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剛轉了個彎,迎麵一個熟悉的人走過來。


    阮寧看著她凸起的肚子,略略訝異。


    萍姨娘的肚子如今已經六個月了,像吹氣球似的猛然變大,她一手扶著腰,一手護著肚子,旁邊隻有一個個子還不及她高的小丫鬟攙扶著。明明周圍還有些涼意,她的額頭上卻沁出細細的汗,細碎的頭發貼在上麵。


    她見了阮寧一行人,愣了一下,才笑道:“三小姐這是要去哪兒?奴婢身子不便,不能給您請安了。”


    阮寧點點頭,“無妨。”又看了看她的肚子,“都這般光景了,姨娘怎麽還出來?”


    萍姨娘苦笑:“太太說要找我閑聊,我一個下人哪能頂嘴?”


    阮寧無言,萍姨娘告了辭便同那小丫鬟相攜去了。


    “可憐見的,這麽大的肚子也不得安生,太太真是……”墨衣蹙了蹙眉,有些同情萍姨娘,“我記得她身邊原來不是有個彩菊嗎?年齡大些也會照顧人,怎麽不見她?”


    “她呀!最近府裏不是正張羅小少爺的百日宴嗎?說是人手不夠用,便將她找了去!”這種事青杏一向是最清楚的。


    國公府家大業大,仆婦眾人,哪能連個丫鬟都補不上缺?


    眾人心裏明白,不過到底不關她們什麽事,默默唏噓一番也就放下了。


    去拿了花種迴來,紅玉張羅著幾個小丫鬟種下,種完便開始嬉笑著摘花。青杏最是個耐不住的性子,頭上插了朵嫣紅的金蕊海棠便往外麵跑,是去找外院相好的丫鬟炫耀去了。


    眼看著身子一溜煙兒就不見了,紅玉笑罵起來:“這賊丫頭,一個不查就溜出去!”


    阮寧笑笑,她倒覺得青杏這樣的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性格,總歸不出格,便也不拘著她。


    這一出去,就到了晚晌,太陽已經落了,紅玉打量著她還沒迴來,覺得她愈發沒了規矩,想著迴頭要好好敲打她一番。正這麽念著,青杏就跌跌撞撞地迴來了,臉色慘白,雙眼無神,像是魔怔了一般。


    她平日裏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這樣倒叫人詫異。紅玉剛才的念頭煙消雲散,忙上前扶著她進了屋,阮寧正在炕上看著剛摘的花,看她這樣忙讓她坐下,丫頭們看著不對勁兒,也都圍過來。


    “青杏,你這是怎麽了?”阮寧擔心地看著她,倒了杯茶遞過去,青杏呆呆地接過,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又愣了半晌,才迴過神兒,趴在炕桌上抽涕起來。


    “小姐,剛才我迴來,正碰上萍姨娘,她……她落了胎!”眾人大驚,她哭得更厲害,“可嚇人了,地上全是血!萍姨娘就躺在那兒,臉上一點兒顏色都沒!”


    “……我去喊了人過來,婆子把萍姨娘抬起來,肚子裏的胎兒竟然……竟然掉了出來,還,還連著臍帶!”她抽抽噎噎地哭著,顯然被嚇得不輕,還用手比劃了比劃,“那孩子已經成了形,都有這麽大了……”


    第15章 惡意


    眾人都呆住,阮寧心頭驀地顫了一下,輕輕握住青杏的手,可憐的孩子,什麽都不懂就撞見了這種場麵。


    她自穿越以來事事順心,頂多姐妹間拌個嘴,處理些丫鬟婆子的齷齪,今天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等慘烈的事。


    萍姨娘的滑胎,怕是同李氏脫不了幹係。


    阮寧細細想著這其中的幹係,又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淒涼感。


    到了晚上,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萍姨娘滑胎的事,不過傳出來是個女胎,隻草草處理了便了事。


    阮寧愈發心涼了。


    她想去看看萍姨娘,到了屋門口隻聽見裏麵一個小丫鬟哭哭啼啼,掀開簾子又看裏麵連個合用的丫鬟也沒有,濃鬱的中藥味兒撲出來,光景慘淡,便逃也似的放下簾子離開,像隻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到了安順堂的佛堂裏。


    夜色深沉,鎏金蓮花燈盞裏的燈光昏黃,火苗搖曳,屋裏光線也影影綽綽,菩薩臉上忽明忽暗,神情神秘莫測。一隻飛蟲飛到燈盞上,嘶啦一聲,化作一陣煙消失了。


    阮寧向來是個樂觀主義者,此刻內心卻惶恐萬分,她想起青杏描述的那個孩子,想起萍姨娘以前還活生生挺著肚子,又想起府裏眾人的反應,嗓子像是噎住了一般,緊的讓她發慌。


    明明是這麽殘忍的事,萍姨娘也沒犯什麽錯,周圍這些人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打發了。


    她不是時時發善心的聖母,也不是純潔不知事的白蓮花,她深知前世這樣的事也不少,可讓她心寒的,是這些人赤/裸裸的惡意。


    所有的惡意都被標上尊卑貴賤,陽光可以照進肮髒的角落,可以讓它光明正大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可永遠也暖不化封存惡意的寒冰。


    阮寧覺得自己真是矯情,明明享受著最好的待遇,還有心情感歎階級貴賤的不公。可她一想到如果當年老天爺稍微讓她的人生偏離軌道,成為她現在同情的人,她的身體就控製不住地一陣陣發冷。


    她是自私的。


    靈魂在異世,隻有她一個人知道半夜夢醒時看到古樸的屋子是什麽感受,誰知道哪天她一睜眼會不會又換了個境地?誰知道一睜眼她會不會變成另一個萍姨娘?


    這種恐懼是別人無法理解的。


    她胡思亂想了半晌,額頭上沁出了汗,抬頭看見寶相莊嚴的菩薩,隻覺得表情莫測,難以揣摩,不由更加心慌。


    吱呀一聲,佛堂的門被推開,阮寧迴頭,原來是祖母和王媽媽,還有大丫鬟繡茗幾人在一旁打著燈籠。祖母披散著一頭白發,想來是已經睡了,身上的衣服也穿得隨意,隻在中衣外麵披了件擋風的披風,神色焦急。


    阮寧鼻子一酸,哭出來,“祖母……”


    阮母忙上前將她抱在懷裏,輕輕地拍著,“我聽見有下人稟報你過來便來了,這是怎麽了乖乖……別哭,同祖母說說……哎呦,我的小心肝兒呀,別在這兒著了涼,走,迴祖母的屋裏去……”


    阮寧抹了把眼淚,心頭的恐懼隨著阮母的到來漸漸消散了,起身乖乖跟著她迴了安順堂的正屋。


    阮母命人多點了幾盞蠟燭,將屋內照得亮堂堂的,祖孫倆人就上了炕,擠在一個被窩裏。


    阮寧安心了不少,隻是心情鬱鬱,見祖母還在擔心,便先開了口,“祖母,你知不知道萍姨娘的事兒?她流了孩子,那孩子已經成形了……是個女孩兒……”


    阮母歎了口氣,“哪能不知道?萍姨娘是個沒福氣的。乖孫女兒,你這是嚇住了?”


    她搖了搖頭,“先前萍姨娘被母親為難時,我還幸災樂禍過……我真是……沒想到她竟能下得了這樣的手!”又咬了咬牙,“平白丟了孩子,就這麽淒涼地被扔在院子裏也沒人管了……那沒出世的丫頭也是個可憐的,就因為是個女孩兒,丟了便丟了……”


    “那丫頭沒落地,不知是不幸還是幸呢。”阮母看著燈盞,語帶喟歎,“你嫡母是個小心眼的,你以為做她房裏的庶女就好過了?這世上的痛苦不是能不能活下來,活著遭罪又不舍得死才讓人難受,你那妹妹少了這一遭罪,下輩子能投個好胎也未可知……”


    “可她肚子裏的要是個男孩,肯定會有人追究!”扯到這上麵,阮寧不由忿忿。


    阮母瞥她一眼,看出她的不服氣,“這世道就是這樣。男孩是嫡的庶的不打緊,隻要有本事就能讓人瞧得起,像你二叔和大哥哥,哪個敢在他們麵前說句不好的?可男孩能科舉做官,發揚門楣,女孩兒能嗎?是,前朝是有個女將軍,可這樣的女子能有幾個?”她頓了頓,“個人有個人的緣法,過好了是你的,過不好也牽扯不到別人身上去。這世上不公的事多了,有人餓死,有人被發賣,可誰也管不了……你能改變這世道?”


    阮母的話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不服憋著。話雖簡單,道理實在,阮寧也就憋了氣不糾結這個問題。


    可她除了不服,最多的是被勾起的惶恐。她雖然不能跟祖母說明她惶恐的緣由,可聽著她的諄諄教誨,聞著她身上的檀香味兒,心也漸漸安定下來。索性現在胡思亂想也沒用,身邊還有關心她的人,想那麽多做什麽?


    這樣一想,便也沒什麽了。人的情緒總是一陣陣的。


    兩人又嘮了一會嗑,阮寧覺得眼皮沉沉,王媽媽進來吹滅了燈盞,祖孫倆便入睡了。


    這一夜在阮母身邊,她倒是睡的很香。


    萍姨娘沒了孩子後,身子也受了重創,整日在自己的院子裏靜養,沒人見她出來過。


    不過也沒人關心,府裏都在準備幾天後的百日宴,屆時阮維會給自己的小兒子取名,萍姨娘的事好像一個小插曲,被人當成閑話聊了幾天就過去了。


    國公府的男孩兒少,好容易多了這一個,自然要把百日宴準備地風風光光。自一個月前,各項細碎的事務就已經交托給各人準備,如今隻等賓客上門了。


    仆婦們閑下來,難免鬆懈,時不時聚在一起吹牛打屁,青杏心思單純,自那天過後很快恢複過來,重新投入八卦事業的隊伍。


    眼下,她就正同幾個小丫鬟扯嘴皮子。


    離得近的都是大房的,萍姨娘那裏她不敢去,李氏那裏綠屏又愛狗拿耗子,花姨娘受寵愛,阮維給她撥了不少丫鬟,青杏就聞著味兒跑來了這裏。


    經過幾天的廝混,青杏早已同她們打成一片,這群小丫鬟也絲毫不把她當外人,隻差要一起結了金蘭姐妹。


    青杏拿出瓜子兒同幾人分了,獲得一片道謝,就正式進入了討論中。


    “你們還記不記得前幾天的萍姨娘?”


    “這才過了幾天,怎麽不記得?那萍姨娘也是個可憐的,雖說肚子裏的是個女孩兒,可到底有個孩子傍身不是……”


    青杏是那天第一現場的見證人,直至今日還沒忘了那慘烈光景,聽她們還聊這些,心裏不大舒服,“這都過去了,說著還有什麽意思……”


    剛開始說話的丫鬟神秘地搖了搖頭,“我今兒個要說的可不是這個……你們想不想知道萍姨娘是怎麽懷上孩子的?”


    此話一出,餘下的小丫鬟麵麵相覷,隻有個剛進府的紅著臉說:“不就是那樣懷上的嗎?”


    一片噓聲。


    “你這話可就不對了,眾所周知,國公府福澤過旺,傷了根基,是以這一代逐漸人丁稀薄,特別是大房,上個夫人可是進門好些年才懷上的,而這萍姨娘——”她擺出一副說書先生的架勢,青杏幾乎以為她要說且聽下迴分解,才聽她道:“卻是剛上了大爺的床就有了肚子。”


    小丫鬟們懵懂地點點頭,覺得有幾分道理,又有人問:“不對呀,咱們的小少爺可不是剛要滿月了嗎?”


    那丫鬟紅了臉,爭辯道:“這如何一樣?你也不想想,大爺的通房還有幾個,這麽多年有什麽動靜?這個夫人入門時也是受盡了寵的,又是正室夫人,萍姨娘哪能跟她比?”


    於是便有人問:“那你說,萍姨娘是怎麽……”


    她清咳一聲,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才低聲道:“軒三爺百日時,萍姨娘曾抱著他在送子觀音前鞠了三個躬,擺上祭品誠心誠意禱告了一番,還給他喂了點什麽東西……聽說這是個禁方,要出身尊貴剛滿百日的嫡出男孩兒才有用。”


    又是一片噓聲,“我們不過是些三等丫鬟,有了這法子也沒用,這不是白說嗎?”


    青杏聽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於是問:“你是從哪兒聽來的?我怎麽沒聽過?”


    先前說話的丫鬟滿臉通紅,以為青杏不信,“我是從二房的姐妹那兒聽來的,她們上街采買時碰到一個道士說的,那道士還問起萍姨娘,說先前給了她東西和法子,她既得了富貴,為何不把應承的銀子給他!說的可是真真切切的,我還誆了你們不成?”


    眾人見她說得有理有據,便也信了,嘰嘰喳喳的討論起來。


    青杏覺得這丫鬟業務能力比自己還強,都跑到二房去了,迴頭自己也應該加把勁兒。


    第16章 迷信


    “……我剛從萍姨娘那兒迴來,瞧著她身子也好些了,至少能下地走動走動,看著沒什麽大礙。”阮寧掀了掀茶蓋子,話音一轉,“隻是我沒想到,萍姨娘竟是這般堅強的人物,這都好些天了,她那院子裏連個探看的人都沒有,她也不埋怨,隻說自己命不好,實在是……”


    阮寧覺得她太包子,又想自己若是那般地位,隻怕氣衝上頭連自己的命也得搭上去,便搖了搖頭,隻道萍姨娘實在是個能沉得住氣的。


    身邊的丫鬟們也都紛紛嗟歎不已,紅玉是跟著阮寧去的,親眼見了萍姨娘那般可憐無依的光景,也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從堅定的萍姨娘反對黨變成了萍姨娘憐憫派。


    青杏聽完阮寧的話也覺得好受了些,總歸當事人心態良好,這事兒聽起來也就不那麽淒慘了,又想起前兩天從花姨娘那兒聽來的話,便同阮寧幾人講了。


    她講得繪聲繪色,有理有據,直把一群小丫頭唬得一愣一愣的,紛紛抓住她詢問其中細節。


    阮寧卻是不信的,雖說她穿得莫名其妙,可她上輩子到底接受了十幾年的無神論教育,對神佛鬼道這些東西向來都是敬謝不敏,隻近來受到祖母影響,彷徨無依的時候會去尋個心理安慰。


    更不必說這傳言毫無根據漏洞百出,阮寧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的。


    可後宅的這些丫鬟卻不一樣,下雨了以為是雷公電母合奏,豐收了要祭拜神靈,相親之前得先對八字……她們沒讀過書,所以愚昧,以致迷信,對青杏說的話竟也沒有懷疑。


    阮寧看她們說的越來越起興,忍不住打斷,“哪裏吹來的妖風,就這麽熱火朝天聊起來?一群還沒出門的小丫頭倒是先討論起生孩子來了!”


    霎時一個個臉都成了猴屁股。


    也有不害臊的揶揄阮寧,“小姐,你也才幾歲?這話啊,可不是該您說的!”


    “你們是挺大的了……馬大家的兒子該娶親了,前兒個還托人在府中說項。我看呐,就從你們幾個中挑一個配過去吧!”


    小純潔敵不過老司機,眾丫鬟,卒。


    ……


    趁著新弟弟百日宴的這些天,阮寧也發了筆小小的財。


    那一日阮府三房的親戚們都會來,阮母念叨著不能丟了國公府的門麵,阮宜和阮寧又是未出閣的,專門給她們倆置辦了一身簇新亮眼的行頭。


    阮宜已經十三了,身體抽了條地開始長,穿上新做的桃紅繡花馬麵裙,罩了件雨過天青薄紗衫,愈發顯得纖腰盈盈一握,身姿體態婀娜,又梳了飛仙髻,戴了新打的金絲牡丹如意頭簪,更添了幾分華美尊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寧為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斬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斬羅並收藏寧為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