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已經成了習慣,每日散朝後,景硯都會命鳳駕特意繞半個圈,從皇帝的寢宮前路過。有時隻是經過時隨意地瞥上幾眼,有時她會命從人停輦,獨自佇立在寢宮門前。


    申全是時刻隨侍在她身邊的,初時他還詫異於太後何以有此舉。某一天,春風乍起,寢宮外的株株海棠被風拂過,滿樹初綻的海棠花被驚動,頓時紅萼紛飛,飄飄灑灑,景硯一身白裳,孑然於漫天的花雨之中。


    那一瞬,申全竟覺得眼眶發熱,不是驚訝於太後之美,而是感慨於,太後孤寂若斯。


    海棠花終於開了啊……


    風中,景硯緩緩地抬起右掌,想要拘住那飛舞若精靈的花瓣。那淡緋色的花瓣仿佛知她心、有靈性一般,她心中的念頭劃過的瞬間,一片花瓣便跳動著躍入她的指間,停駐在她的掌心之中——


    纖柔修白的五根手指,緊緊護住瑩白的手掌,掌紋反複,交織紛亂。“掌紋亂,操心命”,老話兒都這樣說。此刻,那繁亂的掌紋被一片柔嫩、微濕的花瓣覆蓋了。緋色的,像是那人歡喜興奮時紅彤彤的小臉兒,總是有著讓自己暫且忘記所有煩惱的能耐。


    早該想到海棠花期至,寄一片海棠花瓣給她也好。


    思及遠方那人曾在信中提及的《海棠春睡圖》,景硯的臉上流露出若羞若嗔的神情,眸子中卻似喜似憂——


    昨日她又收到宇文睿的來信。宇文睿不厭其煩地一一匯報了近日自己所做的事,還略略提了幾句前方的戰事。


    其實,前線的軍報景硯日日都能收到,她知道這仗打得很是順利,王軍連下北鄭幾座重鎮。然而,與此相比,她更想知道的是宇文睿過的還不好,舊傷可有犯,身邊人侍奉得可還盡心,北地寒冷,有沒有穿暖,有沒有按時用膳,有沒有熬夜操勞……


    即使這封信的口氣如往常所差不多,可景硯還是敏感地察覺到了宇文睿刻意掩飾卻難掩的急躁。


    急躁於許久沒有收到自己的迴信了吧?


    還是,急躁於長久沒有迴信的自己厭煩了她?


    怎會?


    景硯莞爾。


    隻有景硯自己知道,怪她用傳遞緊急軍報的重要通道傳遞私信,還火漆封緘得結結實實,怕是連傳信的軍士都恨不得跑斷了腿,唯恐耽誤了邊關的大事。可是,有哪一迴,接到她的信時自己不是滿懷期待的?有哪一迴,展開信箋的一瞬,不是身心俱顫?


    遙想著遠方那人收不到自己的迴信時抓心撓肝的模樣,景硯又覺好笑,又覺心疼。她近來太忙了,朝政脫不開身,更有宇文克儉那件事,每日裏忙得幾乎腳不沾地,哪裏能騰出功夫來迴信?


    饒是如此,景硯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對不住宇文睿,她於是決定,這一次迴信一定要多寫些,不止為了順那遠在千裏之外之人的毛,還為了……聊解思念。


    就在她這般想的時候,目光落在了宇文睿來信中的最後幾行字上——


    她說,軍紀亟待嚴明,王軍剛攻下的城池,便有軍士欺淩當地百姓,若非悅兒提醒,險些被欺瞞了去。長此以往,隻會讓原北鄭的百姓對朝廷心生抵觸,漸漸滋生反心。故此,特任命悅兒為監軍使,隨軍嚴懲敢違反軍紀者,絕不姑息。


    讀到這裏,景硯不禁眉頭大皺:嚴明軍紀是好事,收複民心也沒錯,但是,這個監軍使讓悅兒去擔當,真的合適嗎?


    悅兒年少,且不提她的閱曆、年齡難以服眾,單就性子而論,她是個跳脫、火烈、嫉惡如仇的性子,難保不會操之過急。而大軍此時一路凱歌,北鄭那邊焉會任由城池一座接一座地失落?悅兒畢竟年輕,新官上任難免急於見功,所謂過猶不及便是如此。


    景硯憂心之下,來不及多想,忙提筆火速迴了宇文睿的信。她太過擔心宇文睿,唯恐其行差踏錯一步,遂言辭不免急切。當這封信被送到宇文睿的手中時,她看後的心情可想而知。


    很久之後,當景硯知道這些的時候,她很後悔自己曾經的急切和欠考慮,她更覺自責——


    至少,彼時讓無憂歡喜一刻也是好的。哪怕,記得把那海棠花瓣一起送去給她,讓她知道自己無時無刻不放她在心尖上,也是好的。


    景嘉悅自從被任命為監軍使,覺得肩頭的膽子更重了。


    初時,對於皇帝的任命,軍中兵將反應不大。誰都曉得景嘉悅的出身,她是女孩子,何況同皇帝又是總角之交,就算她自己不耀武揚威,難道誰還敢小瞧了她去?監軍使什麽的,皇帝喜歡任命,便任命好了。皇帝就是任命她為大將軍,隻要對大軍行程不構成影響,那也是皇帝自家高興,幹誰肝疼?


    一句話,眾人並未把這個“監軍使”放在心上。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則顛覆了所有人的認知——


    王軍又攻下一城。景嘉悅帶著手下的副將、親兵隨軍入城,不成想剛一入城就瞥見街邊兩名小兵正在和一老嫗撕扯,那名老嫗哭天搶地的。


    景嘉悅眉頭大皺,吩咐親兵:“去!看看怎麽迴事!”


    那名親兵很快便折了迴來,“將軍,是王展的手下,似是看中了老嫗家的一塊硯台,想要征走,老嫗不答應,就此爭搶了起來。”


    景嘉悅聽罷,柳眉倒豎,啐道:“征走?屁!就是明搶!”


    那王展是馮異妾室的表弟,素在馮異手下做事。此人慣於附庸風雅,向來喜好搜羅名畫、名硯、名墨,他的手下也每每以此類物事奉承他。馮異寵溺妾室,對他的所作所為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他馮異慣著小舅子,景嘉悅可沒義務慣著他!今日她就打算好好收拾收拾這些欺淩百姓的狗腿子!莫說這幾條狗腿,便是他們的主子王展來了,她也照樣收拾!


    兩個小兵一個抱著盛硯台的盒子甩頭便走,另一個一把將老嫗摑在地上,也打算一走了之。


    那老嫗怎肯罷休?死命地雙手拽住小兵的小腿,哭喊著不容他走。她痛苦的聲音引來了注目。


    那小兵生得精壯高大,見眾人注意了這裏,心頭一慌,想都沒想,一腳踹向老嫗的胸口。老嫗悶哼一聲,口吐鮮血,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小兵暗鬆一口氣,急忙遁走,卻不防“啪”的一聲脆響,臉上已經挨了一記馬鞭。他慘叫一聲,緊接著又是“啪啪”兩聲脆響,小兵的臉幾乎被抽成了血葫蘆。


    “綁了!”景嘉悅怒斥一聲,又揚手一指前麵抱著硯台已經嚇傻了的小兵,“連同那個!”


    立刻有她的親兵撲了上來,不由分說就綁了兩個人。


    “速去尋軍醫救治!”景嘉悅又一指暈厥在地的老嫗。


    馬上有親兵跑開去執行命令。這些親兵都是常年跟在景衡身邊的,不止久習軍事,更是死忠於英國公府的。景衡寵女兒,唯恐女兒隨軍出征出了什麽差池,若非編製有限,他估計得把手下靠譜的人都給景嘉悅帶在身邊。


    有了這些親兵,景嘉悅自然不用十分操心,兩名小兵就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這件事說起來不大不小,誰承想那老嫗身子骨弱,被踹了一腳之後,竟然一命嗚唿了。景嘉悅大怒,以“殺人償命,軍法處置”為由,要斬殺了兩名小兵。


    此事在軍中引起轟動。據說處決之前,王展曾親自去尋景嘉悅求情。他久在邊關,跋扈慣了,渾沒把什麽“英國公府的孫小姐”“雲騎尉”“敕封監軍使”放在眼中,滿以為景嘉悅“強龍難壓地頭蛇”,肯定給他這個麵子。沒想到景嘉悅不僅麵子沒給他,連裏子都給他揍開了花兒——


    景嘉悅怒斥他對上官無禮,對下屬縱容、欺淩百姓,當著他的麵斬殺了兩名小兵,並命人擒住了他,狠揍了三十軍棍,幾乎將王展打癱。


    此事一出,軍中震動,連吳斌都被驚動了。


    對於景嘉悅這個特殊的存在,吳斌也頗感無奈。他亦深知景嘉悅嚴肅軍紀不無道理,但他統兵久了,更知道一張一弛的道理。說到底,隻要下麵的人不十分出格,統兵的將領也不願過於苛刻影響了士氣。偏偏來了景嘉悅這麽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一來就把王展給收拾了。甭說馮異那層關係了,就是王展多年在軍中的根根連連,這一遭影響的範圍不是一般的大。吳斌也恨這些軍中蠹蟲,但他更怕引起嘩變。


    麵對吳斌苦口婆心的勸告,景嘉悅頗不以為然。她從小被嬌生慣養著長大,又是嫉惡如仇的性子,這次更有皇帝的任命,她怕誰來?


    兩個人遂不歡而散。此事看似漸漸平息,其實遠不止於此。


    很快,周廷派來的官員接收了城池,吳斌的先鋒軍繼續開拔,宇文睿的中軍也隨之向北鄭都城徐徐推進。


    這一日,吳斌帶兵奔襲威遠城,有斥候來報,說是威遠城東的新遠縣駐紮著一支人馬,看架式顯然是同威遠城內的守軍形成了掎角之勢,恐對大軍不利。


    吳斌正思忖著如何應付,景嘉悅突地上前,請求帶一彪人馬突襲新遠縣,以解大軍之危。


    吳斌立刻拒絕了。在他的眼中,景嘉悅的命金貴著呢,何況又是女孩子,不管處於何種原因,都不能讓她身涉險地。


    景嘉悅卻不這麽想。她處置了王展的手下,登時覺得自己很好地履行了睿姐姐交付的職責,可稱得上“盡職盡責”了;可在軍中混出身,不是光靠這個就能如何如何的,她得立軍功。唯有立下軍功,才能讓別人刮目相看,才能讓遠在京中的雲素君把自己當成值得托付終身的英雄,而非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既做如此想,又怎會聽得進吳斌的拒絕?她極力自薦,最後吳斌被纏得無法,隻得千叮嚀萬囑咐她,一定要謹慎從事,莫要衝動,最好是隻威懾住新遠縣的敵軍,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待自己攻下威遠城再徐圖之。


    景嘉悅滿口答應著,腦中盤旋著的,卻是如何一舉成功,建功立業。


    很多時候,我們心中懷著某個願望,以為全力以赴便可實現,誰又能想到,某件小事、某個小人物,說不定就是影響全局的關鍵。


    成與敗,生與死,誠然是實力與智力的對決,某種程度上,又何嚐不是冥冥天意在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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