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這張老臉居然顫顫巍巍的笑:“這迴不是反賊作亂,乃是一樁奇事。”


    奇事?趙佶總算有了些興趣。偌大的這麽一個大宋國,就該每天都有點新鮮有趣的事嘛。還是蔡太師懂朕的心。


    蔡京先告罪:“此前濟州府已多次表文,奏那梁山水泊聚嘯著一夥強人,打家劫舍不說,還曾攻打州府,當地鄉民愚昧,也多有歸附的。臣以為不必讓聖上徒增憂慮,因此讓他們自行處理。派去過幾次軍馬,這個……大挫草寇的銳氣,讓他們再不敢造次。”


    趙佶心下滿意,應該的。點點頭,讓他繼續說。


    “……可最近傳來消息,那夥草寇最近主行齋事時,在山後挖出一古舊石碑……”


    趙佶也不太管什麽“鄉民歸附”,最後一句話聽樂了:“古石碑?哪個朝代的?上麵是什麽字體?誰書的?叫那個誰,趙、趙氏卿……”


    得人提醒一句,才想起來,“叫趙明誠來驗過……”


    幾個老臣同時咳一聲,提醒聖上這裏並非書房。隻聽蔡京繼續四平八穩地說:“……石碑上是天書文字,無人能解。後來遍請得道高人,才知是上古蝌蚪之書……”


    趙佶聽得心癢難耐,催促一句:“嗯,天書降世,這是我大宋國泰民安之兆——去讓濟州府弄一份拓片來,朕要親自驗看。”


    文武百官各自無言,聖上可忘了,這東西是在反賊地界出土的,能寫什麽好話?


    “……解出來發現,那上麵書的竟是梁山一百單八位好漢的名號,上應天罡地煞之星宿,乃是天上魔君降世,前來助我大宋保境安民、替天行道……”


    趙佶這下聽糊塗了。草寇是幫他替天行道的?


    隨口說一句:“那讓他們來進京朝覲……”


    幾個老臣慌忙跪下了:“不可不可!……這個,這個……”


    高俅大膽道:“依臣看,這個……草寇哪有什麽替天行道的,多半是愚民之舉,那石碑麽,也未知真偽。聖上若真的要看,不妨派大軍將那水泊平了,到那時,石碑是真是假,上麵所寫何文,還不就能看個究竟了?”


    底下一群官員符合,議論紛紛。


    “多半是裝神弄鬼,不可信!”


    “草寇居然講什麽替天行道,把咱們大宋道君皇帝當什麽了?”


    “可不是,這次石碑上寫著什麽星宿降世,說是‘天意’,下次他們膽子肥了,還不得弄出來個‘梁山興,宋江王’!”這最後一句說得格外小聲。


    說來說去,還是勸官家剿匪平叛。趙佶心裏覺得索然無味,問了幾句那石碑出世時的天象,就推說疲憊,宣布退朝了。


    消息從朝堂裏飛出來,飛進大街小巷,飛進白礬樓,飛進開封府,飛進孫巧手點心鋪。


    潘小園被一個接一個的大新聞弄得有點懵。


    “石……石碑?梁山上出土了石碑?”


    這迴梁山派來接頭的是個低級的小頭目,潘小園依稀認得叫劉花槍,說山上各位好漢眼下都脫不開身,派小的來報個訊。


    武鬆自然也在“脫不開身”之列。潘小園來不及體味失望和疑惑,趕緊把人請到雅座裏。


    劉花槍興高采烈地說:“街巷裏的傳聞都不假!咱們山上確實是出大事了——大喜事!那個石碑,挖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震驚了,小的在後麵看不太清楚,但聽前麵的人說,天上有霞光哩!”


    潘小園不言語。水滸原書裏的確有這麽一段天降石碑的劇情——難道不是小說家杜撰?來到這社會這麽久了,難不成現在才告訴她,這是一個玄幻的世界?


    劉花槍笑道:“山上的大哥們都親眼所見,原來自己都是上應天象,紛紛敬服。原來有嫌隙的,這會子也不好意思再計較;原先座次上爭不出高下的,一看那老天爺已經給分定次序,哪還再有爭執。這會子山上正大做法事,敬謝神明哩!”


    周通跟燕青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周通小心翼翼地說:“那、這個……天降石碑上,可有我們兄弟幾個的名兒?”


    劉花槍眉開眼笑:“有,當然有!宋頭領掛念駐紮在外的各位,特命小弟抄了一份譯好的石碣天文,帶給大家看呢!”說著一卷紙展開,“周大哥,你的位置比較靠後……”


    周通喜笑顏開:“沒事,沒事,還有比我靠後的哩!——誒,燕兄弟,怎麽沒找到你?難不成這是根據上山時間先後……”


    燕青微微一笑,手往上指,一路點到周通未曾細看的開頭部分,笑道:“我在這兒呢。”


    周通:“……燕大哥……”


    周通將那譯文左研究右研究,自言自語:“奇怪,怎的就剛好一百零八個呢?梁山上兄弟可不隻這些,看來須得是老天爺選中的才行啊……你瞧,董蜈蚣就不在……”


    興高采烈嘟囔一陣,忽然想起來一抬頭:“嫂子,你看!”


    潘小園全身石化,眼珠子跟著周通的手指頭,赫然看到一個小小的“潘”字,加在一行行的什麽“喪門神”、“病大蟲”、“催命判官”之間。


    潘小園:“……”


    她連綽號都沒有呢,真的能上榜?


    不過老天爺已經貼心地給她起了一個:俏羅刹,潘六娘。


    不得不說,起得十分不走心,頗有些三流武俠小說炮灰女反派的韻味——倒也和母大蟲顧大嫂、母夜叉孫二娘,三個女人相得益彰。


    將整份名單掃了一眼,宋江自然是老大,盧俊義自然是二把手,其次是吳用、公孫勝……


    武鬆也自然名列前茅,但看那兩個字就讓她嘴角不自覺微揚,好像新出爐的點心嗅到了第一縷香。


    其餘的名字也多多少少熟悉;然而這一百八人她也並非全都認識,水滸原書裏的一百八條好漢,她也並非都背得下來。隻覺得大部分對的上號。


    但這顯然已經不是原版的石碣天文了。蝴蝶的小翅膀一扇,她潘六娘就把原本屬於扈三娘的位置給頂替了。


    仔細找了一圈,似乎也沒看到“矮腳虎王英”。很顯然,揮刀自宮並不是練成神功的充分條件。王大色鬼自作自受,已經被梁山拋棄了。


    像她這樣,頂替上來的新角色,不知還有多少?


    周圍的其他人——周通、燕青、劉花槍——顯然對這種“上天選派”的說辭十分買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嘖嘖稱讚。燕青已經在默默背誦那名單上的座次排位了。


    潘小園忽然問:“那石碑上的原文——嗯,上古蝌蚪之文,是……什麽模樣的?”


    劉花槍一臉為難,加小小的得意:“這小的可形容不出來,總之沒見過,就是做夢都夢不到那樣的文字——要麽說是天書呢!”


    “那——武鬆武二哥,他怎麽說?”


    武鬆從來都是對怪力亂神嗤之以鼻的——除了元宵夜那次非要測八字。她突然想知道武鬆見到這石碑時的表現。


    劉花槍卻奇怪:“武鬆大哥自然是和別人一樣,驚喜讚歎嘛,還能怎麽說?”


    周通還在一句句地問當時的情境。燕青忽然看了潘小園一眼,將她輕輕拉出一步。


    低聲問:“嫂子不會是……不信這東西吧?”


    潘小園趕緊搖頭,又覺得瞞不過燕青,隻好模棱兩可,支吾:“隻是……太突然了,而且武二哥向來不信神仙,我隻是……”


    燕青笑道:“我明白。小乙起先也吃驚不小,但想著梁山上這麽多直性子兄弟,倘若真的看出半分假,單一個魯師父鬧將起來,大夥如何收場?——他們既然都服,那咱們也沒有不服的道理。隻能說小乙之前見識短淺,以後要多敬神明才是。”


    潘小園訥訥點頭,“是,是,多敬神明。”


    周通說幹就幹:“依俺看,咱們這鋪子後身也得起個神龕什麽的,供上替天行道的小旗兒……”


    燕青給他小小的潑冷水:“大哥想哪去了,咱們是來做細作的,萬分高調不得。這‘替天行道’四個字,寫在心裏便好,別讓旁人瞧見。”


    第204章 石碑


    “山東梁山出土石碑天書, 上刻一百八位替天行道義士之名”這個新聞,也迅速地傳遍了東京。江南明教終於不再獨領風騷,從八卦頭條的位置上慢慢滑下來,跟梁山平分一下秋色。


    而此時, 作為八卦發源地的梁山,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大刀闊斧的裝修改造:羅天大醮建起來,報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那石碑供在最中央;忠義堂的牌匾換了個更加金燦燦的,山上山下的路修得又寬又平, 連斷金亭那古舊的磚瓦,也全都給換成了嶄新鋥亮的。三關上下, 黃鉞白旄, 青幡皂蓋,緋纓黑纛, 正中是杏黃的“替天行道”迎風招展, 兩側是淺顯易懂的對聯:“常懷貞烈常忠義, 不愛資財不擾民”,蕭讓手筆。


    武鬆靜靜看著外麵忙得熱火朝天,心裏沒來由的焦躁。算起來, 老天爺也不容他跟自己的女人早些團聚, 山寨裏前所未有的熱鬧忙碌, 他雖然用不著搬磚運土的出體力,但身為“天罡”,怎麽著也得給足了神仙麵子, 做醮做法事的時候,一絲不苟地替他宋大哥背背書,告訴老天爺,梁山這夥子兄弟絕非尋常土匪,那是要做大事的。


    況且,一旦他流露出“請假去東京”這麽個意思來,無一例外的遭到眾人嘲笑。當然沒人敢當麵嘲他,但話裏話外流露出的意思都是,身為頂天立地男子漢,又光榮地被老天選中為替天行道的戰士,這時候開小差想女人,以至於想早退曠工,簡直太丟梁山好漢的臉——東京那位潘大嫂不也位列一百八人之一了麽?她還嫌不夠,還要把武鬆也勾去?


    武鬆敏銳地察覺到這個氛圍。他自恃心胸寬廣,心裏盛得下無數豪傑之事,如何盛不下一個女人。但若真的直言不諱,坦承自己心裏有女人,那就不光是他的問題。東京暗樁裏那位不安分的小娘子,本來就沒什麽賢惠淑貞的名聲,這下更得讓人當妖精禍水對待了。


    於是將心思掩起來,人家再問的時候,便隻是笑笑:“我也並非一定要去東京。我的女人自然跑不了,等閑時遞封信,讓她迴來完婚便是。”


    大家對他這句霸道的宣言十分滿意,滿口讚他心如鐵石,是好男子。


    但武鬆心裏依舊不得舒坦。這日大吹大擂的宴席完畢,終於尋個機會,忠義堂裏逮著半醉的宋江,誠誠懇懇地問一句:“大哥,江南方臘已經反了,咱們約定要響應的,是不是得早做準備?”


    宋江人半醉,心思轉得有些慢,愣了一愣,才笑道:“當然當然,你瞧咱們眼下這軍容軍貌,不是準備得挺好麽?”


    一麵說,一麵給他塞碗酒。


    武鬆給老大哥麵子,謝了一聲,一飲而盡,這才又說:“但咱們眼下……”


    宋江笑道:“兄弟,知道你是去江南和那方臘結盟的,此時心急一些,也屬尋常。但你看看,咱們寨子裏出了這麽大喜事,上天——上天昭告,咱們聚嘯山林雖非得已,卻也是位分天定——那方臘要反之際,不也用《推背圖》造勢?要是他們那裏也來了個天降石碑,你看他會不會喜得日日大吹大擂,恨不得日日睡在那碑上?人家會理解咱們的……”


    “可是那董蜈蚣報說,朝廷有意派十節度帶兵征討……”


    宋江眼神似乎清醒了一刻,隨後嗬嗬一笑:“那算什麽,咱們能對付——單憑二郎你一個,我看,頂他們千百個人!”


    武鬆不再說話,笑道:“大哥醉了。”


    宋江笑道:“可不是……一年難得幾迴醉,你再陪我喝一碗。”


    武鬆沒辦法,直被宋江灌了五六碗,這才脫身。


    倒是也理解老大哥的喜悅之情。一輩子想著光耀門楣、忠君報國,眼下老天爺給了這麽大個鼓勵,他沒喝得日日爛醉如泥發酒瘋,已經算是很有自製力了。


    其餘的兄弟也愈發團結友愛了起來。畢竟都是上天選定的星魁,上輩子說不定是一個崗哨裏當值的神仙,眼下“重新相認”,義氣空前高漲。就連那些被賺上山、被俘上山的,此時也終於認清了命運:兜兜轉轉,原來梁山才是自己的歸宿。


    譬如朱仝,當初是被李逵坑上山的,上山之後沒跟李逵說過一句話。這會子借著酒意,也終於跟李逵狠狠碰了一碗,大著舌頭道:“姓李的,你說老天爺怎的——把你安排成我兄弟!”


    李逵嗬嗬大笑,剛要說兩句埋汰的話,旁邊幾個機靈的連忙把話岔開,笑道:“要麽叫天機難測呢!朱大哥,迴頭你要是做夢上了淩霄殿,可得好好跟玉帝老兒抱怨一番。”


    阮小七遠遠望著那石碑,歎口氣,半碗酒灑地上。


    “想不到晁天王竟不在星宿之列,倒留下我們哥仨,白占了三個位子。”


    顧大嫂則怏怏不樂,撅著一張厚嘴,地下啐一口。


    “憑什麽我男人在我前頭!老娘給寨子裏立功還不夠嗎?哼!”


    旁邊她男人孫新洋洋得意:“娘子休要憤怒,雖然星位天定,你到底是女人家,榜上有名已是難得,這個夫為妻……”


    顧大嫂一瞪眼,孫新趕緊識趣地吞下那個“綱”字,賠笑道:“你看你如今也有了娃兒了,這往後打仗殺人的,總不能帶著我兒子一起去吧?隻能留在後頭。所以往後呢,給山寨立功,還是我多些個。老天爺因此讓我往前了一位。”


    顧大嫂氣哼哼,想想也是,一碗悶酒灌下去。


    旁邊孫二娘趕緊給勸住了,小聲笑道:“別多喝,小心沒奶。”


    魯智深滿身酒氣,一座肉山,跟武鬆擦肩而過,晃一晃,住了腳步,見了武鬆就樂。


    大著舌頭說:“嘿嘿,你——你在灑家下麵。”


    武鬆:“……”


    懶得理他。不就是石碑上的排位比他高一位嗎?哥倆平日裏打架不分勝負,這一個位次的差距,多半是看在他的年紀上。尊老愛幼是美德,不跟他計較。


    魯智深卻興致盎然,搖搖晃晃的再強調一句:“灑家在你上麵。”


    武鬆遠遠指著那石碑,麵無表情地宣布:“林教頭還在你上麵呢。”


    魯智深一驚一乍:“啥?灑家倒沒仔細看……咳,讓著他就讓著他罷了……灑家倒要好好瞧瞧,誰在林教頭上麵……”


    說著,踉踉蹌蹌的朝那石碑去了,抻出脖子,睜大眼睛,細細研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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