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昭儀慣來膽小,已經嚇得麵如土色,她想到了小時候,母族在蘭桂黨爭中失勢,她被送去莊子裏受苦那些日子。七歲時她便明白了,人站得越高,說錯話時付出的代價往往越慘重。她唯有垂下頭,心中即便有言語盤桓,卻也消散無影。


    而韋無默猶豫片刻,跪下道:“興許其中還有內情,奴婢這幾日命宮正司再查……”


    “能有什麽內情?!”崔充容激動地打斷了韋無默,這還是她第一次敢當麵對韋女官言辭鏗鏘:“這一切都昭然若揭!分明是德妃早與那刺客串通好,重陽宴假死,便宜得了封號,禍害後宮來了!”


    “是啊……”有妃嬪迴味過來,這一環環相扣,線索益發明晰:“德妃早有不軌之心,假意與我等後宮姊妹們交好,實則利用我們,做那劊子手!”


    “這等心機太可怕了……我們都是德妃的棋子,她待我們的好,都是裝出來的!”


    “嬪妾都不知情,是冤枉的啊……”


    。


    當那些蠢蠢欲動的“真相”浮出水麵,這些妃嬪們顯得群情激憤。


    謝令鳶感到星盤又劇烈震動起來。她打開星盤,淡藍色的輝芒跳躍,指針一直在迴落。


    從【聲名鵲起】落到【徒有虛名】,還在繼續跌,一直迴落到【人人喊打】。


    她內心沒有絲毫波動,甚至有點自嘲。


    她曾以為自己做的足夠好了,那些妃嬪都已經從心於她。她曾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對抗了整個世道。而今看來,她對這個環境的認知是何等膚淺,以至於現實對她露出意味十足的諷笑。


    她內心哇涼哇涼,一半油裏煎,一半冰裏鎮,說不清是無奈還是憤恨。這就像查成績單一樣,明明很努力學習了,然而……不及格,零分,負分,讓人啼笑皆非。


    唯有等著它繼續落。


    反正死不足惜,反正到了【絕】,她知道,再落下去,到了最後一格,她就可以獲罪而死。


    也真是奇怪,雖然知道麵臨著死境,卻不覺得惶憂絕望了。想來她的心,其實也還是沒有徹底沉浸於這個世界。若是換迴了現代,得知自己要被處死,她的反應大概是鬼哭狼嚎,歇斯底裏。


    她平靜的等著指針跌落迴【死不足惜】。然而它最終沒有。


    竟然還沒有!


    ------


    宋靜慈不知何時走出人群,跪在太後麵前,聲音鎮定,思緒縝密:“嬪妾與德妃相識日久,情知德妃人品,始終難以相信,德妃會包藏什麽禍心。嬪妾懇請太後徹查此事,萬勿讓清白之人蒙受冤屈。”


    倒是沒有人打斷宋靜慈,因此刻,所有人都歎服她的勇氣。竟然在德妃罪證確鑿、眾人落井下石之際,她還敢溯流而上,替德妃鳴冤。


    然而何太後不但未震怒,反而看向宋靜慈的目光中,帶了些溫柔——


    宋家人以君子之禮訓誡族中子弟。宋靜慈骨子裏,浸著君子之範。


    她不信的事情,無論怎樣巧言令色,她始終存疑。


    而她信任的人,遑論千夫所指,她始終不會動搖。


    這是陪伴了何容琛半生的,宋家人的傲骨。


    。


    尹婕妤站起來,其他婕妤想拉住她,卻沒有拉得住,尹婕妤步履堅定,悄無聲息走到宋靜慈身邊,一道跪了下去。


    大概將門出身的女子,還是多了兩份仗義。她始終記得那日馬球場上,得知三哥喪命的事實,德妃的安慰,帶著她們勝利。恩情,是人行於世最大的良知。


    。


    謝令鳶一直沒有出聲,跪在太後麵前。她的心情卻在方才的複雜後,奇異地歸於平靜。此刻望向宋靜慈她們,又有了絲絲漣漪。


    ——宋靜慈別開生麵的固執,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她搖搖欲墜的聲望,讓她免於落入【絕】的境地。


    她背負天道,來這個時代,已經快一年了。她曾數著星盤上的聲望,心心念念想刷到【千古流芳】,然後迴去她的頒獎典禮。


    可是在今夜,就在此刻,眾人在情誼與家族中做出了選擇,讓她驀然識清了一點——其實她還是沒有明白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女人,她們自小浸潤的理念。


    她曾以為,動之以情可以挽救落陷的她們,然而,在根深蒂固的權力鬥爭與家族利益麵前,妄談感情,也許確實是蒼白且淺薄的。


    所以,這半年來,她是失敗了。


    奇怪,明明方才沒有覺得悲痛,而今眼前卻模糊了一片。


    她想,到底還是失望的。這失望卻太複雜了,也不知是對自己失望,還是對她們失望,還是對框死了她們的世道失望。


    。


    長生殿陷入紛亂的詭靜中。何太後並沒有給謝令鳶治罪,而是沉吟片刻,吩咐道:“德妃暫且禁足麗正殿,宮人分押審問。”


    *********


    在長生殿連夜訊問謝令鳶時,長夜漫漫下的另一端,已不太平。


    華山之巔,山風陣陣。


    山腳下,坐忘觀塵閣,幾名白衣和緋衣玄紋的武士,被紫炁帶入了九星望月湖上。


    酈清悟之所以在湖上建亭,所有密談都放在亭中,隻因這湖心亭的設計,決計不可能潛伏得了任何閑雜人。此刻,他正在亭子裏對著一份名單,不知在想什麽,湖上傳來蕩舟聲,紫炁侍衛將幾名計都、羅睺帶了過來。


    他迴身瞥了一眼。


    先帝留給他的“三垣四餘”人數尚不多,是他自己長大後遊曆四海,將人數擴充來的。這套帝國的暗中係統,在他手裏發揮了最大的作用。


    計都負責監察、刑罰,當初惠帝在各地的監察衛所裏,全部特意為“計都”空出了一個名額,隨時可以填補進去。其他監察衛並不知道“計都”的存在。


    由於晉國的監察衛,製服是白色的過肩通袖服,人稱白衣監察使,所以計都也都是白衣。


    前些時日,北方平城的監察衛所,一夜之間全軍覆滅。


    監察衛所每月需例行奏報當地軍政要情,若有突發狀況則需八百裏加急送報。監察衛所被全滅時,當月奏報剛剛送走,是以從官驛到京城都未察覺異樣。


    而平城的“計都”已經許久沒有了音信,倒是平城附近的蘄州,計都連夜趕迴了中原,向太微垣匯報了此事。


    酈清悟瞬間意識到,平城出事了。這事捂得紮紮實實,大概是想爭取時間和先機。


    “天市垣”做天下各國黑白兩道的生意,從中原鹽鐵,到西域的絲綢瓷器茶葉,再到海外香料。前些日子,兗州以北的商市,就發現了鹽鐵交易的波動。他派羅睺盯緊了這一帶,直到平城出事,這一聯想,便可以推測叛亂。


    “死了十七個弟兄。”幾名羅睺麵有愧色,將這些時日搜集的情報遞上,沾著血汙的衣服還未來得及換去。“大概是打草驚蛇了。”


    “無妨,他們遲早舉兵,揭下畫皮也是早晚的事。”酈清悟安慰一聲,接過拆了封,目光自上飛速掠過,不出所料,是陳留王。


    羅睺這一趟潛入了陳留封地,盜出了一部分名冊,其中有陳留王花費八年,在各地安插的探子。他們擅長什麽、任務是何,都寫得清清楚楚,為防背叛,還附有探子的手書。


    酈清悟的目光,審視過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準確地落在了三個字上,瞳仁微微放大。


    ——白婉儀。


    他意外了一瞬,又隨即意料之中。又想起了蕭懷瑾,一時有些複雜。


    卻沒有猶豫,將名冊遞與下屬:“拓印一份,留底在這裏。原件托長安監察衛所,遞與天子,需盡快。”


    總有些畫皮,撕下來時陣痛,卻也必須麵對。


    第八十章


    朝霞在雲間爛漫染紅,皇宮裏,初晨的鍾聲敲響,紫宸殿大門卻緊閉。


    殿內,並未因天光而明亮,內侍們屏息凝立。


    蕭懷瑾徹夜未眠。他麵前的案上,一片淩亂。


    此刻他滿心茫然。


    北方反了,這是前幾日並州刺史八百裏加急傳來的消息。


    平城謀反與陳留王關係密切,那位族叔難脫嫌疑,朝廷已是嘩然一片。


    後宮中,皇後難產,皇子被毒害。他滿心悲憤之際,又聽聞德妃在麗正殿殿內私藏兵器,且牽連了皇後早產一案。


    一夕之間,老天似乎和他翻了臉。


    聽說平城反叛,看到陳留王私營鹽鐵牽連謀反的罪證時,他怒極拔劍。其後德妃私藏兵器一事傳來,他以為這是天意弄人。


    ——然而,這些憤怒、哀慟、茫然失措,都比不得在這份密探名冊裏,看到了白婉儀三個字。


    他自然是不信的,不願相信,不能相信。遂連夜派去了人,循著這份名冊,詳實核查,將所有人提去大理寺審問,除了白婉儀。


    其後的數個時辰,他等著大理寺的審訊結果,仿佛迴到了童年時,麵對父皇宣判的忐忑。比之還要忐忑,他甚至膽寒到發抖、打顫,那結果可以決定他的生死之誌。


    他抗拒即將到來的結果,又迫不得已想知道。他想起前幾日,太後問訊德妃,她們對答皆被內侍記載在了起居注中。他曾拿來看過,德妃說,桃花口脂一事,是從白昭容口裏聽來的。


    白昭容……


    這一層陰雲罩上,更可怖了。


    他起身在宮裏走了幾步,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置身何處。徹夜的茫然褪去後,他恢複了點神智:“去麗正殿。”


    謝令鳶還在麗正殿禁足,待宮正司整理完證據後,就要提她去宮正司刑訊了。


    ********


    身為帝王,權柄天下又如何?最信任的兩個女人,都背叛了他。


    ——蕭懷瑾渾渾噩噩走在去麗正殿的路上,如是想。


    他推開麗正殿的門,恍然想起童年時的後宮,不禁自嘲——所以他有什麽好意外的呢?或許人總是存有僥幸心的,他總以為自己的後宮不會重蹈先人的覆轍……其實人生的悲劇不過是換了層外衣,如影隨形。


    。


    隨著門緩緩打開,外麵的光爭先恐後湧入,他的目光在殿內巡梭,看到謝令鳶拿了支筆,在牆上畫畫。這畫醜陋得他實在看不懂,心裏卻不免腹誹——德妃出身豫章謝氏,怎的畫功如此淺薄,人物無神亦無形,無線條亦無留白,還不如他閉著眼睛隨便畫畫。


    謝令鳶聽到了身後的聲音,不再畫她的絕筆遺書,轉過頭見是蕭懷瑾,登時,四行眼淚,不受控製地從臉頰滑過。以前演受了冤屈的妃子,導演給她講戲要講很久。此刻委屈,她都不知這是自己的精湛演技,還是真情實感了。


    “陛下!”


    。


    見這委屈的眼淚,蕭懷瑾歎了口氣,心抽抽的疼。明知道德妃身負嫌疑,他也惱恨她,可是真見了麵,又恨不起來,五味雜陳說不出什麽滋味。


    “坐吧,朕想問幾句話……”蕭懷瑾驚訝於自己居然還如此心平氣和,眼見著德妃跪坐在他麵前,他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了。


    “你……為什麽,要對皇後做那些事?”


    “書箱裏私藏兵器,不該是你所為。你是受了何人指使?”


    他的尾音有些發顫,既像是問罪,又像是探問什麽。


    謝令鳶不知他發現了什麽,隻以為他是憤慨。她的眼神精確地詮釋了不甘和悲傷:“臣妾實在是冤枉,臣妾概不知情!”


    蕭懷瑾凝視著她,眼神複雜至極。那眼神堆積到了頂點,他猛然道:“你胡說!”


    “那個書箱,隻在去歲八月時送出過宮外!”謝令鳶目無綱常王法地打斷了他,“是臣妾私下遣人出宮購書,重金買通了登造處的三個小黃門,名叫付間、易博、高河弓,趕著他們輪差的時辰出入宮,他們對購書一事放行,隻是檢查了書箱。是有人盯上了臣妾,借書箱運送兵器,後來才有了重陽宴行刺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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