點口脂同姊妹們分享……”


    “別說了……”蕭懷瑾顫抖著。


    謝令鳶的嘴堵也堵不住:“白婉儀對臣妾說不患寡而患不均,臣妾一想是這個道理,便將口脂分給了後宮上下,但皇後胎中帶毒,實非臣妾所為!”


    “別說了!朕命令你!”蕭懷瑾猛地站起來,急促打斷道。


    謝令鳶啞然抬頭,驚見蕭懷瑾麵如金紙,唇色也蒼白,雙目渙散,胸口一起一伏。她嚇得趕緊閉嘴——倘若蕭懷瑾在她宮裏有個什麽萬一,這可真是跳進特朗普的遊泳池都洗不清了!


    蕭懷瑾的耳邊嗡嗡的,滿心盤旋著“其罪在清商署”“臣妾聽白婉儀之言”“白婉儀對臣妾說”……他的內心已如河海唿嘯,山巒崩塌,混沌中找不到一絲光亮指引。


    良久,等他恢複了意識的時候,已經走出了麗正殿,或許可以說是落荒而逃。分明是夏日,為什麽覺得臉上涼涼的?他抬手摸了一把,竟然是濕漉漉的。


    ——曾經依靠並信賴的溫暖,就這樣被瓦解了,露出其下森森的冰寒。


    他茫然地走了幾個時辰,才迴到了紫宸殿。那裏正等著他最不想見到的人——派去大理寺提審刑訊的官員迴來了,同時帶迴來了厚厚的口供。


    “陛下,長安監察衛送來的名冊,應該還有缺,不是全本。朝廷伏在陳留王那裏的探子被他策反,臣下將其家人扣押,據說陳留王還安插有其他人。”


    那官員說了半天,他們連夜逮捕人,上的是鐵刷子梳洗的大刑,那些探子受不得痛,幾乎全招了。但蕭懷瑾似乎沒聽進去,那官員問他:“陛下?”


    蕭懷瑾迴過神:“啊。”


    那官員很不習慣一向熱血激進的皇帝陛下,變成了這副渾渾噩噩的傻樣子:“昭容娘娘……”


    蕭懷瑾翻著口供,其實口供提到白婉儀的很少,畢竟探子也是各司其職,彼此不知。但說起後宮裏發生的一些事,都對的上。


    他將人揮退了:“你下去,此事不得傳揚出去,否則朕拿你是問。”


    那官員忙領旨告退。


    待他離開後,蕭懷瑾又出了半天的神,才輕輕道:“把她叫過來。”


    “她”是誰,底下人自然是知道的,忐忑地退下。


    ******


    從仙居殿到紫宸殿,路程不算長。白婉儀沒過來的短暫時間裏,蕭懷瑾心中把一切串了起來。


    陳留王有二心,倘若白婉儀的身份查實,那麽毒殺皇後一事,最大的可能,便是白婉儀所為,是陳留王的指使。謝令鳶雖有罪證,卻無動機,興許隻是代罪了。


    畢竟當年,韋氏投毒害大皇兄,就是栽贓了酈貴妃。


    他想明了這一切,竟然沒有再落淚,興許是心頭太重了,墜得哭不出來。他想,幸好太後是不在他麵前,否則,大概又要落她恥笑了。


    少傾,白婉儀在門外請安,聘聘婷婷走了進來。


    蕭懷瑾抬眼望過去,她背對著門外的天光,有些看不清容顏,但那微笑卻映在了他的眼裏,讓他覺得毛骨悚然。他喃喃道:“婉娘呀……”


    白婉儀很少來紫宸殿——禦前之處,後妃不允許擅入。大概人對於即將到來的不幸,總有些莫名的直覺,她的腳步漸漸凝固,停下不動。


    她跪了下來:“陛下,叫臣妾來做什麽?”


    蕭懷瑾反問她:“你跪什麽啊?”他從不叫她跪的,不舍得她行禮。又問道:“你怎的不叫朕的名字了?”偌大後宮之中,隻她敢叫蕭懷瑾一聲三郎,也隻有她被允許這樣喚。


    白婉儀溫柔地笑了笑,倘若這時,她還看不出蕭懷瑾的不對,興許也不會從地方上的教坊司,活著一路爬上高位妃嬪的地位。


    “因為陛下……心裏生分了臣妾呀。”


    。


    ——她控訴他生分了。


    這惡人先告狀,蕭懷瑾簡直要笑了。他也真笑了出來,伴隨著眼淚滑落,他將一份羊皮紙書,迎頭擲在了白婉儀的頭上,重重的。


    白婉儀的臉,被這突兀襲來的羊皮紙書扇紅了。蕭懷瑾從未有,對她如此冷絕過。


    她麵色依然是鎮靜的,微微斂目,沒有去拾那份紙書。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她投靠陳留王時寫的親筆書——蕭嗣運此人生性多疑,怕他們出賣背叛,所有投靠他的人,都要留一份手書,以做留證。


    蕭懷瑾抱著絕望的希望問:“這是真的嗎?”


    白婉儀沉默了。


    聰慧如她,自然知道該怎麽控訴冤屈,可麵對此時的蕭懷瑾,竟有些不知如何說。


    “不是,臣妾不知道這是什麽。”她淡淡道。


    蕭懷瑾嘴角一勾:“可這是你以左手寫的字,朕見過一次,認得出。”


    白婉儀想起來,那次她彈琴,右手傷了,以左手寫下工尺譜。蕭懷瑾對著工尺譜哼唱,她沒想到他的記憶如此好。


    “你寫的字,說的話,喜歡的曲子,講過的故事,朕全都記得清清楚楚。”蕭懷瑾望著地上那卷羊皮紙,上麵小楷的字:“你落筆轉折時會重一些,很硬。那時朕曾詫異,往往武將的折子,字鋒才有銳利的味道。心地如錢昭儀這般軟綿的人,字才是圓溜溜的。”


    “您既然不信,方才又為何要問我呢?”白婉儀歎了口氣,明白蕭懷瑾已經是有了充足的罪證,她也就沒有必要推脫了,好歹給彼此一個好看。


    “因為,我希望你……最後一次,”蕭懷瑾輕聲細語道:“對我說一句實話啊……”


    白婉儀心中一痛。


    “我不知該先問你什麽,皇後和她的孩子是你殺的嗎?去歲重陽宴的刺客和你有關嗎?入宮七年了,一直替陳留王做事嗎?為什麽……”蕭懷瑾盯緊她的臉,她飛揚的娥眉,眼角殷紅的淚痣,一寸一寸都全是背叛的影子:


    “為什麽?!”


    為什麽替陳留王做事?


    ——因為陳留王答應過,待他得登大寶,為她翻韋不宣的案啊。


    蕭懷瑾見她不作聲,依舊不肯承認,他追問著:“你即便懷著那心思入宮,可這麽多年了,為什麽還要聽他們的,為什麽不能好好活在宮裏,朕究竟哪裏對不住你?”


    為什麽還要聽他們的?


    ——不,曾經,她也動搖過的。


    不想再替陳留王做事,想要依附蕭懷瑾,隻做他的寵妃。


    她曾充滿天真地想,大概對蕭懷瑾說出韋不宣的冤屈,他會願意替他平反的。


    她講了很多玉隱公子的故事,然而每每提到韋氏,蕭懷瑾的口吻卻是憎恨的。


    後來她想,若為他生下長子,將來孩子能繼承大統,也許就可以翻案了。


    可是——後來被皇後灌了避子藥,她甚至不能向蕭懷瑾告狀。那段時日,她沉浸在此生無子的絕望中,他卻和皇後有了骨肉……一想到這裏,白婉儀心中的痛楚,尖銳地彌漫上,刺得心口生疼。


    “陛下問我為什麽……我也想一心一意隻為了你,可你給過我任何保證嗎?你讓我安心過嗎?!”


    蕭懷瑾被她問住,白婉儀嘴角彎了起來,眼中泛起了淚光:“您口口聲聲說愛我,卻根本保護不了我!我被皇後灌了避子湯的時候,你在哪裏?你說你不愛皇後,卻把本該給我的孩子——真正的隆恩和榮寵,都給了她。……她讓我終生不孕啊,陛下,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說為我做了什麽?你其實什麽都做不了,除了你蒼白的甜言蜜語——這甜言蜜語也鄙薄得很,因為你轉頭還要把應該給我的情意,分給其他你說著不愛的人!”


    她的一通控訴,句句如刺刀,將蕭懷瑾全身捅出無數個窟窿,他一句也無法辯駁。白婉儀看著他大愕後逐漸自責內疚的模樣,又狠狠地補了一刀:“我能依靠你什麽?”


    蕭懷瑾全身的傷口都在汩汩冒血,他從肉-體到靈魂都在疼痛,也就失去了痛覺:“所以,那些事都是你做的,朕的孩子……”


    “是我殺的。你的孩子,是我殺的。”白婉儀打斷了他。“也是皇後殺的,也是你殺的!”


    蕭懷瑾這才發現,其實褪去了那層柔軟的畫皮,白婉儀說話語速較快,字腔很短,不似她從前溫柔和緩的模樣,她應該是個很有決斷的人。


    “是我給皇後下了毒,**灑在坤儀殿的的柴薪上,混在煙霧中,入了她的膳食和湯藥,所以,無論宮正司那群蠢貨怎麽搜查,也永遠不會發現我。那藥不但會毒性入胎,且會讓皇後焦灼氣躁。我想看看她生下死胎時候的樣子……”


    她看著蕭懷瑾越發痛苦的模樣,心中湧起了無上的快意——那些責怨、憤恨,狂風驟雨般,恨不得將他溺斃掩埋:


    “但這不怪我。她的死,歸根結底不在我。是因為你!皇後害我不孕,毀了我在這宮中真正的倚靠,她卻懷了你的骨肉,你不治她的罪就罷了,有對我解釋過什麽嗎?你說過你要護我一生!然後你和她成了溫情脈脈的一家人……我不過是因為愛你才做了這一切,但這底氣是你給的,是你給了我嫉妒的底氣!你的後宮生亂,不是因為我,是亂在你自己身上,歸根結底是你的過錯!”


    從未想過,原來她的怨恨如此尖銳。


    蕭懷瑾痛苦掩住了臉,光仿佛能灼傷他,此刻唯有黑暗才能包容他的千瘡百孔。


    他知道白婉儀被灌了避子湯時,皇後已經有孕三個月了。他不能懲罰皇後,又怕在這個檔口對白婉儀提及此事會戳她心傷,便按下不提。皇後有孕後,他是和白婉儀生疏了不少,有時夜宿仙居殿,她欲言又止,他也默然無言。


    “你知道麽?我也許可以為你生下三四個孩子的,也許可以離開陳留王,安心活在宮裏的。”白婉儀的手撫上小腹,眼淚簌簌而落,愴然地笑起來:“什麽都沒了。”


    “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蕭懷瑾掩著臉,他竭力不將自己極致的痛苦暴露在白婉儀眼前:“皇後她……曾跟朕提過,日後……倘若其他人生下孩子,她,就,抱給你撫養。朕為了你的事質問她時,她跟朕懺悔,當日她是衝動,她一直在懊悔……”


    白婉儀一怔,久久不言。


    過了很久,她的手心都掐出了血,滴滴落地,才冷笑道:“她一時衝動?憑什麽這就彌補了她的罪荇,她三言兩語就想補償我,我命賤就該忍她的糟蹋?她身為皇後,命令我輸了馬球賽,好將德妃送去北燕,她身為一國皇後不顧全兩國大體,若是我聽了她的,最後那一球輸給北燕,讓你的國家蒙上恥辱,將你的聖德妃送去敵國,我是不是也可以像皇後這樣,說一句並非故意,就可以贖罪了?這世上有些事,再多歉意也無法挽迴!哪怕你告訴我她的懺悔,想讓我自責……我也不後悔!”


    那句“不後悔”咬字太重,伴隨著眼淚落下,迴蕩在紫宸殿內。她手心掐出的血,迤邐了一地,倒映出兩個人天旋地覆的影子:


    “三郎啊……我隻道你是無情,沒想到你不但無情,還無知!無能!”


    一句“無能”出口,幾乎將蕭懷瑾的靈魂抽空。


    白婉儀說的無能,比太後更為血淋淋,刺得他胸口幾乎一個窟窿,唿啦啦漏著風,什麽也留不在心裏。


    良久,白婉儀才低聲道:“我沒有想過殺死她……我借德妃之手,讓她早產,隻是想掩蓋孩子是中毒身亡的事實罷了。”


    蕭懷瑾沒有迴應她。他滿心都是空曠的風,吹走了他活著的意義,站在紫宸殿裏的意義。


    白婉儀嘲諷他無知,無能。


    他幾乎無所遁形,又隻覺得身上很重,好像要被壓垮進地底。他眼淚幹了,隻眼睛紅紅的。木然問道:“朕無能……那你……重陽宴……是你嗎?”他字不成句,說話都是艱難。


    白婉儀方才尖銳地反擊了蕭懷瑾一通,可說到後來,她心中快意過去,又全是痛楚了。


    其實她並不清楚重陽宴的刺殺一事。


    不過那又有什麽關係?反正認罪了,不憚多認這一條。沒有必要讓德妃跟著她陪葬。


    蕭懷瑾等了許久,白婉儀淡淡道:“德妃書箱裏的兵器,是清商署的人放入的。她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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