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五點左右,路以真再次走進了書店。

    時近傍晚,比起昨天夜晚空空蕩蕩的冷清樣子,這會兒店裏倒是人頭攢動。書店占了兩間鋪麵,有三個店員在裏麵來來迴迴,都是學生模樣。其中有一個矮個子的女孩,長相倒也清麗,不過好像有點膽小,見路以真戴著頭盔風塵仆仆闖進來的樣子,把她嚇了一跳。但路以真並沒有注意她,他迴過頭去看向櫃台,果然昨晚那個女店員仍是站在那裏。她也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視線,抬起頭來認出了他,眼光登時便有些不善。

    路以真卻好似看不見她目光之中的厭惡一般,滿臉笑容地走了過去。他今天倒是沒喝酒,但此刻還在氣頭上,比起醉後更多了一分衝動。

    不等他走近,那女孩就冷冷地說道:

    “我們這裏沒有舊版的《上海堡壘》。”

    “我知道。”路以真點點頭,把頭盔往櫃台上一放,“我今天來也不是為了找那本書。”

    “那你要找什麽?”

    “找你。”

    “我不賣。”

    路以真哈哈一笑:“那我租用一下可以麽?”

    “不好意思。我的租金很貴,你付不起。請你出去。”

    這女孩就像是一堵銅牆鐵壁,但路以真今天也是戴著鐵頭來的,早已做好了撞南牆的準備。

    “那我要是不走呢?”他賤兮兮地說道,“除非你能把我趕出去?喂,你有男朋友嗎?”

    女孩的眉毛緊緊皺了起來,但即便是這副表情仍然掩蓋不了她的美態。

    “我為什麽要迴答你?”

    “你不說也行。”路以真點點頭,忽然轉頭朝剛才那個矮個子女生喊道,“喂,妹子,你這姐姐有沒有男朋友啊?”

    “啊?”那矮個女生本來就一直注意著這邊,忽然聽他對自己喊,可不又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啊,沒、沒有……啊不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妹子腦筋轉得有點兒慢。

    女孩有些生氣地瞪了那同伴一眼,隨後對路以真說道:“我有沒有男朋友關你什麽事?你快點出去,要不然我就報警了!”

    “報警啊……”路以真嘿然一笑,“實話跟你說吧妹子,就昨晚,對麵兒大排檔我那些朋友裏,穿黑衣服的那個高個子,他就是警察。就在高新分局這邊兒當值。你要不信,可以先打個電話問問警局有沒有這麽個人。你報

    警吧,看看他來了是幫你還是幫我?”

    女孩滿臉怒容,卻被他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總而言之,情況呢就是這麽個情況。”路以真伸了個懶腰,“跟我去看場電影吧妹子,然後我就不為難你了,如果你討厭我,那以後我都不會再來,連這條街我都不再走,我說到做到。你要是不答應我呢……那我今天就留這兒不走了,而且就一直在這兒看著你,咱們看看誰先覺得煩,好不好?”

    兩人的視線直直相對。路以真的眼色輕佻卻也堅定,而那女孩的眼中除怒火外,還摻雜著幾絲惶惑不安。不知是不是為了躲避這視線,她微微轉頭掃視店內,卻發現有不少人都在望著這邊,包括那個矮個子女同伴在內。但所有人迎上她的目光,卻都慌亂地轉開眼睛,竟然沒有一個人出麵過來幫她一把。

    女孩低下頭去。

    “……看什麽?”她咬著牙說道。

    “哦,你同意了?”路以真麵露喜色,當即取出手機,“稍等稍等,我看看最近有什麽好看的……嗯……《速度與激情》?要麽《正義聯盟》?你喜歡哪個?”

    “都不喜歡。”

    她還在掙紮,卻早已沒了反擊的餘地。

    路以真微微一笑,把手機遞了過去:“那你自己選吧。你想看哪個我們就看哪個。”

    女孩注視著路以真手機上的電影列表,卻顯然拿不定主意。或許是為了早點把他趕出門去,她隨手一指,說道:“就這個。”

    《起風了》。

    “嗯哼!”路以真拿起手機唰唰唰就訂了兩張票,“ok!早這樣不就省事了麽?那我等你下班再來接你?不用帶錢也不用帶身份證,人來就行了!”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表明自己毫無惡意。事實上他真的沒有那方麵的意思,直到這個時候,他還認為自己隻是為了氣氣水菁才打算跟這個女孩約一次小會,就連“露水情緣”都算不上。看完電影之後,她過她的人生,路以真還要想辦法去跟水菁複合,從此之後兩人便再無瓜葛。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女孩似乎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也略略放心了些,輕聲說道:“我六點半下班。”

    可路以真萬萬想不到,從那以後直到今天,將有三年半過去了,他和水菁竟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而那個名叫簡如薇的女孩卻代替了水菁陪在他的身旁。或許正是為了“報複”當初他的捉弄,她總是會和他爭吵

    不休,甚至大發雌威動手打人。路以真早就想對她提出分手,但直到她如今離去,他們仍然保持著這層情侶關係。

    這也可算作“世事無常”吧。他這樣想著,卻連自己此時的心緒都摸不清了。

    ……

    “以真?以真!”

    夜永咲的聲音將路以真從迴憶中拉了迴來。

    “我問你話呢。你不打算跟水菁聯係一下嗎?”

    路以真沒有迴答。夜永咲剛才說“我這話可能很難聽”,他說得沒錯,這話確實很難聽。在某個女孩剛剛死去不足一天時,就勸她的男朋友另尋他愛,不管怎麽說都有些過分了。但站在夜永咲的角度來講,路以真和水菁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簡如薇則是第三者。他身為警察,會盡全力將害死她的兇手繩之以法,這樣也就算是對得起她了。至於感情上的問題,他當然會站在自己的好友這一邊。路以真怪不得他。

    路以真想了一會兒,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再說吧。”

    “還‘再說’?”夜永咲有些著急,“你——”

    路以真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的話:“我們今天先不說這個了,好麽?”

    夜永咲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咬咬牙轉開視線。他說道:“好,那不說這個,先談點兒別的。我剛剛想起,簡如薇知不知道你的家庭情況?”

    “唔……”這個問題倒是不需要深思,路以真迴答道,“應該不知道。你應該明白,我本來沒打算跟她一直處下去,所以也一直沒告訴她。她隻知道我是個記者,老爹是個老頑固,除此之外應該都不了解。而且自從我當記者之後,家裏那老頭兒一直對我沒什麽好臉色,我也就稀得迴去,迴去也不帶她,要不我老爹非得拿鞭子抽死我不可。怎麽,你覺得這事兒可能跟我家裏有關係?”

    路以真的家世和夜永咲差不了多少,否則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跟水家結親了。

    “有可能,但聽你的意思,我想可能性不大。”夜永咲聳了聳肩,“說起來你也這麽大人了,差不多別跟你爸慪氣了。”

    “哼哼。”路以真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我可不是你這樣的乖寶寶。”

    夜永咲也不生氣,隻是嘖了嘖嘴:“那倒是,你跟我弟倒是像得很。哪天介紹你們認識認識,說不定挺合得來呢。”

    “你弟?表弟?”

    “親弟弟,比我小五歲。”

    “你還有

    個弟弟?”路以真瞪圓了眼睛,“不是……我怎麽沒聽說過啊?你不就永咭一個妹妹嗎?啥時候冒出來個弟弟了?別是夜叔叔在外麵……”

    他欲言又止,夜永咲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罵道:“滾蛋。我親弟,同父同母的親弟。以前他不住城裏,沒讓你們認識過而已。”

    “嘿……”

    路以真對夜永咲的弟弟並不感興趣,也就沒再多問。夜永咲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來說道:“行了,時間也不早了,我送你迴去吧。早點休息,如果睡不著就喝點安神茶。今天你已經夠累的了,有事我們以後再說吧。”

    “嗯。”路以真也站起來,想了一想後,卻突然伸出一隻手,“給我看看照片。”

    “照片?”

    “現場的照片。”路以真說,“你這裏應該會有的吧?我……我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我想總還是看看才好,我想知道她……走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就算是見她最後一麵。”

    大廳中明亮的燈光照在門口相視的兩個男人身上。

    夜永咲並沒有猶豫很久,他隻是嘟噥了一句:“我早知道你會有此一說。不過你得知道,這是不合規矩的。如果是蘇琴那家夥,就絕對不會讓你看。”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路以真伸手去拿,夜永咲卻把手反背在身後。

    “我得先提醒你一句。”夜永咲一字一頓嚴肅地說道,“看這張照片之前,你要先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我不知道你過去做記者的職業生涯中有沒有拍過屍體的照片,但我必須得說,這一張,要論刺激人心的程度,在我過去見過的所有兇殺現場中也能排進前三。尤其還是你熟識的人……”

    “少廢話,我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跟你要的。”

    路以真沒打算把夜永咲長篇大論的說教聽完,倒不如說夜永咲的說法讓他心下更為焦躁。他伸手抓住夜永咲的胳膊,把那信封奪了過來。如果夜永咲認真跟他比試力氣的話,他當然不可能會是對手。但這位好友卻連象征性的掙紮都沒有做,隻是聽天由命般歎息一聲。

    路以真打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照片。夜永咲說得對,這種兇案現場的照片一般來說是不允許流出的。看來他確是早就料到了自己會要求看,專門給自己準備的。

    路以真把那張照片捏在手裏。一瞬間照片冰冷的感覺通過指尖傳遍了他的身體,讓他產生了一種恐怖的預感。但他還是深吸一口氣,將那照片從信封中取了

    出來。

    夜永咲觀察著這位好友的表情。路以真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足足有三秒鍾時間,好似僵住了一般,就連眼珠都沒有丁點動彈。但緊接著,他開始渾身發抖,如同剛剛結束千米長跑的學生,急促而紊亂地唿吸著。手上一沒抓緊,一直拿著的咖啡易拉罐“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那張照片也從他的手中滑落,夜永咲眼疾手快,在它落地之前就用手指夾住了。迴頭再看的時候,卻發現路以真已經跌坐在了台階底下。

    “我早說過讓你做好心理準備再看……”

    夜永咲搖了搖頭,剛打算走下去把他拉起來,腳步卻不由得頓住了。路以真抬起頭來,他依然在發抖,依然唿吸急促,而這時他的雙眼赤紅,惡狠狠地盯著夜永咲,宛如一個被毒品折磨得不似人形的癮君子,更像是一頭發狂的野獸。

    “騙人的……”他低聲嘶吼著,“騙人的!”

    夜永咲定了定神:“不是騙人的,你心裏也清楚,這就是她的屍體。”

    屍體?

    路以真覺得自己的胸腔悶得厲害,唿吸聯動著他的肚腑劇烈地起伏。就像是孩童大哭一場後那種抽噎著的感覺。

    夜永咲的表情陰沉,卻又十分平淡。路以真搞不明白他怎麽還能冷靜的下來。難道當慣了警察的人都會變成這種冷血的德性嗎?屍體?他說那是簡如薇的屍體?怎麽可能!那哪裏有半點像她?那張照片上……那些散落一地的殘片——

    “唔——!”

    再次迴顧起那張整個被染成暗紅色的照片上的“內容”,路以真覺得胃中一酸,趕緊捂住了嘴巴。

    “喂,沒事吧?”

    夜永咲把照片重新塞迴到信封裏,收進懷中,然後掏出一方淡紫色的手帕遞給路以真。那手帕上帶著一股提神的清香。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用手帕了,但想想他家那溫柔可人的嬌妻,帶著一塊手帕也就沒什麽稀奇的了。

    “謝了……”

    路以真並沒有真的吐出來,但還是接過手帕象征性地擦擦嘴巴。那香味讓他舒服了許多。他仍舊低著頭喘息著,卻已經不再發抖了,隻是雙眼無神地盯著地麵。忽然他想到了那兩個警察,想到他們沒按手續辦事就把自己帶到局裏來,想到他們眼中那憤怒與憎惡的神色。

    不怪他們。路以真想。僅僅是看著照片就會有這樣的反應,那麽真的站在現場的人又會是什麽感覺呢?

    恐怕當時被作為頭號嫌

    疑人的自己,在他們眼中已經成了一個極度精神扭曲的變態殺人狂了吧?像這種人當然要立即抓捕歸案,再任他在外界逍遙一秒都是一種對生命的褻瀆。路以真覺得自己當時沒有被虐打一頓,那就說明他們已經相當克製了。

    開始冷靜下來思考的同時,恨意卻也在心中瘋狂地上湧著。路以真在不知不覺間將雙手緊緊握成拳頭,口中輕聲喃喃自語:

    “……殺了他……”

    “什麽?”夜永咲沒有聽清。

    “我說我要殺了他!”路以真低吼道,他的眼神仍不清明,卻也並未失去理智,隻是有某種執念般的東西充斥其中,不斷地蔓延浸染開來,“如果被我抓到那家夥……我會生生地……生生地把他的皮給剝下來!”

    夜永咲皺起眉頭:“喂,這話既不要在警局門口說,也不要在我麵前說。再怎麽說我也是個警察。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要太過頭。”

    路以真不再說話了。他撿起剛才掉在地上的咖啡罐,宛如把他當成兇手一般,一點一點地用力將它捏扁。罐子的邊緣逐漸由圓滑變得銳利,痛感並沒有阻止路以真的動作,一道鮮血沿著他的手腕滑落。

    夜永咲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他遲疑半晌,才又歎息一聲。這已經是他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歎氣了。他轉過身去,低聲說道:“我去拿車鑰匙。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腳步聲在路以真的身後漸漸遠去,他沒有鬆開咖啡罐,隻是抬頭望向無星無月的陰沉天空。

    夜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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