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夜深交談的過程十分令人愉悅。路以真不需要猜測對方的想法,在拋出問題時他便能料想得到對方的迴答,在接到問題時,他也明白該怎樣迴答才能讓雙方都滿意。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己跟自己——或是對著鏡子交談,不同的是,自言自語終究顯得枯燥,而這種與他人心意相通的奇妙意境則能讓他們充分享受到交談的樂趣。

    他們聊得太過投入,以至於連夜永咲已經走近都沒有注意到。直到他輕咳一聲,兩人才恍然覺察。

    “做完實驗了?”夜深問道。

    “嗯……”夜永咲點了點頭,明明是冬日晚間,他前額的頭發卻被汗水浸濕,“差不多。結果跟剛才並沒有什麽區別,不管我們怎麽搞,測試幾遍都是一樣。從那片地方,通過聲控燈觀察202室的情況是壓根不可能的事。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蔣成的證言是編造的。”

    警員們都圍攏過來,這次是張裕明一直在揉眼睛,他和史強這對難兄難弟都流露出不滿的神色。

    “還等什麽?”謝淩依摩拳擦掌,“我們這就去把那混蛋帶走吧!”

    可夜深、夜永咲和路以真都用奇怪的目光望著她。

    “你是說蔣成嗎?為什麽?”夜深疑惑地問。

    “還‘為什麽’?”謝淩依急躁地跺跺腳,“因為他就是兇手吧?要不然幹嘛要撒這種謊?”

    “唔……我個人認為這種可能性不足兩成。”夜深表示否定。

    “因為他報警了。”夜永咲對滿臉不解的謝淩依解釋道,“如果案件真是他做的,那他完全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如果他不報警,我們誰都不會想到他一個九號樓的住戶會跟這起案件有什麽聯係。”

    “可是……可是那也許就是為了迷惑我們啊!”謝淩依眨巴著眼睛,“因為主動他報警了,我們就不會懷疑他——說不定他正是這麽想的。”

    “不,風險與收益不成正比。”吳允然在一旁說道,“我不覺得他會這麽做。”

    “也許他就是個笨蛋呢!”謝淩依還在爭辯。

    “不會。”吳允然繼續說道,“看他的犯案手段,整個現場搞成那種一片狼藉的狀況,卻沒有留下任何自身的痕跡,足以看出兇犯是一個心思縝密、心狠手辣的家夥。這樣一個人會不給自己考慮好一條完美的後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兇手在案發後報警,那麽他一定會捏造一份可信度極高的證言,而不是像這樣漏洞百出。”

    “換句話說是因為風格不同吧?”蘇琴接話道,“這個兇手雖然變態,但顯然是個高手,跟蔣成這種低端的菜鳥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這種人不會做這種得不償失之事。”

    “可是……那他為什麽還要說謊呢?”

    謝淩依喃喃著。這個問題並不隻她一人在想,她的同事們也紛紛陷入了沉思中。

    “是因為‘無法說明’吧。”夜深說道,“我認為他確實目擊到了案件,隻不過出於‘某種原因’,不能把當時的狀況明說出來,所以才撒了謊。”

    夜永咲抱著胳膊瞪著弟弟:“聽你的意思,看來你很清楚那個‘某種原因’是什麽嘍?”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了夜深。

    夜深露出謎一般的笑容:“清楚可說不上,但我有七分把握。首先,蔣成既然恰在案發時打電話報警,那說明他確實目擊到了當時的狀況。那麽他是在哪裏目擊的?現場當然不可能,否則兇手也不會放過他,除非他是共犯。但如果他是共犯,那就和我們剛才討論的一樣,他也不該報警。在一號樓樓下目擊也不可能,剛才我們已經做過實驗了。但是如果離得太遠,又沒辦法在被害人尖叫聲響起的時候迅速鎖定到她的位置,即便鎖定了恐怕也看不清,畢竟被害人的房間裏當時連燈都沒開。那麽也就是說,蔣成在目擊案發時的狀態,可以同時滿足這些條件,一是能夠準確找到被害人的位置,二是不受聲控燈光的影響,三是可以看清楚202室內發生的事件。”

    “行了別賣關子!”蘇琴擺了擺手催促道,“快點說是哪裏!”

    夜深點了點頭:“是蔣成家裏的那間書房。”

    “書房?”張躍飛托著下巴迴想,“哦……就你上午進去的那個房間?不對啊……從那個房間往這兒看,當時大黑天的又下著雨,視力再好應該也看不到吧?”

    “我在書房窗台上發現了一架望遠鏡,觀測範圍相當遠,清晰度也很高,普通的望遠鏡玩具跟它沒法比。”夜深解釋著,“我試著看了一下,從書房那扇窗戶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一號樓一單元202室,那時是史強和張裕明在房間裏調查,對吧?我連你們的臉都看清楚了!”

    “精度這麽好?”蘇琴嘀咕著,“要真是有那麽一架望遠鏡的話,確實……但沒法確認案發時他使用了望遠鏡吧?”

    “沒法確認。”夜深老實地承認,“但有一點我很在意。你們都去過蔣成家了,對他的房子,你們的印象如何?”

    這並不需要過多思考,畢竟那幢房子所擁有的某個“特點”給去拜訪過的每一位客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整潔。”夜永咲說道。

    “是那樣。”蘇琴點頭表示同意,“哇,打掃成那個樣子,我看了都犯怵。一開始進去的時候,我都覺得我該把鞋脫了,人家打掃得那麽幹淨,我穿著這麽髒的鞋給他踩一遍多不好意思。”

    “你那是沒去過廁所。”張躍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他借廁所的時候差點兒沒憋死在裏麵兒,你是不知道,那個地板,那個牆,包括那個便池,我覺得你舔一遍都沒問題。我靠,那整個兒都在發亮你知道嗎?還有那些個瓶瓶罐罐什麽的,全部,從高到低,從大到小排下來……這人百分百是個強迫症。”

    “不錯。”這正是夜深想要的答案,也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實在太幹淨了,反倒讓人有種詭異的感覺。當然,我進的那間書房也是一樣。不管是書本還是別的裝飾品什麽的都拜訪得整整齊齊,唯有一件東西例外。”

    “是什麽?”謝淩依傻乎乎地問。

    夜深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望了這可憐的女孩一眼,有那麽一瞬間,他真心想給她貼上個“檢疫合格,準予屠宰”的標簽。

    “當然就是那架望遠鏡了。”夜深無奈地說道,“從蔣成後來的舉動來看,望遠鏡原本應該是掛在掛鉤上的,但我進去的那會兒,它卻是被擺在窗台上,擺得很隨意,跟房間裏——不,應該說是跟整座房子的氣氛都顯得格格不入。”

    “那不能說明什麽吧?可能是我們今早過去的時候,他正在用望遠鏡觀察外麵,然後過來給我們開門的時候忘了擺好了。”張躍飛說道。

    夜深點點頭:“有那個可能。但我覺得把望遠鏡拿迴來掛在鉤子上完全可以順手做到。我所想象的是另外一種情景,那就是前天晚上案件發生時,蔣成確實如他自己所說,被自己目擊到的一幕嚇壞了,於是他倉皇丟下望遠鏡逃出了書房,在自己情緒穩定之後才想到要聯係警方。你們趕到之後把他帶迴局裏,一直到昨天中午才讓他迴來,疲憊到極點的他迴家後倒頭就睡,完全忘記了把望遠鏡擺迴原處。直到今早你們又去找他——”

    “行了,這都隻是可能性而已……重點不在這裏。”夜永咲擺擺手打斷了弟弟的長篇大論,“關鍵是,如果這種想法成立的話,就可以解釋蔣成為什麽會撒謊了。”

    吳允然立刻明白了:“用望遠鏡觀察他人的

    房間,而且還是個女人的……傳出去可不好聽。那家夥也不想讓警方知道自己在‘偷窺’吧。”

    “也不一定是偷窺吧?”張躍飛質疑道,“可能他就是剛好看到啊,或者是聽到尖叫後,再用望遠鏡去找到的。”

    “這種事可是很難說清的,即便隻是無意中看到,傳到鄰居耳中,會不會相信就是個問題了。”夜深笑了起來,“再說,我也不覺得他隻是偶然看到的。之前我提到了‘鎖定’這個詞吧?根據我們今天下午的調查,被害人那天夜晚的尖叫聲還是蠻刺耳的,有半個小區都聽到了。這樣一來,不管是在一號樓還是三號樓,要震亮聲控燈都綽綽有餘,而被害人自己房間又沒開燈,蔣成要在聽到尖叫後再去拿望遠鏡,在茫茫雨幕中尋找,這可是具有一定難度的。”

    夜永咲捏著下巴:“也就是說,你認為他其實一直在偷窺?”

    “對。並且這樣一來,也就能說明為什麽他知道被害者是誰。他早在不知多久之前就開始進行偷窺活動了,所以他不但知道被害人的名字,還知道她的住處。他住在四樓,從上向下俯視的話,聲控燈的亮光造成的影響就會小很多。案發當天也是,要說偶然的話,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偷窺對象會被人襲擊殺害,這才是真正的‘偶然’吧?”

    確實,是個站得住腳的解釋。路以真站在一旁,一直一言未發。從聲控燈實驗過後,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可能。盡管他並不知道望遠鏡的事,但僅從他所掌握的信息來看,蔣成是兇手的概率也實在低得可憐。所以他才會覺得,這實驗充其量隻能排除錯誤,卻無法通往“正確”。

    不過,如果能夠利用那個家夥,掌控得當的話……

    路以真有了一個稍微有點過分的想法,但在他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之前,夜永咲就先說道:

    “我們還有能騰出空的人手吧?找三個人,輪班盯著他。”

    “誒?”蘇琴不明所以,“但是那家夥就是個偷窺狂吧?跟案件本身應該沒什麽太大關係,盯他有什麽用啊?而且我們的人力安排本來就已經很緊了,要再抽三個人——”

    “先去布置,之後我會解釋。”夜永咲有些強硬地說道,“也不用盯很久,五天足夠了,如果什麽動靜都沒有,我們再行商議。總比我們現在什麽線索都沒有,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的好。”

    在場有一半人都露出和蘇琴一樣困惑的表情,但也有幾人——如夜深、路以真和吳允然等——微微點了點頭。夜

    永咲看在眼裏,不由得暗歎一聲,他的隊伍終究還是太年輕了些。

    今天的工作差不多到這裏就結束了,警察們準備收隊。夜永咲要把夜深和路以真都送迴去。在等待的時候,路以真再度瞄向那座讓他不知如何去麵對的一號樓,卻發現黑暗的小賣部窗戶後隱約站立著一個人影。他辨認了一下,似乎是下午遇到的那個來接替老關的樸實年輕人。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視線。他又站了幾秒,這便向後退去,隱入了房間的暗色之中。

    路以真眯起眼睛。

    忽然他感覺到了另一股視線,迴過頭來,卻發現夜深也在注視著那邊。他就那樣直盯著年輕人消失的地方,那雙瞳孔深不見底,眼神複雜而不可捉摸。

    路以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盡管就在半小時之前,他還和夜深聊得熱火朝天一副要稱兄道弟的架勢。但此刻,某種不安的情緒突然狂湧而出,他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

    也許……我還是一輩子都不要和這個人有所關聯……比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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