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景硯在大周朝堂上的手段是敲山震虎的話,那麽宇文睿在望北關的作為便可稱得上是順理成章了。


    馮異是個聰明人,為官幾十載,何為“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去”,他是極明白的。幾日來,他察言觀色,發現皇帝雖然不動聲色地奪了他的兵權,可言語間對他還是極客氣的,尤其是對他嚴守望北關許多年未曾有一絲一毫的紕漏這件事兒時常大加讚許。馮異頓覺吃了顆定心丸——


    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有守成之才,卻乏進取之力。皇帝眼下最最急於做的,便是全力攻打北鄭,這顯然不是自己擅長的。此情此景之下,他很該急流勇退把立功揚名的機會讓給更有能力者。反正皇帝記得自己的功勞就好,隻要有朝一日北鄭被攻下,皇帝江山一統,她自然會記得自己曾經的辛苦,屆時加官進爵的,還會少了自己的嗎?


    何況,他清楚自己的年歲,已過不惑之年,還打打殺殺個什麽?何不安心替皇帝守住後方,坐等含飴弄孫、頤養天年那一天的到來呢?


    所以,當宇文睿安排他負責大軍後方的糧草、軍備事宜的時候,馮異毫無怨言,欣然而往。連帶著他曾經的手下諸將官,眼見著皇帝任命吳斌那毛頭小子做了先鋒官,莫說是不服氣的了,個個臉上連一分一毫的不滿情緒都看不到。


    宇文睿暗自嘖嘖稱奇,忖度著這幫人還真是被管成了木頭人了。


    當兵的,做武將的,若是連點兒起碼的血氣都沒有,還衝什麽鋒,打什麽仗?老老實實迴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去得了。


    宇文睿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她決定了,她要用帶來的兵將做攻打北鄭的主力。望北關這些啊,留著看家吧!


    相較於之前的木然,當眾人聽到皇帝任命尹賀為軍師的時候,俱都有了反應,尤其是那幾名隨軍參軍,麵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不忿的表情。


    宇文睿豈會看不到?她知道這起子人的小心思:吳斌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和皇帝是總角之交,又是在邊關曆練過的,這個麵子於公於私都要給,何況連馮將軍都沒有異議了呢?可是尹賀不同,邊關混了多年的人,大都知道他的底細。他們的狹隘見識,首先想到的不是尹賀的才學和曾經為大周所立的功勞,而是尹賀北人的身份。說不定一個個心裏還暗戳戳地琢磨著怎麽拿尹賀的身份說事兒扳倒他呢!


    想及此,宇文睿麵色一沉,直對著幾名參軍的方向,道:“怎麽?朕以軍師重任托付尹先生,誰有異議嗎?”


    幾名參軍渾身的汗毛都被她盯得根根直立了,還“嗖嗖嗖”地冒著涼風兒,他們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可不等這動作完成,隻聽皇帝緊接著說道:“哼!有異議又如何?什麽異議?不過就是你們見不得光的小見識罷了!”


    有這句話墊底兒,幾個人幹脆僵在了原地。


    宇文睿自顧自道:“尹先生,乃是大才之人!不說別的,單單一條‘屯田’妙策,解我大軍糧草後患,你們倒是說說,誰能想得出來?”


    一眾人,皆不由得默默垂頭。


    尹賀站得不自然,忙拱手道:“陛下過譽了!臣之計策再妙,若無諸位同僚、眾多將士共襄,隻靠臣一己之力也是做不到的啊!”


    宇文睿對他笑笑,又轉向眾人:“諸卿該學學尹先生的風骨!朕的江山,說到底還不是天下百姓的江山?既是天下人的江山,自然也有諸卿的份兒。所以啊,你們該識得大體,唯有我大周君臣勠力同心,方可順暢攻下北鄭。到時候,不僅高祖時的輝煌可重現,諸位更可以彪炳史冊,為後人所敬仰!”


    眾人同聲道:“謹遵聖命!”


    眾人散去,宇文睿迴到自己的房中,尹賀隨即跟了來。


    “愛卿請坐!”宇文睿命魏順奉茶。


    尹賀謝了座。


    宇文睿打量著他的神色,心裏已經有數,親自把魏順奉上的茶盞端給尹賀。


    尹賀慌忙道了句“不敢當”,卻拗不過宇文睿,隻好欠身謝過了。


    宇文睿笑問道:“先生可有表字?”


    尹賀一滯,不知皇帝何以有此問,答道:“臣小字伯嘉。”


    “那朕私下裏便以表字喚先生了?”宇文睿的唇角一勾,“如此,顯得親近些。”


    尹賀微愕。


    宇文睿續道:“伯嘉可是為方才之事而來?”


    “正是,”尹賀坦言,“陛下信重之意,臣省得。但臣於王軍尚無寸功,又是初任軍師之職……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伯嘉之意,朕懂得,”宇文睿點點頭道,“朕以國士待先生,愛惜先生之才,怎麽忍心任憑先生受那起子俗儒的白眼?”


    尹賀不禁失笑,暗道皇帝小孩子脾氣,自家歡喜的人就恨不得盡了全力對其好。這性子雖然有些孩子氣,卻讓人覺得心裏暖和。


    他看著宇文睿,眼中露出溫意來,“臣既為陛下的臣子,被陛下委以重任,便該擔得起別人的眼光。若這點子都撐不住,豈不辜負了陛下的信重?”


    “先生看得明白。”宇文睿讚道。


    尹賀又道:“臣的出身,易惹人非議,這也是人之常情。莫說是臣,就是當年的諸葛武侯,人稱用兵如神,初出茅廬之時,不也被關雲長、張翼德恥笑過嗎?雲長、翼德皆古之能者,尚難以免俗,何況俗儒?”


    宇文睿眉眼間綻開笑意來,道:“伯嘉能做如此想,朕心甚慰。不知伯嘉對攻伐北鄭有何計劃,願聞其詳。”


    尹賀略一沉吟道:“臣以為,攻伐北鄭,並非難事,隻要當心兩個人。”


    “先生是說戰氏父子?”


    “陛下聖明!”尹賀歎道,“戰騰老謀深算,當年臣隱伏在鄭廷,幾次險遭他的毒手;戰宇武功卓絕,罕有敵手。這父子二人在鄭廷一日,我大周王軍征討便多一分困難。”


    宇文睿聽到戰宇的武功,眉尖一挑,“朕聽聞那小皇帝楊佑新封了戰騰為晉王?”


    尹賀不屑笑道:“哪裏是小皇帝封的?分明就是戰騰明搶的!恐怕旨意都是戰騰事先寫就,楊佑隻要按上玉璽,當眾讀了便了事。”


    宇文睿冷道:“晉地在我大周境內,晉陽更是太|祖龍興之處。他封晉王,是想挑釁嗎?”


    尹賀道:“臣在鄭廷多年,私底裏了解一些事情,戰氏似乎和陛下的宇文氏有些淵源。他封在晉地,除了示|威挑釁,恐怕心裏也有些別的算計。”


    宇文睿聽罷,來了興趣:“朕這便派人去查,不怕查不出他的底細。”


    北鄭朝廷亦不安穩。


    北鄭小皇帝楊佑的身子縮在龍椅裏,兩條小腿兒耷拉下來,連地都觸不到。他怯生生地瞧著左手按著劍柄、雄赳赳立在群臣之首的戰騰,用稚嫩的童聲小心地問道:“周廷皇帝率兵到了邊關,愛卿……晉王看怎麽辦才好?”


    戰騰睨一眼哆哆嗦嗦的小皇帝,又掃過不約而同低頭不語的群臣,不屑地哼道:“國政大事,老臣自會處置,陛下安心待在後宮就好。”


    楊佑不甘心地掙紮道:“晉王為國事……為國事操勞,朕也該……”


    不等他“也該”出什麽來,就被戰騰鳳目一眯嚇了迴去。


    他雖然年幼,卻對太子哥哥慘死時的模樣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太子哥哥的脖子被弓弦勒得鮮血迸流,弓弦的另一端就攥在戰騰的手裏。


    “殿下看清楚了,臣為了擁戴殿下,什麽事都做得出的。”戰騰當時眯起鳳目,楊佑年紀再小也聽得出那言語中的威脅——


    他能勒得死太子哥哥,將來若自己不聽話,他也能勒死自己……


    楊佑越想越怕,小臉兒上有汗水沁上來。


    “一切……但憑晉王……晉王做主……”這一迴,楊佑連戰騰那張陰森森的臉都不敢看了。


    戰宇下了朝就丟開眾人,一個人打馬狂奔。奔出半裏地,也沒覺得痛快半分。


    他沒麵目混在同僚之中,他覺得丟臉,他替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家族覺得羞恥。


    戰宇自問不是愚忠之人,楊家的曆代皇帝也沒才高德劭到讓他死心塌地地效忠。他自幼習武,贏要贏得光明,輸也要輸得磊落,這道理他是懂的。他也一向看不起小人的陰險勾當。可如今,他的父親,就成了他最看不起的那種人。


    絞殺太子,脅迫幼主,獨攬朝政……假以時日,戰宇毫不懷疑自己的父親會做那謀朝篡位的勾當。


    而最讓他難以承受的,除了父親置殺子之仇不顧之外,還有——


    戰宇驚覺自己無意之中馳近一座府邸,府邸門前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剛剛停下,馬車上的鸞鳥徽記但凡是鄭國京城的百姓沒有不認得的。


    馬車的車簾被仆人挑起,戰宇的心髒也在那一瞬被挑到了高處。他忍不住一夾馬腹靠近了去。


    府門前的仆人同時也看到了他,包括挑起車簾的那名仆人。像是突然見到了洪水猛獸,所有人的精神都緊張了起來,大氣不敢出。


    “怎麽了?”馬車簾內傳來清冷的女子聲音。


    戰宇被那聲音迷了去,忘了在意別人的反應,他跳下馬來,直直走向了那馬車。


    “參見大長公主殿下!”戰宇抱拳施禮,語聲抑製不住地顫抖。


    年輕女子下車的動作一滯,她冷冷地看向戰宇,“晉王……世子?”


    戰宇被她話語中的內容和那徹骨的寒意凍得一抖,心裏頓覺絞得難受:魂牽夢縈之人,是不是從此視自己為仇人了?


    “殿下還是喚臣的官職吧……”戰宇誠懇道。他寧願做三品的神威將軍,也不願做那明搶來的什麽“晉王世子”。


    小皇帝楊佑的親姑姑,大長公主楊熙並沒因為他的懇求而態度有所改觀,轉身帶著侍女便要進府門。


    戰宇忍不住緊隨兩步,急道:“臣聽聞殿下前些時日染了風寒,可……可痊愈了?”


    楊熙因著他這句話突地頓住腳步,背對著他,涼涼道:“不勞世子掛懷。”


    說罷,走了。


    徒留戰宇戳在原地,無邊的淒涼之感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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