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兩株臘梅開得如火如荼,將落了葉的海棠淹沒在一片鵝黃與血紅的交織之中,狂野且放肆。

    風一吹,碎雪墜落,尚有餘香。

    這座院子,霍重華幾年前的一個晚上誤闖過,他從未想過會再次越牆而過,隻是時機不同,心情也不一樣了,當年他差點想著滅口的小姑娘,轉眼成了他小心安放在心窩上的人,她或許不知,但他自己已經了然於心。甚至每每想起當初的念頭,心頭會泛酸,這便是男兒之障了麽?

    楚二爺死了,她成了真正的無父無母的孤兒,嚐遍世間獨孤的霍重華,太明白這等感受了。他心疼小楚棠,想成為了她的依靠,卻是一時間沒有合適的借口,況且……她似乎並不心悅他。

    想他霍重華自認為孤立於天地之間,無牽無掛,卻不想有朝一日也會害了單相思。

    今日是小殮,楚棠從靈堂迴來已是半夜,墨隨兒等人連忙灌了湯婆子給她暖手暖腳,她的寢房裏暖燭通明,還有咕嚕時而發出的‘小姐!小姐!……’的叫聲,霍重華立在園子裏看了一會,屋子裏就熄了燈,隻可見隱約留夜的小夜燈,忽閃忽明。

    她大概是睡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哭鼻子?

    霍重華不知將來該不該告訴她,楚二爺是怎麽死的?康王妃又究竟是誰?她知道了會怎樣?他不能確定了。要是從旁人口中獲知,她會不會恨他?

    本來還在為了請帖的事生氣,想找機會,堵住她,好好問一問,她那五百兩銀子幹什麽去了,但此刻再無惱怒,小楚棠已經夠可憐了,賣了一份請帖算什麽?把他本人給賣了也無妨。

    不過楚二爺這一死,楚棠在三年孝期之內不能嫁人,正好也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去謀劃。

    孝期她不便出門,今後想見她就難了。

    霍重華來了一趟,倒不是空手離開的,修長好看的五指輕巧的折了枝椏上開得最旺的臘梅,這才離去。

    竊玉不成,‘偷香’卻沒落下。

    大殮後,上門奔喪之人大多都走了個過場,怎麽個死法不好,偏生是醉酒失足落水,這對簪纓世家而言,麵子上並不好看。兩年前楚老太太死的時候,楚家族人對楚棠還存了偏見,輪到楚二爺,卻是無人指責她了。楚二爺的喪事皆是她一手操辦,各處事宜處理的有條有理,無一處可令人挑剔。

    隻是楚棠的態度清冷孤傲,就是想上前寬慰兩句的族中婦人,也是望而止步。

    沈嶽

    也帶了京宅裏的管事下人過來幫襯,一一送走賓客之後,天很快就暗了下來。

    “棠兒,你……還好吧?”沈嶽自幼得祖父母疼愛,另有沈萬與沈夫人教養,他自問比不過楚棠的心性,自他登門楚家那一刻起,就沒見她落過一滴淚珠子。

    隻是她本是圓潤的臉明顯清瘦了些,小巧精致的下巴已是美人的輪廓,清淡到了骨子裏,便溢出了仙氣兒,不食人間煙火的置人與千裏之外的感覺。

    然而,這一切的變化卻不是因為楚棠對楚二爺的死打擊太大,以至於性情大變。

    她對這個父親沒有太多的情義,亦如楚老太太歸西時,無波無瀾。讓她震驚與後怕的是楚二爺的死因!就算官位再卑微也是朝廷命官,是楚居盛的二弟,榮寵後宮的楚貴妃的二兄,豈會輕易失足落水?楚棠細一想楚二爺上輩子也是這麽死的,隻是時間錯亂了。她當初沒有注意到楚二爺脖頸處的傷痕,現在一想,恐怕事情沒有那麽簡單。而且極有可能會波及更多的人,她選擇了守住秘密。

    而且她此刻又該同誰說?楚居盛?大伯父未必靠得住。而沈嶽,她更是不能拖累他,楚棠隻能繼續默不作聲,所有的事一個人扛著。

    “表哥放心,棠兒沒事,如今這座楚家的祖宅還得由我主持中饋,我豈能有事。”楚棠淡淡道,逼自己給了沈嶽一個淺笑,“表哥迴去吧,還有三個月就要春闈了,耽擱不得,我真要是熬不住,一定會去沈府叨擾你。”

    她半是玩笑的話,叫人聽了心疼,可人已經輕飄飄的躍過沈嶽,往甬道另一頭走去。

    沈嶽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言語有時候蒼白無力,且等她走過這一段再提吧,不是還有三年的孝期麽?

    童媽媽身著麻衣,她是沈蘭的陪房,可楚二爺的死,她卻是哭的雙眼紅腫,當初楚老太太過世,她也是這般舉止,楚棠不懂,她到底哭什麽?大抵這世上有些人就是這樣稀裏糊塗的隨意敞露悲徹吧。

    “小姐,大夫人讓老奴跟您傳個話,等二爺出了殯,讓您搬去大房去住,您一個姑娘家總不能隻身一人撐起整個二房。”童媽媽拭淚道。

    楚棠無聲的笑了起來,父親這才剛死,吳氏就等不及了,僅僅是為了照拂她,這才讓她去大房?

    她怎麽就不信呢。

    “童媽媽,你且去告之大伯母一聲,正因為二房如今無人操持,我更是不能走。大房二房早年就分了家,讓她休要再操那份心了。”楚棠連句婉言

    都懶得說了。

    童媽媽驚訝的眼睛大睜:“小姐?這如今老太太和二爺都不在了,您要是留在二房,將來的婚事可如何是好啊?您在大夫人跟前,起碼還有機會尋了良婿。”

    楚棠此刻已經徹底是無教戒之人了,一般的世家子弟不會娶她這樣的女子,就算將來有人上門提親,誰又能做那個主?今後還不是得靠著大房。

    童媽媽覺得楚棠的決定簡直是自毀前程。

    “行了,童媽媽你出去吧,二哥哥今晚會留宿,你吩咐幾個小丫頭去到小竹軒打掃一間屋子出來,其他的事你不用管了。”嫁人麽?她還真沒想過再嫁人。

    童媽媽隻能不甘心的出了屋子,不過這件事並沒有因此結束。

    楚二爺出殯後的第二日,吳氏攜楚家眾姐兒登門,其中還包括出了閣的楚岫和楚蓮,另有楚宏剛過門的妻子,蕭媛。

    上迴楚宏大婚,楚棠借著病體為由,在家中理賬,這次還是頭一迴見到蕭媛,她是蕭皇後娘家的人,美貌自是不必說,高貴的身份擺在那裏。不過楚棠卻知道,不久之後她就會命隕楚家。太子謀逆被誅,蕭氏一族一夜之間分崩離析,楚家為了自保,讓蕭媛自縊了。

    多麽熟悉的手段?楚棠到了後來才知道,楚家人最擅長斷尾自保。

    幾人見禮之後,皆是不痛不癢的寒暄了幾句,吳氏直接說明了來意:“棠姐兒,你還有兩年才及笄,一個姑娘家獨居是不成話的,你大伯也說了,讓你過去橫橋胡同小住幾年,等到了出閣再說。湛哥兒和你幾位姨娘也一並搬過去。”

    楚棠的小手從吳氏手中抽出,好像所有人都喜歡抓她的手……她卻不喜。

    “大伯母的好意,棠兒心領了,隻是二房不能沒有人,父親剛走不久,我這就去大伯父和大伯母膝下求庇佑,未免會讓九泉之下的祖母和父親心寒。再者兩家十幾年前就已經分了家,這二房的事……恐怕由不得大伯母了。”

    楚棠嗓音柔軟,就像她的人,但眼神所及,似乎是明了一切的通透。

    吳氏臉上的笑僵了僵,她自己是什麽主意,她自己心裏清楚。

    侄兒吳越傷了手腳,又是無功名,不求上進的,眼看著年紀到了,卻是高不成低不就,娶誰不如娶楚棠啊,最起碼她身後的嫁妝足以讓日漸敗落的吳家重振幾年了。

    可恨這丫頭腦子靈光,一時半會根本勸不住她。如若搬去了大房,吳越常去走訪,也是近水樓台

    先得月。

    楚棠又道:“棠兒正當熱孝,更是不能搬去橫橋胡同去住了,這要是讓外人知道,準會說我楚家沒有規矩家訓,棠兒不能做那種不孝不良之人。”

    楚棠搬出了熱孝一事,吳氏再無他言,她自然也知道楚棠要服孝三載,出門不便,但可攜帶香灰,佛像之類的東西,也算是敬了孝道了。楚棠卻是明言迴絕,不給吳氏一點麵子,讓吳氏當著幾個小輩的麵,也不好再僵持下去。

    吳氏臨走時,楚岫和蕭緣為了取悅她,連一個好臉色也沒有給楚棠,楚蓮雖然想寬慰她幾句,也是有那個心,沒那個膽子。她嫁入霍家已經小半年了,小腹依舊平平,聽說已經在喝助孕的湯藥。

    楚棠不指望她能給自己一絲安慰,就盼著霍重華這輩子能刀下留人。楚蓮的命數像是注定的,從未平坦過。

    轉眼即是大年三十。

    皇城是全天下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方,家家戶戶彩燈高照,獨楚家屋簷下掛著的白色燈籠隨著冷風,前後搖晃,處處沒有生機。

    沈家的京宅已貼上了赤紅的對聯,霍重華這一日一大早就來尋沈嶽對弈。

    府上下人不由得稱奇,霍四爺大年三十不在霍府,怎麽一直在大公子這邊?

    大公子留了他用早膳,這之後又是午膳,此刻都快落日了,他還是沒有走,大公子為人和善,自是不會驅客,但大公子今日是要去看表小姐的。

    沈嶽手腕發酸,這輩子也從未連續下過幾十盤棋,“霍兄,你看……不如今日點到為止吧。”

    霍重華抬眸,一臉不甘:“怎麽?沈兄要出門?”他加重了嗓音。問的沒有來由,就算不出門,這個時辰也該歇了。

    沈嶽很少會遇到能將他逼到快要崩潰的人,想笑,又想吼幾嗓子,要不是端著文人的架子,他恐怕早已逐客了:“是這樣的,你也知道楚家出了那樣的事,我今晚去陪我棠兒表妹守夜,故此,今日的棋恐怕不能再下下去了。”

    霍重華同樣想咆哮,沈嶽總算是說出口了,他坐了一整日也是很累的,此後短期內再也不欲下棋了,“是麽?倒是可憐了楚家妹妹了,正好我想向她討教幾樁茶葉的事,反正我與家中諸人素來不和,迴不迴去也無所謂。不如與你一道去一趟楚家吧。”

    一般立侍的小廝眨著一雙無知的眼,望著天際的晚霞暗歎:解元郎才思博敏,像我這等粗鄙目不識丁之人,果然不能明白解元郎話中的精髓。

    這……真的合規矩麽?

    沈嶽微愣中,霍重華亦然起身,那修長的身影頓時遮住了他的視線,“時辰不早了,沈兄,你我即刻就起身吧,不然等楚家大門下了鑰,晚飯可就來不及了。”

    他還想去楚家吃個便飯?

    早就聽聞霍重華性子古怪莫測,沈嶽之前並沒有太在意,他賞識他的才情和為人,今日看來,傳聞也有理。

    不過,二人乘坐馬車抵達玉樹胡同時,的確已經趕不上晚飯了,下人稟報過後,楚棠讓小廚房煮了羊肉餃子。楚家正值熱喪,並沒有準備大魚大肉,一切從簡的過了一個大年三十。

    又因著天氣幹冷,楚棠本要上榻早些睡的,沈嶽和霍重華卻是提出要在楚家守夜,繼沈嶽和霍重華之後,她也想咆哮兩聲,隻能又命人去準備了廂房,讓他二人暫住一日。

    這算是哪門子的事?!

    楚湛懂事多了,主動提出為楚棠分憂,他親自去了廂房‘陪同’兩位貴客。

    霍重華卻是提議:“既然是守夜,就不必勞煩楚家妹妹安排廂房了,再者我就住在隔壁,來去也自如。”

    沈嶽:“……”他終於嗅到了陰謀:“聽聞霍兄置辦了宅子,難道就臨近玉樹胡同?”

    楚棠這時裹了一件素色翠紋織錦羽緞鬥篷走了過來,她大致聽到了幾分。

    霍重華在隔壁置辦宅子裏?

    終於,時隔一個月,霍重華又見到了他心上人,隻一眼就發現又長高了一些,雖說抽了條,但清媚的神色愈發明顯。這時候幾人已經在西暖閣裏落坐了,燒的正旺的炭火很快就驅走了寒氣。他看著她走近,一步一蓮花,就是裙擺隨動的樣子也格外的好看,古人誠不欺我,果真情人眼裏出西施。

    霍重華看了幾眼楚棠,就連胃口也大了,連吃了兩盤羊肉餃子。他一貫吃相極為優雅,今日卻略顯囫圇。

    沈嶽挑眉:“霍兄,我記得你吃餃子,必會加醋的,今日怎麽改了習慣?”

    霍重華已經放下碗著,錦帕拭唇的動作又恢複一派儒雅俊逸:“秀色可餐。”他的目光落在瓷瓶裏的幾束快要落敗的梅花上麵。

    其實,著實已經沒有供觀賞的價值。

    沈嶽搖頭失笑:“霍兄非凡人,我是欣賞不來了。”

    楚湛虛心向解元郎討教八股駢文,霍重華愛心肆起,很有耐心的講解了一番。

    楚棠不便露麵

    太久,吩咐了管事和下人好生招待沈嶽與霍重華之後,便要迴去,“表哥,霍四爺,你二位若是不嫌棄寒舍,那今夜就在此處將就吧,夜宵和熱茶一會就端上來。”

    霍重華看似僅僅是漫不經心的一個抬眸,楚棠隻一眼,立刻轉移了視線,這眼神實在幽深,她轉身就要走,沈嶽和霍重華也不好留她,本來今晚登門的理由已經夠牽強無理了。

    第二日大年初一,楚棠沒有去見沈嶽與霍重華,他二人臨走時,丫鬟拎了兩隻三層的攢盒:“表公子,霍四爺,我們小姐說了,既然二位這麽喜歡吃羊肉餃子,這兩份是後廚一早剛包出來的,二位迴去之後可自行煮著吃。”

    霍重華,沈嶽:“……”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隻發了七千多,這一章是補上昨天欠的。不要因為字數少,就不評論哦,姑娘們要養成評論的好習慣,乖啊!來來來,聽從口令,小手抬起,打字,發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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