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大旱天災,往往是邊境生亂的伊始。


    北地嚴寒,收成銳減,胡人吃不上飯,便南下搶掠。


    邊境戰事緊張,晉國又國庫空虛,卻還是得耗損財力,增加徭役,以固邊關。


    也是在這艱難的時刻,西魏忽然派了使節來,提出,想要在兩國邊境,開啟互市貿易。


    ——如此提議,簡直正中晉國下懷。


    自“正月之禍”後,何容琛一直在尋休養生息的機會,而“互市”提議,猶如瞌睡送來枕頭,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召對大臣前來問策,又反複比訂互市條款,如此權衡了多日。


    然而互市之策,卻遭到了幾個掌兵權的世家反對。


    開建了互市,眼看著要打的仗沒了,要儲備的糧草放緩了,無戰不能富,還能搜刮到什麽利益?能膨脹起什麽勢力?能建立起什麽功勳?


    國事體大,何容琛不由這些蠹蟲,她與宋逸修力排眾議,同西魏簽訂了互市協定。


    但互市,恰恰也與何家利益相悖。


    。


    此時已九歲的韋無默,常跟在何容琛身邊,整理奏章。


    她跪坐一旁,聽到殿外吵吵嚷嚷,是何家人退朝之後,怒氣衝衝入宮,來找何太後爭論了。


    他們隔著一室簾幕,時而苦口婆心,時而動之以情,想叫何太後收迴互市成命。


    何太後扶著案幾,指節捏得發青,倔強地一語不發。


    關鍵時刻,宋逸修擋在了她麵前。


    他與何家人唇槍舌劍,疾言厲色,聲音一度飛出殿外。末了冷冷迴絕:“監國之印已蓋,此事不容再議。”


    汝寧侯並非何容琛的父親,而是她大伯。他被宋逸修罵得麵上掛不住,氣急敗壞地指著宋逸修大喊:“閹臣!閹臣!此處何以有你說話之份!”


    韋無默旁聽著,心中一怒,正想張嘴迴罵,卻看到宋逸修不屑地扯起唇角,笑了。


    他站在殿階上,居高臨下地,睥睨地看著汝寧侯。


    那一瞬間,韋無默幾乎要以為,他是天神在看螻蟻。她很少看到,平素溫和的他,會露出那種冰刀之意的笑容。盡管,他對著朝臣,往往都是冷漠的。


    他不屑地挑眉,抬手喚韋無默。韋無默機靈,聽話地跑到他手下,聽了他幾句吩咐,而後往殿側跑去。


    片刻後她迴來了,宋逸修正冷言冷語地對嗆汝寧侯。見韋無默迴來,手中抱著他要的紫檀木盒子,他指了指:“先帝玉璽在此。這宮廷之中,有我說話之份,卻沒有你說話之處!”


    隨他話音甫落,韋無默打開了紫檀木盒子,取出那方玉璽,雙手緊緊抱著。她感到沉重,仿佛捧著的,不是玉璽,而是一尊泰山。她為宋逸修這信任,感到手都在發抖。


    隨後,她看到何家重臣,咬著牙,不忿地跪在了她的麵前。


    ——不可一世的汝寧侯,被迫跪了一個九歲的小女孩。這樣的羞辱,可想而知。


    汝寧侯沒有再逼迫何容琛收迴互市政令,跪完起身,臉色鐵青地走了。


    因為宋逸修說了,宮裏沒有他們說話之處。


    汝寧侯的身影,頹然又不甘地消失在殿外。宋逸修這才轉身,對極力壓抑的何容琛,仿佛從寒冬驀然到了暖春,柔聲寬慰道:“這些得罪人的事,都由我來為你做。我做得,你做不得。畢竟你還需要何家。”


    何容琛不能與何家人撕破臉,畢竟總還要依靠何家去壓製其他世家重臣的。總是要靠宋逸修出麵,彈壓各方。


    關於互市的爭吵,似乎就這樣告一段落。


    在何太後與宋逸修的主持之下,晉國、西魏兩國言好,一時晉國北地戰禍驟減,民間紛紛稱道。


    那時候,邊境還傳著歌謠,紛紛唱著“夜不閉戶”。


    。


    但韋無默常隨太後身邊,聽著何太後召對議政,也就耳濡目染,漸漸聽說了,西魏邊境的互市,總出些莫名其妙的亂子。


    西魏胡人與邊地漢民衝突不斷,矛盾甚深。


    然而,邊境遙遠,上達天聽畢竟有限,這摩擦一直未能尋到緣由。


    延祚三年冬,冬雪沸沸揚揚,北方廣袤的草原,依舊淹沒在冰雪之下,民不聊生。


    比這寒冷,更冷人肺腑的,是西魏忽然撕毀了互市條約,大舉進攻晉國。


    邊境再度掀起戰亂。


    這次不宣而戰,如同滴水落入沸油,朝中登時群情激憤。


    他們指著輿圖上被攻占的城池,譴責宋逸修宦官亂政,輕信胡人,才導致了晉國被長驅直入,連失數座城池。


    他們麵紅耳赤,氣憤不已。


    畢竟當初,在何容琛不便出麵時,是宋逸修向那些重臣施壓的。有時是靠言官,有時是文臣聯名,有時是壓著奏章不放,有時遲遲不下朱批……各種手段玩得嫻熟,少不得有人對他懷恨在心。


    如今西魏大軍來犯,戰禍燒身,前仇舊恨一齊湧上。


    幾大兵權世家聯合奏議,要給天下無辜死傷的邊民一個交待。百姓何辜?江山何平?若不處死宋逸修,他們不能出兵!


    他們言辭懇切,如忠臣置辯,滿腔對宦官亂國的痛恨。


    此情此景,仿若倒錯幾年時光,迴到了景祐九年,先帝同酈貴妃麵臨的境況一樣。


    但這一次,何家沒有站在何容琛身邊,他們亮出了刀,一起揮向她,逼她把“奸佞”處死。


    也有文臣激烈反對,為宋逸修袒護,被禦史大夫鄭舒才鐵嘴一張,內臣勾結外朝的罪名便又落下了。


    朝中鬧了半個月,而西魏已經在寒風凜冽中,像風刀收割野草一般,摧枯拉朽地,連克兩座城池,晉國北地將士的鮮血,染紅了冰雪。


    邊境守將一邊困守城池,艱難等援軍糧草;一邊與西魏大軍僵持不下,苦苦抵抗。


    而這一次,失掉的城池,再沒有韋氏少年公子帶家兵來救了。反而京中世家按兵不動,詭譎的陰雲密布皇宮上空。


    ----


    那是一個寒冬的清晨,天還將亮未亮。


    韋無默起床時,看到宋逸修已早早來了,正在外室安坐著等她,手中攥著一柄牛角骨梳子,還捧著一杯清茶,熱霧嫋嫋,他清俊的麵容在茶霧後十分祥和。


    他很少來此處,韋無默一陣驚喜,跳著跑去喚他。宋逸修轉過頭,親切地對她笑了,抬手摸她頭發,叫她坐到妝台前,說給她梳頭。


    韋無默在妝台前跪坐好,心中跳躍著歡快。


    宋逸修一邊梳頭,一邊問她課業。


    又叮囑她要好好幫太後持理要務,閑下來時可以多陪太後說說話,太後很寂寞,也很喜歡她的。


    他動作貫來溫柔,梳著頭也不痛。聲音也是不疾不徐的,在天際未亮的寒冷清晨,帶著深沉厚重的暖意。他再三叮囑她:“你待她是親人,她也會同樣待你。何家人好麵子,以後她若被誰氣到了,忍著不發,你記得幫她理論。別叫她受了氣。”


    他常常這樣關心太後,韋無默玩著手裏的紅色頭繩,笑嘻嘻道:“好。娘娘待我比嫡母好多了,像我早去的娘,我可喜歡她。”


    她也沒想到,這番話是她對宋逸修最後的承諾。


    隻笑吟吟地從銅鏡裏看著他,他幫她梳了個雙環髻。


    而後,他看了眼天色,說該走了。


    他留下一個三尺見方的木匣子,囑咐了她幾句話,就告別。他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請她代他,在合適的時候,轉交那個木匣。


    韋無默心下隱有不安,問是什麽時候,他笑了笑,卻仿佛有點難過似的,說,阿琛臨終前。


    在她發怔的時候,宋逸修已經離開,韋無默追出門,卻隻看到他清冷的背影。


    那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連夢裏也沒有。


    唯那個踽踽獨行的背影,多少年來,銘刻在她心間。


    再之後,她仿佛一夕就長大了。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她——茫茫世道,天地之大,卻就隻剩下了她。所以,她要快些長大,代替宋逸修,保護她想保護的“母親”。


    *****


    於是謝令鳶在韋無默的識海裏,看著時光荏苒而過。


    看著何太後的長生殿,每晚宮裏都會點起一片燈火,照亮漆黑的夜。


    看著何太後每次要扛不住朝政時,會關上殿門,自己唱一唱皮影戲。


    何太後八年未過壽辰了,她想節省國庫,對大臣說,可以苦一點,但國不能屈於外侮。


    。


    而後,謝令鳶從識海中走出來,頭有點沉,一步一步的,腳下也很沉。這片迴憶一呆又是許久,仿佛有三個時辰了。


    她往連環夢的城門那裏走迴去,一邊心不在焉地想,韋無默的夢似乎也沒什麽缺口,該何解呢?


    韋無默是司言的巨門星君,這是一顆暗曜,而她的九星宿命詩——


    【是非論斷從無默,石中隱玉天驕落。韶華一世為銜環,延陵季子不忘諾。】


    銜環是報恩,季子是守諾。報誰的恩?守誰的諾?


    謝令鳶站在了戰火紛紛的春明門外,一邊思考,一邊等待酈清悟迴來。她目光眺向另一端——那裏是何容琛的識海——仿佛穿透了那片迷霧。


    迷霧後,酈清悟也循著時辰,往外匯合了。


    他在何容琛識海裏疾步走過,看見她和宋逸修,坐在長生殿中。


    *****


    那一天,是延祚三年冬。


    就像每一個黃昏,宋逸修逆著門外的暮光,踏進來。長生殿裏,何容琛已煮好了茶,靜靜地等待著他。如新婦等待歸家的丈夫。


    而這不同尋常的一天,他服了毒,還剩片刻時辰。


    但還是很平靜的,他如常坐在她對麵,用很溫柔的目光,細細描摹她的眉眼。見她含著淚,他伸出溫暖的手,輕輕為她揩掉了。


    他開始囑咐何容琛。禦前侍奉多年,他知道哪些臣為君,哪些臣為己,哪些臣為社稷,哪些臣為名聲,哪些臣為私利。知道他們所求,便懂了如何用他們。


    你那麽聰明,會懂的。日後陛下大婚,切莫立何家女為後。何家不可再強勢了,否則會礙了你。


    我不在後,曹呈祥可牽製他們,但也不能過分信任。


    懷慶侯武家可用,謝家亦是良臣,可扶持。


    何容琛苦笑說:“你說我這些年,手上也沾了那麽多血。我逼死了酈貴妃母子,逼死了韋氏,誅殺了輔政大臣……我也害怕,若他們迴來找我,可你又不在,我該怎麽辦呢?”


    她眼睛裏倒映出他的溫柔輪廓,映得無比清澈,因為有水光。她一遍遍問,你不在我該怎麽辦呢?


    若你不在了,這宮中一起守望無邊歲月的人,都離去了,剩下漫無邊際的日子裏,隻我一個人苦捱,我該怎麽辦呢?


    宋逸修幫她重新綰好了珊瑚珠發簪,很輕柔,仿佛儀式一般。描眉、貼花鈿、戴發簪,也確實是晉國風俗中,十分重要的儀式。他都為她做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後宮佳麗心悅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酥脆餅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酥脆餅幹並收藏後宮佳麗心悅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