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要是你夜裏感到害怕,或者難眠,你就點起盞燈,我會化作燈光,迴來看你,陪著你的。”


    何容琛緊緊地望著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信了……你不要食言啊。”


    “不會的。君子信諾。”


    梳完頭後他收迴手,袖中的幽蘭香氣撲鼻。在最後時刻的溫馨靜謐裏,這香氣勾起了她深埋於心底多年的疑問:“你當初,為何對我那樣好?初入宮……就對我照顧。”


    越是在宮裏待久了,就越發明白當年真情的可貴。


    “你那時隻是個青澀小姑娘。言之鑿鑿,說不信蒼天神佛,隻信自己。”他莞爾,“我第一眼看到你,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死去的家妹。又料到了你日後不會好過,莫名的替你憂心。”


    何容琛搖了搖頭:“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一室安靜。


    窗外不知何時,徐徐飄起了雪花,飄落到他的肩頭。


    那是延祚三年的雪。清冷,又溫暖。


    “那你還記得,你在東宮時,有一日救了顧奉儀麽?”


    記得啊。那時先帝求學迴京不過兩年,他深愛的人在宮外,便常常聽顧奉儀彈曲,那是江南名曲《長相思》,以緬懷他年少的思念。


    韋晴嵐妒忌顧奉儀,卻沒想到嫉恨錯了人,先帝從來沒愛過她們後宮任何一個女子。娶她們也不過是出於政治原因罷了。


    “我自幼遭逢家變,見慣了世態炎涼。”宋逸修微微一笑,眼中光華流轉:“看到你硬撐著挨罰時,忽然覺得,這宮裏似乎也不是那麽虛偽。我甚至記得,那時都入夜了,月光落在你身上,周圍一片漆黑,你卻像在亮著似的。”


    心中飄浮了多少年的落葉,終於歸入了根裏。何容琛釋懷了,眼中流淌過笑意。“那皇權害你至此,你恨麽?”


    “……恨的吧。可誰又不是被害的呢。”


    他沒有撣去肩頭的雪花,任由它們被溫暖融化。認真想了想,“有時候我問自己,我恨帝王家麽?——也會想要報複,想讓他們痛苦,初時才存了扶持你的念頭,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何容琛歎著氣地笑笑:“你想叫我生分了你,你走後我不至於太難受麽?”


    她真聰明。宋逸修露出一點點無奈的寵溺。


    “我雖恨,但宋家家訓……我終不能為了一己私仇,置天下於不顧。大概,先帝也是明白這點,才放心用我,不在意我罪臣之後的身份。”


    宋氏家訓,深刻入宋家每個子弟心中。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何容琛知道的,這家訓傳承了數百年。窮不失義,達不離道。


    而他,也是以此托付於她——他深懷家仇也放不下的,骨子裏的抱負。


    她向他點頭。你放心吧。


    他看懂了,遂眉目舒展,唇畔還帶了淡淡笑意。


    “說起家訓……”宋逸修望了一眼窗外落雪,它們像是水開成的花,在寒徹天空漂浮無依,終於歸落溫暖大地。他微微有些出神,輕聲道:“我想家了。”


    年幼入宮,曆三十載,臨終前總算可以說一句——


    我想家了。


    可是,家,早已覆亡,隻在很遙遠的童年迴憶中了。


    何容琛心中一陣抽疼,她也想家了。


    可入宮後,麵對權力誘惑的詭譎,再未敢想這個溫暖的詞。它成了遙不可及的奢談,極樂天國的聖地。


    “家沒了。”她心中忽的一鬆,溫柔道:“就一起想想我們自己的家。”


    他笑了,很高興:“好。”


    他輕車熟路,去內室拿來了皮影:“我快走了,想再陪你做一場夢。”


    想把所有好的,都盡所能給她。


    他將皮影放在她手中,有些疲累地坐下來。其實坐著仿佛也撐不住了,就躺在她懷裏。


    他們溫暖地相依,殿外是紛飛的落雪,殿內上演著天底下最美的夢。


    “於是那兩個相愛的人就下凡了,誰叫這天庭規矩太嚴,這世道欲壑難填,這蒼天絕情無眼。”


    “來到人間後,他們化為書生和小娘子,一道隱居。”


    他溫潤的聲音,在空寂的室內徐徐迴蕩,應著窗外的落雪,越來越輕。


    “月照孤舟,蕩去了錦繡山河……尋到一處村落……”


    而她的聲音帶著纏綿的向往。“那是延綿如十裏江濤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飄帶的溪水。”


    “房簷生了青苔,籬笆沾了細雨……房前……種了大片的槿花,風一吹……就輕輕……低頭……”


    “朝開暮落,一日風光。站在花叢裏天風環帶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再沒有聲息。


    隻聽得見,窗外落雪簌簌的聲音。是雪在這片大地上,寂靜地唱了幾千年。


    而宋逸修躺在她懷裏,在美好的夢中,安靜睡去了。


    何容琛等了很久,等得懷中人漸漸涼了,再沒有熟悉的暖意給她以支撐。


    既然等不來他唱,她就舞動著手中的皮影,自己一個人,為他織完了那出祈盼了一生的夢。


    “那個坐在茶霧後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一株淘氣著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釀出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讓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愛的人的倒影。”


    “那酒很灼熱,能讓人看到亂花迷人。”


    還養了狗。


    屋子裏掛了雲綃的床帳。


    擺著自己親手雕的木雕。


    夏天釀了酒。


    冬天醃了菜。


    “他留了一句信,夢中茶霧舊黃昏,終作十年心曲十年燈。她也迴了一句,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煙雨半生人。信壓在窗台上,很多很多年。”


    “有人離去了,也在等著。”


    “一直等著。”


    。


    快入夜了,殿外點起了燈光。徐徐地照耀著,溫暖,寧靜。


    燈花偶爾搖曳,跳躍著,仿佛是在喚她,看它一眼。


    何容琛轉過頭,看那夜中也明亮的光暈。這才發覺不知何時,滿麵是淚。她平靜地擦掉眼淚,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了。


    ----


    雪一直飄到了翌日,宋逸修被送出宮外安葬。何容琛下令,送去宋氏郡望,廣平。他的族人都葬在那裏。


    他想家。


    她悄悄去送他。馬車沿著宮道緩緩啟程,在青石板上碾過,發出篤篤聲,仿佛遙遠的宿世輪迴,沉埋於她這二十年的宮闈歲月中,載著他漸行漸遠。


    一瞬間,令她想起當年初入宮的時候,也是這樣。這世間,總有很多東西,是不隨時光而改的。


    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夕陽將她拉出長長的身影,幾乎觸到了那背馳而去的馬車,如時光蹀躞而行,如黎明跬步走遠。


    馬車駛出宮,在關門的縫隙中漸漸遠去。那宮門沉重地闔上了。


    它這般高,關住了她玲瓏懷春的心,關住了他意氣風發的一生;隔開了他深情凝望的視線,隔開了她寂寞蕭索的歲月。


    ——那雪落的,可真美啊。


    ****


    酈清悟從那片落雪紛紛的識海中走出,不知不覺的,抬起頭,遠處已是連環夢的戰場。


    仿佛經曆了一場餘韻悠長的夢,過後是一枕黃粱。


    隔著硝煙紛紛,遠處,謝令鳶還站在春明門外等他,神色半是焦慮半是悵惘。


    酈清悟收起惆悵,穿過箭雨與廝殺,趕到她麵前,手中現出了山海劍。


    他正準備帶她,想辦法躍上城牆,謝令鳶卻擺手,示意不用。


    她站在這裏等他的功夫,早就想好怎麽才能上城樓了。


    酈清悟不解,看到謝令鳶跑到遠處,爬上了投石車。


    投石車後,幾個士兵正要發射攻城蛋。車上是巨石。謝令鳶一把抱住了那個比她人還大了幾倍的石頭。


    酈清悟目瞪口呆,隨著攻城兵一聲令下,巨石被遠遠彈出,石頭上還扒個人,謝令鳶抱著石頭,被發射到了城樓上!


    “……”酈清悟捂住眼睛不忍卒睹。


    謝令鳶能在識海裏小範圍織夢,快要挨著城樓時,她鬆開巨石,身輕如燕地幾個點漂,踩著女牆避開,石頭砸在城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碎磚落石紛紛炸開。


    她抱著女牆的一角,穩住身形後,向酈清悟揮了揮手,示意他學自己。隨後幾步爬上城牆,扶著腰四下張望。


    酈清悟沒有效仿,他又躍上了臨車,站在高處,將山海劍扔了出去,劍在空中飛旋,他從臨車上一躍,空中借山海劍一點,而後也躍上了城牆。


    山海劍打著旋,飛迴他手中。


    二人八仙過海各憑本事地上了城牆。忽然,身後傳來利刃破空的“嗖嗖”聲,箭矢紛紛,帶著令人震顫的力道,疾射而來!


    酈清悟抬劍一一擋住,謝令鳶抱著頭往前跑,看到韋無默時,將她一推,撲倒在地,用身子護住了她:“這裏太危險,跟我走!”


    若是韋無默死在識海裏,就性命不保了。


    “德妃?”韋無默被按在地上,一怔,好半晌認出了謝令鳶,她眼中的迷茫一閃而逝,搖頭道:“我不能走。”


    她還穿著那身鬆花綠的織錦緞女官服,身上被亂箭擦出血,血暈染在衣衫上,變成了褐色。謝令鳶替她急,忘了自己身上,都還留著從武明玦夢裏帶迴的一身傷,替韋無默按住了傷口。


    “為什麽?”


    韋無默支起身子,沒有看她,一向美得刻薄的網紅臉上,卻有著巋然不動的堅毅:“……我答應了人。”


    謝令鳶知她的九星宿命詩,卻也不解。


    ——韋無默對宋逸修的承諾裏,似乎沒有和太後同生共死吧?同生共死,也輪不到韋無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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