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奴婢來吧。”


    魏順近前了些,想要接過宇文睿手中的茶桶,卻被宇文睿無情地拒絕了:“不必!小小茶桶,朕還應付得來。”


    魏順苦著臉覷一眼那隻尺餘深淺的茶桶,心道:祖宗,這不是您能不能應付得來的問題好不好?


    他一個侍奉的,空著兩隻手跟在後麵;正主兒卻做起拎茶桶的活計來了,雖說這位主子即便做起活計來仍是一派勝似閑庭信步的姿態,可這樣真的好嗎?


    宇文睿無暇去細思魏順此刻是不是如芒在背,她今日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而剛剛繳獲的好茶葉恰恰給了她這個機會。


    誰說有貪官就是壞事兒?那也得分是哪裏的貪官!


    瞧瞧這武陰城的北鄭太守,守城、打仗是個十足的草包,卻也有一樣妙處:這太守搜羅了滿庫的好茶葉,都落到了王軍之手。宇文睿自然不客氣地取了頂尖兒的,她可不為了自家喝。一國之君還不至於饞成這樣。她要用它們來酬敬國士。


    尹賀的軍帳離宇文睿的禦帳不遠,因為軍師的身份,更因為宇文睿之前的種種看重,尹賀被安排得以獨享一帳。


    武陰城剛剛被攻下,尹賀正在整理戰報、文書,以便形成奏折報給宇文睿,再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不料宇文睿這做皇帝的竟帶著魏順尋他來了。


    尹賀大感意外。


    自前日起,不知是什麽緣由,皇帝對他頗為冷淡,就連收到攻下武陰城的捷報都未見到笑模樣。尹賀暗暗琢磨著自己哪裏得罪著這位少女皇帝,思來想去也沒個結果。後來,軍務繁忙,他索性丟開不去想了。


    皇帝怎麽說也是女孩子嘛,時不時的有些小情緒、小脾氣也是可以理解的。常言道“君威難測”,何況皇帝才剛剛十八歲呢?


    尹賀想到皇帝之前對自己的熱情,對比近日的冷漠,落差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他腦海裏突地冒出來“貓一天狗一天”這句話來了,不覺失笑。這話用來形容小孩子還是不錯的,可若是用來形容至高無上的天子,著實大不敬了些。不過,拋開那些君臣的名分,他在心底裏還真挺喜歡皇帝率真、爽朗的性子。這種喜歡,就像是喜歡活潑潑的幼妹一般。他是獨生子,這種感覺還真是挺新鮮的。


    誰能想到,這位“貓一天狗一天”的少女天子,竟會自己來到他的帳中?且還手裏拎著……這是溫茶的茶桶?


    尹賀自問見多識廣,眼前的情景也讓他不由得驚疑交加。


    “愛卿在忙?”宇文睿笑眯眯地掃一眼桌案上的攤開的文書。


    “臣……臣在整理……整理文書……”尹賀說得磕磕絆絆的,哪還有半分名士風流?


    宇文睿不以為意,特別自來熟地把茶桶放在了桌案上,在尹賀錯愕的目光下,自顧自地掀開茶桶,端出一壺猶熱氣騰騰的香茶,並一副茶具。


    “朕聽說愛卿雅好茗飲,可惜身在軍中,無好茶相敬。趕巧吳斌昨日剛抄了武陰太守的老窩兒,特給朕送了些戰利茶來解饞,朕不忍獨飲,想和愛卿同享,也算是朕借花獻佛酬敬愛卿勞苦功高了!”


    尹賀見皇帝說得如此客氣,又是這般看重自己,很是感動,連忙躬身施禮,誠懇道:“臣何德何能,讓陛下如此看重?”


    宇文睿笑吟吟地單手扶住他的衣袖:“你我既為茶友,愛卿又何必這般客氣?”


    尹賀仍做恭敬之態。


    宇文睿也不與他羅嗦,鋪開茶盞,左手輕撩起右腕處的衣袖,擎壺,懸腕,碧綠的茶湯便從壺嘴裏傾瀉而下,注滿茶盞,繼而升騰起繚繞的水汽,和著那清冽怡人的茶香,氤氳在空氣之中,令人不由得心胸為之一暢。


    “好茶!”尹賀的讚歎聲不禁衝口而出。


    宇文睿含笑道:“朕原本想當著先生的麵烹茶以敬高士的,可又怕這點子拙技貽笑大方,故而隻好退而求其次,烹好後呈給先生。”


    尹賀忙肅然一揖,道:“臣實不敢當!”


    宇文睿邊傾滿兩隻茶盞,邊若有所思道:“若論烹茶一道,朕少時附庸風雅,也是向阿嫂習學過的……”


    她說著,話鋒一轉,看向尹賀道:“先生可知,朕之阿嫂,是何人?”


    尹賀的麵容明顯一僵。


    宇文睿卻自顧自道:“自然就是太後。”


    尹賀隻能點頭不語。


    宇文睿像是沒看到尹賀微變的神色,執起一隻茶盞敬向尹賀:“先生請!”


    “謝陛下賜茶!”尹賀躬身接過。


    宇文睿亦擎起自己麵前的那隻茶盞,兩人謙讓一番,各自飲過。


    “如何?”飲罷,宇文睿問道。


    尹賀略一沉吟,似在迴味,“前味略澀,微苦,而後味甘甜綿長……確是好茶!”


    宇文睿勾唇道:“先生的比方恰當得很!所謂‘一飲一啜’,人生之況味豈不也是先苦後甜,唯厚積方可綿長?”


    尹賀怔然一瞬,讚道:“陛下已得茶之三昧!”


    宇文睿哈哈笑道:“先生謬讚!朕不過班門弄斧罷了!”


    她不待尹賀反應,又道:“若論洞見深邃、明察穎悟,朕距阿嫂與先生,差之遠矣!”


    尹賀聽她將自己與太後相提並論,心頭先是一震一喜,接著便是一驚——


    往日裏,皇帝是從不會對他提及太後的。今日卻幾次三番地提起,卻是為何?


    縱然他心中對景硯傾慕不已,但為臣子的,豈可越過天子,與太後相提並論?他再曠達機變,也深知這與禮法極是不合。


    尹賀於是不敢怠慢,搶道:“臣鄙陋見識,幸得陛下不棄,方能一展抱負,怎能同太後爭日輪之輝?”


    若是旁人做皇帝,臣子將世上最最耀目的太陽用來比喻太後,卻不是用來比喻自己,恐怕麵上不說,心裏也是不痛快的。可宇文睿不同,她愛煞了景硯,恨不得所有人都說景硯好——唔,哪裏用所有人都說?就算誰都不說,阿嫂也是最好的!


    這就是咱們這位皇帝心裏的真實想法。所以,當聽到尹賀讚頌景硯的時候,她的麵上不禁泛上了喜色,比自家被誇上天都要高興百倍。


    不過,高興歸高興,宇文睿可沒忘了自己的小心思。


    “愛卿十年前出使大周,想來是見過太後的?”這話顯見是明知故問。


    尹賀老老實實答道:“是。臣有幸被太後召見,得太後信重,委以重任。”


    宇文睿聞言,眉峰挑了挑,“那……愛卿覺得太後其人如何?”


    尹賀一呆,隻覺這話問得不像,哪有做皇帝的,問個外臣自己寡居的嫂嫂怎麽樣的啊?


    他為難地對上宇文睿的目光,迎接他的卻是宇文睿切切的注視。尹賀被盯得頭皮發炸,不自然地輕咳一聲,隻好道:“太後鳳儀端方,才識更是令人折服……”


    其實,這也是他的部分心裏話。若讓他發自內心地評價景硯,他要說的絕不隻是這些。


    “哦?”宇文睿的眉峰又是一挑,登時來了興致,追問道,“那愛卿以為,太後之鳳儀風致更勝,還是才學見識更勝呢?”


    尹賀真想直接去撞牆了!


    這會兒,他心中確定了十成十:皇帝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這問題,讓他如何作答啊!他一個外臣,對當今太後評頭論足?這、這、這成何體統啊!


    宇文睿瞧著這位平素儒雅灑脫的尹先生這會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頓覺心情大好——


    讓情敵不知所措什麽的,這感覺……不能更美好!


    隻是,她這份暢快並沒維持多久。尹賀是什麽人?豈會輕易地被她難住?


    他覺尷尬,一時間又頗覺無措,不過心念一動,便有了答案。隻見他淡淡一笑,答道:“無鹽雖醜,諫齊宣而正國體;妲己貌美,卻陷商紂江山。賈後顏惡而詭詐,禍亂司馬氏天下;長孫氏嫻雅端莊,*賢德,輔助太宗成就一代盛世!”


    宇文睿聽得他這一番言論,心裏嘖嘖有聲:這位先生,你還真是會聊天啊!朕問你阿嫂,你給朕拎出曆朝曆代的幾位後宮之主來應付。最最厲害的,這裏麵包括醜而有見識的、美而短見識的,更包括長得醜有見識卻沒用在正地方的,還有那又美又有見識還能旺夫的!哼哼,敢情你這看似迴答了朕的問題,其實根本就是繞著走啊!到頭來,還讓朕說不出什麽來!朕總不能再問你“太後像她們中的哪一個”吧?哎呦,你還真是巧舌如簧什麽的!


    宇文睿雖是腹誹,但有一點她是可以確定的了,即尹賀對景硯隻是傾慕,並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這叫什麽來著?對了,叫騎士精神!


    裴先生說過,在這世上,離大周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有別的國度,那裏有一群類似武將的男子,他們尊重女子,當他們在意、愛慕一個女子的時候,並不以擁有她為目的,而是更願意守護著她,甚至為她而戰,以維護她的名譽為榮耀。


    既然如此,那幾封十年前的舊信就沒必要亮出來傷了君臣間的情誼了。何苦來的呢?此刻,大敵當前,該當君臣同心才對!


    宇文睿這麽想著,登時覺得自己是個特別包容、特別豁達、對臣子特別好的皇帝。


    她於是笑眯眯地瞧著尹賀,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來:“愛卿真君子也!”


    尹賀被她誇得摸不著頭腦,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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