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葉黛暮至今走過的最漫長的一段路。


    明明平時走來不過是片刻,今日整整走了一刻鍾。到了內殿,將門戶緊閉之後,葉黛暮瞬間便向前仰去,眼見便要臉著地。一雙手將她抱了起來,這個味道,是幼安。葉黛暮頓時放鬆,陷入了安穩的沉睡之中。


    眾人幾乎是嚇得目瞠口哆,差點以為葉黛暮昏死了,不少人都需要捂住自己的嘴,才沒叫自己尖叫出聲,壞了陛下的大事。語嫣明顯也慌了,她不過擅長一點醫術,這種病症她是從未遇過的。幸好這裏還有謝璿在。謝璿立即一手撫脈,一手抱住葉黛暮,指揮起盧淑慎等人。


    “莫慌,盧大人,此病並非兇險,隻是維楨鬱結在心,之前有暑氣入體,今日恐怕大怒大喜,情緒波動,以至於氣血上湧,使得燥氣內侵腑髒,才會出現暈眩的症狀。但是嘔血倒是好事,不叫淤積體內。接下來隻要靜養便好。”


    說的那麽冷靜,謝璿臉上卻布滿了焦慮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將葉黛暮抱到寢殿,將她安置在床上,蓋好被褥,仔細地檢查室內是否有不妥之處。“不可用冰山,將窗戶打開。近期不要點香。食物中不可有過熱過寒之物,牛羊肉都不可用。還有維楨的衣服都被汗濕透,先幫她溫水擦拭再更衣吧。”


    盧淑慎一一安排下去。侍女們輕手輕腳地動作,整座大殿明明人數眾多,卻連一絲響聲也聽不到。薑瑛親自帶著千牛備身守在門外。事情安排妥當了。盧淑慎站起身來,見謝璿依然滿麵愁雲,忍不住地追問。“公子不是斷言陛下無礙,那為何公子依然不展愁眉?是不是陛下……”


    “這次暈眩確實無礙。但是維楨的身體太虛了,既沒有大病,不能大補,但是若長此以往,她是受不住的。”謝璿為難地說。若是有病那便治病,若是有傷那便療傷,問題都不大,他不能治療的可以讓師父來治。但是問題是葉黛暮隻是身體虛弱,且虛不受補。若是簡單的補藥,恐怕隻會起反作用。


    “怎會如此?陛下一直勤加練武,且飲食上都是妾與禦膳房仔細考慮過的,絕不會偏失。陛下向來又愛吃食,怎麽會如此虛弱?”盧淑慎不敢相信也是常理。


    任誰與陛下相處都不會認為她身體虛弱不堪。陛下愛笑愛鬧,從不為病痛所困。且她多次遇刺,與那賊人奮勇搏鬥也未曾落敗。歲末年祭之時,受了那麽重的傷,也不過幾個月便好了。昨日還笑鬧不止,攔也攔不住。怎會今日便成了虛弱不堪?


    難道……盧淑慎思索著,終於摸到了真相的邊緣。她瞪大了雙眼,不顧儀態用力抓住謝璿的手臂,失聲道。“難道是陛下在入宮前舊傷未愈?”


    誰都知道,長平成王就是個笑話,妻非妻,妾非妾。皇太後徐婉清在做王妃之時的惡行,這上京人人皆知。連巷子裏不識字的老婆子都能說出幾件,來哄騙自己哭鬧不休的孫子。而陛下,可是在她的手裏活了整整十六年。


    且不提其他,宮裏早就傳遍了,薑瑛去接陛下之時,陛下躲在柴房之中,口口聲聲哀求他不要殺死自己。什麽樣的人會如此膽怯,哪怕風吹草動都會驚掉魂?隻有時刻處在危險之中,完全失去安全之所的人才會如此。


    她也曾親眼所見,陛下身上有多少傷疤,層層疊疊,未曾好過,有些甚至於潰爛了。如今陛下這一身的好皮膚,都是她與眾多侍女精心養護的。日日以精貴的膏藥塗抹,時時看護著,才有現在的陛下。


    盧淑慎背地裏不知有多少次為陛下身上的舊傷痕落淚。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意識到,那些傷口可能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痊愈,真正的傷口還在陛下的體內。那是肉眼不能得見,紮進心裏的傷口,至今還在流血啊。而她從未想過這一點。


    謝璿沒有反駁。他與葉黛暮相處這麽久,自然不會錯過她身體的健康問題。他早就發現葉黛暮身體虛弱,隻是這狀態並非是傷口帶來的,而是心理。他督促葉黛暮習武,帶她四處玩樂,都是為此。


    葉黛暮的問題不是湯藥可以解決的,若是她平安地生活下去,心情舒暢快活,足衣飽食,假以時日,她便能健康。可是,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她是這天下的君主,她麵對的是狼顧虎視,連片刻的安寧也得不到。夜夜受刺客襲擊,令她不能安睡。在歲末年祭之時,還受了如此之重的傷,恐怕幾年之內,很難緩過來了。


    “真乃毒婦!”盧淑慎咬牙切齒地罵道。她恨不能立時衝到徐婉清的麵前撕破她的臉皮,將她抽骨扒皮。可是就算她能做到,也於事無補。陛下終究是……盧淑慎頓時失了全部的力氣,鬆開謝璿的手臂,靠在柱子上方才沒有倒地。


    “隻盼維楨能自己走出來了。此事,我等也派不上用場。”謝璿還想囑咐幾句,卻聽到一陣淒切的啜泣聲。盧淑慎靠在柱子上,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淚流不止。


    謝璿徹底沉默了。他隻是站在那裏,陪著她哭完。他不去安慰她,因為他知道這個女人不需要。而他那糟糕的心情,大抵也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語來。


    葉黛暮不知這許多,她落入謝璿懷抱的那一刻,便認定自己安全了。此刻正陷入甜美的夢裏。夢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哥哥沒有為救她而死,母親沒有被人逼迫而死,她在那個被綠藤環繞的小院子裏歡笑著長大了。到了她十六歲的時候自然該出嫁了。


    紅妝十裏,喜慶的嗩呐嗚嗚噠噠地吹著。她坐在搖晃的小轎子裏,掀開一點門簾,偷看她那俊俏的郎君。白馬似雪,紅衣玉冠。那人側過臉來。


    葉黛暮從夢中醒來,坐了起來,烏絲滑落香肩,遮麵。她忍不住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是夢啊……”


    窗外天際蒙蒙亮,竹林拂風,蟬鳴不絕。又是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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