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童謠風波被證實是一場烏龍,葉黛暮的心總算是放迴肚子裏去了。諧音什麽的簡直是彌天大霧的起因。當初稟報的官員並非是想要誣陷葉黛暮,隻是遵從其職責罷了,葉黛暮也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有報告,總比隱瞞下來要好。前者意味著冒著大不韙盡忠職守,後者隻不過為了自保而選擇了最省力的那條路。


    “這個人,可用。把此人的名諱家世官職呈於我。”葉黛暮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對青盞說。今日的奏折幾乎都是與那童謠有關。葉黛暮真是恨得牙癢癢,幹別的事都不見他們這麽積極,揪她小辮子倒是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不過,葉黛暮奸笑。讓她仔細地讀過,逐一記下其中要點,等明天早朝叫他們好看。“恩,這個論點不錯。‘百姓乃是大魏之基,應當遵從百姓之意。’說我時便抬出百姓之名,做事的時候別說百姓,連自己都看不到了。”


    “謹遵君命。還有一件事,陛下。”青盞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關於那名刺客的事情。薑瑛將軍來問,是否照例處置了?”


    葉黛暮開始還沒有想起來,什麽刺客。所謂的刺客還有活口嗎?想到此處,她才迴憶起那名為紅霖的女孩。“是紅霖嗎?”


    青盞愣了一下,她不記得那女孩的名字,或者說她們所有人都不在乎那女孩的名字。一個注定要處死的刺客,誰又會去記她的姓名呢。但是陛下卻記得。“是的,陛下。那麽,您想怎麽處置她呢?”


    這句問話,倒叫葉黛暮犯了難。無論她多麽年幼,她都還是一名想殺人的刺客,想殺的還是大魏之君,罪無可赦。葉黛暮對於這類人向來是不問緣由,不問來曆,不問姓名,隻要是用利器向她攻擊,便判處死刑,絕無例外。因為她知道,自己可以同情對方,但是對方卻絕不會為此感動。愚蠢的善良,最終會害死自己。


    可是她就是說不出口。她知道自己不該起這樣的同情心,但是她做不到。也許這是因為她也認為那句昏君並沒有叫錯吧。她對於那些孤苦無助,身在地獄之中的百姓來說,怎麽不算昏君呢?若是換做她,也會憤憤不平。


    但這絕不是寬恕罪惡的理由。在起殺心的時候,就要做好赴死的準備。因為沒有誰有權可以私自判處一個人死刑。而她們憤慨的理由也是可笑之極啊。擁有別人沒有的東西,絕不是一種罪過。若這也算是罪孽,那麽誰還敢奮發圖強,誰還敢去爭取自己想要的幸福?


    擁有,絕不是罪惡。但是嫉妒,卻是絕對的醜惡。


    她確實可憐,卻也不能就此赦免她。否則法不法,國無國。這世道雖沒有絕對的公平,但身為人卻要去追求公正。葉黛暮不會因為她的年幼無知,便去赦免她。可是殺了那孩子?葉黛暮絕對做不到。她明白自己的愚蠢,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是自己也無法說服自己。


    該怎麽處置她?出於安全和國法考慮,都不能隨便放了她。葉黛暮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離要。離要也曾想殺了她,最終因為幼安失敗了,還被幼安抓住了小辮子,從此為她所用。葉黛暮就是想殺他,也要考慮他在諸多事情上能起到的作用。如果紅霖也能為她所用……那她就不必死了。


    那樣一個心中有義,滿腔熱血,不懼生死的人,活著遠比其他更有利於天下。可是再多的好心,都要取決於對方肯不肯接受了,否則便是好心當了驢肝肺。但是葉黛暮相信會有辦法的。這無端的自信大抵是被眾人嬌慣出來的。“不,留下她。”


    “陛下,不可。此女心性堅定,若是留下,必然還會傷害陛下。更何況陛下,她犯的是謀逆之罪,不可輕恕啊。”青盞立即反對道。


    “不留下,留下確實危險。但是正如你所說,此女心性堅定,且有一腔熱血。若是能為我們所用,必有利。”葉黛暮頓了頓繼續說。“就派她去汴州吧。那裏此時最為需要人手。而且我想如此,她必然不會做破壞之事。”


    青盞還想反對,然而,她還是被葉黛暮說服了。


    “她認為我是昏君,如果我能證明我並不是。青盞,你認為有多大可能她會為曾經刺殺我而歸咎難當?一個為了黎民百姓之苦,不懼生死,也要來殺我的人,一旦醒悟,會不會為了我銜環以報?”葉黛暮對青盞說的話,不僅說服了她一個,還說服了盧淑慎和薑瑛。


    謝璋聽聞此事,不由地對謝璿感慨道。“陛下,真是成長了不少啊。”


    “珵文怎麽樣?親自培養一位聖主的感覺如何?是否比輔佐當初想招攬你的才華橫溢的王爺感覺更好?”謝璿舉著酒盞,一飲而盡。“好酒!你哪來的杜康?”


    “就是你口中那位才華橫溢的王爺送來招攬我的。”謝璋笑著看他一臉驚愕的樣子。“別擔心,我已經試過了,沒投毒。至於我之後有沒有多加些什麽料子,你就自己體會吧。”


    謝璿立即迴過神來,收起了表情,淡定地繼續倒酒。“哦。你就是往裏麵投毒,我也不在意。不過,那人居然還沒有死心?”


    “進則天下之主,這等誘惑,他一旦上癮,如何能擺脫?更何況,在他看來,這不過是物歸原主。”謝璋說至此,不禁皺眉。“不能讓事態再惡化下去了。”


    “橋山一事,他已斷了雙翼。想再重蹈覆轍,也難。”謝璿自顧自地捧著酒壺喝得個痛快。“汴州事大,他已投入不少。可惜,我們陛下做的一點也不比他差,叫他沒有可趁之機,恐怕也是一樁賠本買賣。”


    謝璋奪過酒壺,正要給自己斟了一盞,聽他這麽一說,嗤笑一聲,道。“他與陛下怎可相提並論?一為己欲望,視天地萬物為芻狗,奸同鬼蜮,行若狐鼠;一為天下生,視安邦定國為己任,襟懷坦白,行而有度。此乃霄壤之別。”


    “你若是將這話說與維楨聽,她必定狂喜難抑。”謝璿笑著說。


    “驕傲則自滿,謙卑則精益。”謝璋認真地迴答道。“她還差得遠呢。”


    “是時候了,該上早朝了。今日倒是一場好戲。”謝璿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看來你的字沒有取錯啊。”


    “說的不錯。”謝璋這才露出一抹自得的微笑,他接著飲酒,舉著酒盞,笑唱。“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王國克生,維周之禎。取字‘維楨’,意為國之棟梁。


    今日早朝,葉黛暮等待許久,還未等盧淑慎來喚,便激動得自己起來了。“時候到了嗎?”


    “還一會兒呢,陛下,再睡一會吧。”守夜的青盞連忙勸道。


    “不了,也睡不著了。替我更衣。”葉黛暮興衝衝地起床。這種感覺有點像當年參加考試,試題全是做過的,胸有成竹,就等在考場上奮筆疾書了一般。“今日我要吃湯中牢丸,要三鮮的。”


    “陛下,今日怎麽想吃這個?”盧淑慎聽到陛下已經起來的消息,放下其他事情,急匆匆趕來,進殿的時候正巧趕上這一句。


    “不知道耶。許是昨夜做夢夢見的。你瞧。”葉黛暮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枕頭展示給盧淑慎看,以證明她有多麽的嘴饞。


    盧淑慎笑著輕拍了一下她手上的枕頭。“陛下~”


    “好啦,我知道這樣不夠文雅。看在我今天要去打一場大戰的麵子上,別說我。”葉黛暮立即扔了那枕頭,趴在盧淑慎的背上撒嬌,道。


    “霽曦,快去看看水沸了沒有?”盧淑慎露出一個‘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認命地去催促霽曦了。


    這個時候,青盞在給葉黛暮挑發飾。今日是用那套九鳳繞珠赤金簪,還是鑲珠寶鎏金銀簪更配呢?青盞拿不定主意,拿著首飾盒子去問青筠。青筠思考了半天,又覺得那套檀木箜篌簪更稱陛下,兩人爭執不下,又去喚了語嫣。等葉黛暮和盧淑慎說完話,走過來準備梳妝的時候,梳妝鏡台旁已經圍著七八個侍女,整個台麵上擺滿了發飾。


    盧淑慎見了,嚴厲地嗬斥。“還在做什麽呢?沒看到陛下已經來了,還不快給陛下梳妝。都圍在這裏像什麽樣子,叫小侍女們看了會怎麽想。你們身為陛下的貼身侍女,應當以身作則,怎可胡來?”


    “是。”侍女們立即臉色發白,趕緊將位置讓出來了,隻餘下青盞站在椅子邊上。她要為陛下準備發飾,琢磨不定,這才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此刻連頭也不敢抬了。


    葉黛暮見她們害怕,笑著打圓場。“這等小事言及此,便足夠她們吃到教訓了。淑慎,還是讓她們快些為我梳妝吧。”


    “陛下,您又如此,她們會被寵壞了的。”盧淑慎這麽一瞪,侍女們更是嚇得瑟瑟發抖了。葉黛暮無奈,這種事上她還真沒有發言權,隻得乖乖地坐下,聽盧淑慎繼續教訓。青盞見盧淑慎轉過頭去了,大著膽子來請示葉黛暮。“陛下,這發飾,您看選哪個好?”


    葉黛暮向梳妝台上望去,一下子就被這滿桌子的珠寶首飾給閃花了眼睛。這麽多東西,若是換成金銀,得有山那麽高吧,可以吃多少年啊。哎,可惜了,這都是有數的,她就是敢拿出去當了,也沒有鋪子敢收,這可是砍頭流放的罪名。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這歎息聲立即便將盧淑慎給引來了。“陛下,怎麽歎起氣來了?”


    開始葉黛暮沒說話,隻是傻傻地望著那梳妝台。盧淑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這些首飾不合陛下的心意嗎?也是這些款式都已經是過時了,陛下不厭倦了也是正常。妾喚司珍房來,呈些現下時興的款式來吧。”


    “不必了。”葉黛暮知道她會錯意了,連忙解釋道。“這款式時不時興,我是看不出來的。何況我也不在乎這個。我就是在想要是能拿去換些錢糧來就好了,汴州那邊還是缺東西得很。可惜不行,我才歎了這口氣。說老實話,這些簪子在我看來即便是漂亮,也隻是漂亮的首飾而已,有或沒有都不重要。”


    盧淑慎不知道剩下的侍女如何想,反正她是既無奈又感動。無奈於陛下不重視自身,又感動於陛下的無私無求。但是盧淑慎還是堅持勸誡。“陛下,怎能這麽說呢?陛下身為大魏女皇,儀容端莊也是一項責任。陛下的形象乃是這大魏的榮耀,陛下怎能如此忽視?”


    “好吧,好吧。你說的對,都聽你的。”葉黛暮無奈地認輸了。盧淑慎說的很對,她身為女皇,不管自己喜歡怎麽樣簡單,上朝的時候也不應該隨便穿著。一言一行,一衣一食,都代表國家嗎?略感沉重啊。最後盧淑慎也和眾侍女一樣,花了整整一個時辰,精心為葉黛暮挑選了發飾、冕服、冕冠、佩飾和香囊。餘下的諸多小飾物便不再提及。


    穿戴好,葉黛暮站了起來,對著等身的銅鏡照了照,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戰士,這身華服便是她的戰袍,手上空無一物,心中卻藏有一柄利劍。熊熊烈火般的戰意在她胸口燃燒,這一仗,她必須贏。


    她也曾無數次被推到死亡的邊緣,無數次哀痛於自己的柔弱可欺,無數次發出不甘的歎息。她想要變得強大,掌握這可以擺布命運的權利,去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所愛之人,保護這個國家。


    她已經受夠了那些愚蠢的貪利忘義的家夥,隻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爭鬥不休,卻對於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視而不見,推之不及。她受夠了一遍一遍明爭暗鬥,受夠了不受掌控的朝廷,受夠了被刺殺被要挾。她真的是有太多的不甘想要傾吐。


    從她踏入這皇宮的那一天起,她就在抗爭這命運。為此,她努力去學會很多東西,將當初懵懂無知的自己推到如今這位置。要叫當初的自己來看,大抵也認不出如今的自己了。但是唯一不變的是,她內心裏那一股憤慨之氣。她便是憑著這一口氣,活到今天的。


    而現在,就來戰個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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