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豆娘來夏宮已有一旬有餘,平日裏便是給侍女們上上課,閑暇之餘可以四處遊樂。今日本也與霽曦約好,做些豆腐。隻是不知為什麽過了約定的時候,她還未來。她思來想去,自覺是出了事情。但是她不過是女皇請來的教習,還未入女皇的帷帳,若是輕言善動,恐會惹禍上身。


    突然門被敲響。豆娘下意識地抄起自己手邊的擀麵杖,藏在背後,這才走至門前詢問。“何人敲門?”


    “章教習,是我。”徐蘇英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章豆娘猛地鬆了口氣,開了門。“你怎來了?今日不是休沐嗎?”


    “我、我……”徐蘇英吞吞吐吐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來。“昨日我聽聞章教習要做豆腐,我就也想來學。不知道可不可以?若是不行,便當我沒來過。”


    “你的膽子也太小了。不過是豆腐而已,來就來了。”章豆娘也教過這嬌滴滴的大小姐幾日,在心裏早就把她當是學生了,此刻也不打算推她迴去。“今日便在我這裏吃午飯吧。”


    徐蘇英開心得不得了,她幾乎是蹦著進的屋。這在過去是絕對不敢想象的。行坐皆有規矩,更別提世家精心養大的千金了,連偏頭的角度都是訓練過的。徐蘇英一直活在眾人規定好的框框裏。直到她被人陷害,徹底失去了價值。沒有生育能力的她對於世家來說,已經是枚棄子了。


    那些精心培養的閃光點,和一動一靜皆要符合禮法的規矩,頓時失去了全部的意義。她不用再為別人活了。但也活不下去了。若不是不想讓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她大概早就死了。不,恐怕她連為自己死的勇氣也沒有。如果沒有陛下,她大概要在灰暗之中自怨自艾地過一生吧。


    陛下,真是神奇的人。隻要看她微笑,心底便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好像再大的困難,在陛下這裏都不過是小事一樁。其實她應當是對陛下有恨意的,當初的的災禍怎麽想都與陛下有關吧。玉真郡主邀請她們去西山,天下最為尊貴的郡主身邊應當是萬無一失的。然而偏偏出了事情。無論怎麽看,陛下都有重大嫌疑吧。


    失去了孕兒育女的可能,徐蘇英失去了她自出生以來便被諄諄教導的目標。她醒的那一瞬,便已經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母親的哭泣聲晝夜不歇,連哥哥都變成了完全的沉默。他們應該都對她失望了吧。她應該是恨那些造成這一切的兇手,包括陛下。


    本該是這樣的。


    可是她卻對陛下完全沒有憎惡之意。她沒辦法厭惡陛下。在見過陛下之後,即便陛下是真的害她至如今的真兇,她可能都沒有辦法恨陛下了。更何況在和陛下相處之後,她堅信那不可能是陛下所為。因為陛下是如此的光明磊落,這樣的人是不屑於此等陰謀詭計的。


    而且越和陛下相處,她便越是感覺到,宇宙之浩瀚,自我之渺小。一切都豁然開朗起來。她失去了養育兒女,嫁為人婦的機會,然而她發現那並非是她想要的。不如說,在她失去了一切之後,才發現自己未曾擁有過任何東西,她的愛好,她的人生,甚至於她的自我。


    名為徐蘇英的人,大概從未存在過吧。


    “你喜歡豆腐嗎?”章豆娘見她在動作的時候一直傻笑,笑著問她。“好了,這豆子泡好了。將水濾過就好了。要小心,別讓豆子掉出去了。”


    “哦,好的。”徐蘇英小心翼翼地扣住豆子倒水。這還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的勞務活呢,在家中的時候,哪怕是做廚藝,也是侍女們準備好了相應的食材,她隻要做其中最簡單的步驟便好了。可是手指碰觸豆子的感覺實在是太舒服了,令她不由地多停留了一會兒。


    幾粒豆子從指縫滾了出去,眼見便要落地了。一雙青蔥玉手伸了過來,將散落的豆子盡數握在了掌中。徐蘇英抬頭去看,立即喜笑顏開,道。“陛下。”


    “在做什麽?”葉黛暮笑顏盈盈地衝著她說。


    “我們在做豆腐,陛下,可是閑暇。不若與我等同樂。”章豆娘迴答道,這邊還在磨那豆子。“姒兒,快把那筐瀝幹了的豆子都拿來。”


    “好。”徐蘇英趕忙將自己手裏這一小盆的豆子倒進地上的筐裏,伸手便想提起來。可惜她有些高估自己了,一個用勁,非但沒有提起籮筐,反倒是將自己栽倒了。“啊呀。”


    葉黛暮和章豆娘皆忍笑不止。徐蘇英很是不好意思,爬起來,拍了拍土,還想試一試。章豆娘趕緊阻止她。“算了,算了,我來拿吧。我倒是忘了,這筐大概有二三十斤重的豆子,叫你這樣嬌滴滴的小娘子來提,確實為難了些。我來吧。萬一手折了,可就不妙了。”言罷,章豆娘便想鬆了磨盤的繩子過來,卻因那繩子綁得太緊,一時掙脫不開。


    徐蘇英不知怎的,被激起了好勝心,不甘心地想再試一次。這迴她用上了吃奶的力氣,那筐子才堪堪離地,她的氣力便用盡了,筐子失了牽引便要倒地。就在此時,葉黛暮出手了,她一個使勁撐住了籮筐,順勢提起來,搬到了磨盤旁邊,直看得徐蘇英兩眼發直。


    “陛下,好勇武啊。”徐蘇英掏出帕子,殷勤地上前擦了擦葉黛暮額角的汗珠。


    “這也不算什麽啦。你看豆娘,她開的店子,一日這種豆子得抬上幾十上百筐,比我可厲害多了。”葉黛暮被誇得不好意思。她歇了好幾日,在屋子裏閑得發黴,隻好讀書,讀得她都要反胃了。今日正好趁盧淑慎不在,她偷溜出來的。多虧了這幾個月馬步紮得好,她翻起牆來那是半點不費力氣。


    不過,也是駐守的徐景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放過她的,不然以她那笨拙的動作發出的動靜,早被捉迴去了。葉黛暮可不知,她還以為是自己選的地方好呢。


    淑慎也太過小心了,不就中個暑嘛,非得壓著她靜養。謝璿都說沒事了,她還非說自己吐血之後必定要好好修養。話說,吐血這種動作不是言情小說裏可憐的女主的標配嗎?身世淒涼,遭遇困苦,然後還遇到聽不懂人話擅長誤解的男主。吐一吐血可以舒緩身心,額,不是,應該是渲染一下悲慘的氣氛,順便讓男主懊悔不已。


    但是她吐血……總覺得可能是昨天的冰西瓜吃多了反胃,或者是早上的三鮮餃子裏的魚刺卡嗓子眼了?她身體這麽健康,除了容易中暑那倒黴的部分以外,怎麽可能有大病嘛。況且常太醫又不是吃素的。她要真的病入膏肓了,人家也不會站在她這邊,又不是等著壞人秋後算賬的戲碼。


    總而言之,她才不管那麽多,就想出來玩。


    “你們是要做豆腐,那今天不是可以吃剛出爐的啦。我要吃涼拌的。要加香菜。”葉黛暮將眾侍女的叮囑拋之腦後,歡快地提要求。


    “陛下,香菜食之有味,恐不太好吧。”這類會留下濃烈氣味的東西對徐蘇英這樣的世家女來說,都是被嚴加禁止。


    “什麽?你沒吃過香菜,啊呀,那真是可惜了。羊肉湯裏撒一把香菜,那叫一個美味啊。如果你敢吃,下次我帶你去北山居,不過現在這時候不好,等秋天。”葉黛暮毫不在意地說。


    緊接著,葉黛暮安利起香菜來。“有味道也沒什麽關係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出去宴客。豆腐柔軟,醬汁濃鬱,那脆生的香菜碎加在中間,一起吃進嘴裏,每一口都叫你感受到何為蓬萊仙境。你一定要試一試。”


    徐蘇英被葉黛暮描繪得有些饞了。而葉黛暮早就被自己說得流口水了,一把用袖子擦了。“你這有香菜嗎?豆娘。”


    “還真沒有,我想想,好像在庭院裏有看到過,不若陛下去拔一些來吧。這樣一定更鮮嫩。”章豆娘話才說一半,葉黛暮便拿著小剪子和菜籃子衝了出去。徐蘇英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起裙角跟了上去。


    “陛下,您認得嗎?”徐蘇英想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話來。她實在是太想和陛下搭話了,哪怕是閑聊也好啊。


    “這個嘛,很簡單的,我教你。還有很多好吃的野菜,我都認識。”葉黛暮興致勃勃地對她說。“咦,這兒竟然還長了一點馬蘭,摘迴去,做牢丸可是很好吃的。涼拌也不錯。”


    “陛下,您怎會知道這麽多呀?”徐蘇英驚訝地問。她可是一點也不認識,哪怕是上巳日去遊春的時候,也是侍女們準備摘好,她挑一些樣式好看的放在籃子裏裝樣子的。若是叫她去摘,恐怕連旁邊野草也會一起拔下來帶迴去吧。


    “因為……”葉黛暮不由地想:為了活命。她若是不記得這些,便要餓死,還敢忘記半點嗎?不過開始的時候,她也不比徐蘇英好多少,她摘迴去不少不能吃的,有些還有毒性。若不是喵喵替她分辨一二,想必如今墳上草也長得足夠茂密了。但是話到嘴邊,葉黛暮仍是說。“因為好吃呀。你看,這個若是和豬肝一起炒,加些黃酒,那叫一個香,保準你連舌頭都一起吞進去不可。”


    “聽起來就很好吃。”徐蘇英順著葉黛暮的話往下說。陛下沒有說出來的話,她知道。她在等陛下迴答的時候,便察覺到了自己的愚蠢,還有殘忍。但是既然陛下沒有說出來,她也不會說。


    葉黛暮見籃子裏收的差不多了,便起身準備迴去。徐蘇英還愣在原地,她望著陛下的背影,那輕快的步伐和燦爛的微笑,陛下看起來甚似明媚的日光啊。可是陛下怎麽能一點也不陰鬱呢?若是換做她,要從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裏走出來,恐怕費盡一生都不可能。


    就好像她現在這樣。失去了一切之後,發現自己從未擁有過。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她都迷失了。像她這般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女子,還有什麽活頭呢?她的心裏有一個聲音,不停歇地說著什麽,像是在抗議在掙紮在奮鬥,但是她聽不清,她也想不到,那聲音能說些什麽呢?


    在這一刻,她終於忍不住衝著陛下問出來了。“陛下,女人究竟是為什麽活著的?”


    “你認為呢?”葉黛暮轉過頭來,溫和地帶著鼓勵地目光望著她。


    “是生兒育女嗎?”她的聲音顫抖得像要哭出來一般。


    “當然不是。”葉黛暮斬釘截鐵地迴答。


    “是管理丈夫的財產?”她被葉黛暮的迴答平複下來了,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這一次,她不需要迴答了。“當然不是。是為家族發揚光大奉獻嗎?不是的。我等生為女郎,為何要附庸他人而活,難道女子就不能心懷天下,舍生取義,為蒼生而活嗎?”


    “也不是的。”葉黛暮平靜地否認了。


    徐蘇英愣住了,喃喃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葉黛暮就站在那裏,靜靜地望著她,眼見她那雙瞳眸裏的光亮越來越強烈,像是春天的花朵綻放開了那一種生機勃勃。葉黛暮知道自己無需再說什麽了。醉者無酒自醉,醒者無需多言。


    “陛下,女子可為自己而活。”


    “是的。”


    若不為自己而活,豈不辜負了這人生?若是連自己也不能盡情盡心地對待,還管什麽大義和真理。


    “那麽陛下呢,陛下為何而活?”徐蘇英笑著湊了上去,問道。


    “說什麽傻話啊。”葉黛暮無語地說。“不要說得好像我不是女子一般,好嗎?”


    徐蘇英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


    謊話。陛下,說的那麽平淡。可是陛下你依然為了天下蒼生犧牲的那麽多啊。天下蒼生在陛下看來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嗎?這樣的陛下,怎叫人不心生向往!天下之主,必是陛下。


    “陛下,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追隨您嗎?”不由自主地喃喃。


    葉黛暮騰出手指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是不是傻?快清醒一下。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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