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早朝問政,那都是十年前的老黃曆了,尤其是近年來入班的朝臣,何曾見識過?就連眾家老臣,也都印象模糊了。


    這下好了,群臣不止重又在朝堂上見到了鳳儀更勝當年的太後娘娘,更見識了她迥然於當年的雷霆手段——


    早朝行禮畢,群臣個個無不滿肚子的心事,隻是都忍著,就等著別人去當那出頭的鳥兒,一時間朝堂內靜寂無聲。景硯卻毫無防備地宣布了左相段炎乞骸骨告老的折子被批準了。


    眾人心內都是一凜,隱隱覺得哪裏不對頭。可不等他們反應過來,景硯便先他們一步,雷厲風行地任命了新相。


    登時,被太後任命“暫代相職”的裴重輝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這感覺可不美妙,反倒令人如芒在背。


    裴重輝拒絕的話湧到了嘴邊,一隻腳都要邁出去了,又被他生生地忍住:端坐在上麵的鳳袍女子雖然年輕,政治經驗卻豐富得很,她的決定絕不是拍腦門憑空來的。所以,此時此處絕不是商榷的恰當時機,且耐下性子吧。


    裴重輝不急了,比他著急的可多得是。


    “太後!臣覺不妥!”有禦史跳了出來。


    終於有忍不住的了。景硯暗自冷笑,眸光掃過出班的禦史。那禦史不由得脊背一寒,不由自主地拔了拔,似乎這樣就能給自己壯膽似的。


    “如何不妥?”以裴重輝的視角來看,太後此時聲音的溫度已經降至冰點以下。


    那名禦史梗著脖子,大聲道:“太|祖遺訓,後宮不得幹政!”


    景硯雙眸一眯,迸射出一道危險的光芒。她並沒急著搭理那起刺兒的禦史,而是側頭劃過丹墀下站立的眾臣:禦史這麽快跳出來,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誰的慫恿?


    這迴換作下麵立著的眾人如芒在背了,更有幾個心虛的心裏小鼓“咚咚咚”亂敲個不停,皆忖度著:太後不是一向端莊雍容的嗎?怎麽跋扈起來,比皇帝還甚?


    他們哪裏想得到,他們的皇帝就是被太後從小寵出來的?物似主人型。寵物都那樣了,做主人的豈不更厲害?


    做足了震懾群臣的功夫,景硯轉過臉看著猶杵在下麵的那名禦史,涼涼道:“你剛才說什麽?”


    那禦史被她的話噎住:您是故意的吧?


    剛才那麽大聲,他絕不信太後沒聽清。


    “臣……臣說,太|祖遺訓,後宮……後宮不得幹政。”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一遭,禦史大人明顯沒了頭一遭的氣勢。


    景硯的唇角一勾,明顯是淡淡的嘲諷,她的聲音清朗依舊,“那麽請問禦史大人,何為‘後宮’?”


    那禦史聽到她稱自己為“禦史大人”,便覺得一股涼氣自腳底板躥了上來,直衝腦門。


    “後宮……後宮自然是指天子之妻……之母……”他抬頭對上景硯嘲諷的目光,嘴皮子不由得不利落。


    “禦史大人錯了!”景硯突地打斷了他,“母與妻,孰重?自然是母為上!”


    她說罷,厲聲斥道:“身為禦史,奉天子命監察百官,自家就該修德重禮做百官的表率!連這等孩童都懂得的道理都分辨不清,可還擔得起禦史的職責?”


    她雖是問句,實則是否定了這名禦史的資格。


    好厲害的一張嘴!群臣無不心驚,慶幸自己不是杵在那兒的禦史大人。


    英國公景子喬聞言,眉頭緊皺。


    隻聽景硯續道:“禦史大人既言天子之母為後宮,那麽請問,先帝年幼時太皇太後聽政算什麽?”


    那名禦史張了張嘴剛想說什麽,又被景硯搶白:“你是想說‘算後宮幹政’嗎?嗬!若哀家記得不錯,你是先帝景耀三年的進士吧?若沒有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明察決斷,大周得享太平盛世,你的功名從何處來?還敢今日在朝堂上妄論什麽後宮幹政!”


    那名禦史啞然。


    景硯才不管他如何,索性把他晾在原地,轉向群臣道:“陛下親征北鄭,我大周疆土廣闊、百姓萬萬眾,每日間的國政要事、急事難以計數,難道都要堆積到陛下凱旋之時再做處置?便是送到邊關去等陛下處置,你們不心疼陛下的身子骨經不經得起這般勞累,食君祿、承君恩多年,也該知道為君主分擔,替天下百姓多做考慮吧?”


    群臣聽得訥訥無言。


    一時間,偌大的朝堂成了景硯一個人的舞台。


    景硯又道:“陛下不在國中,諸卿更該打疊起精神來,比平素陛下在時更加倍盡心於國事才對,豈能有分毫懈怠懶散,甚至退縮、拆自家台的行為?”


    太後這話頭,儼然指向告老的段相,其門生故舊皆不禁臉紅。


    “哀家也樂意在宮中安享歲月,可,小到一家一戶,大至一國,總要有一人做主。試問眾卿,哀家不坐在這裏,誰坐在這裏?”


    景硯說著,又肅然道:“或者,哪位自認為有資格坐在這裏,不妨提出來!”


    群臣錯愕的同時,皆道:“臣等惶恐!”


    開玩笑!誰敢坐那張椅子?想謀朝篡位啊?


    裴重輝仰視著景硯侃侃而談的模樣,不禁感慨萬千,內心裏原本的堅持中更生出了動搖來。


    一場風波就這樣消弭了。


    散了朝,景硯有些激動,還有些感傷。


    她激動於自己可以幫助無憂處置朝政,安穩天下,免除了她的後顧之憂;感傷於隻在朝堂上一個時辰,她便覺得疲憊了。


    景硯坐在書案後,案上是一摞摞的奏折,奏折旁是宇文睿用慣的禦批朱筆。重陽宮中,處處都存留著宇文睿的氣息——


    年輕的,充滿活力的氣息,就像此刻外麵天空中越升越高的太陽,耀眼得令人無法直視。


    她的無憂才十八歲,活潑潑的,還有那麽長的人生路要走;而她,已經要踏入而立之年。這樣的年紀,放在民間,怕是都快要做祖母了吧?


    景硯無法不聯想起早起秉筆為她梳妝時,掛在梳篦上的那根刺眼的白發。她竟有了白發了?


    景硯黯然。


    她與她,相差的,又何止是十年的光陰?


    由不得她過多感傷,申全秉說英國公求見太後。


    景硯暗歎。她知道,父親遲早是要來的,有些事,也該和他說清楚了。


    英國公入內,見景硯一副淡然平靜的模樣,心中更覺焦急,也顧不得國禮了,急道:“硯兒,你這般做,實在不妥!”


    景硯起身,輕笑道:“父親請坐。”


    又轉頭吩咐申全,“取前兒的貢茶,好生為國公泡來。”


    申全答應一聲,去了。


    英國公縱然坐下,又有好茶喝,心裏也不覺安生。


    景硯好整以暇道:“前日剛送來的貢茶,隻送去了些給母後嚐鮮,女兒還沒舍得喝。恰好父親來了,也讓女兒公器私用拿來孝敬父親一迴。”


    她說著,露齒一笑。


    英國公聽罷,臉色更難看。


    景硯不急不躁道:“父親是嫌今日早朝上,女兒所做所為不妥當嗎?”


    英國公瞪她一眼,顯然是在說:明知故問。


    “父親內心裏,是認為女兒以後宮身份幹政不妥,還是因為女兒姓景而如此作為不妥?”


    “你……”英國公語結。


    恰在此時,申全端上茶來。景硯親自擎過,奉給英國公。


    “恐怕父親此刻心中所想的,是後者吧?”景硯直言道,“景家幾代簪纓,父親亦為官幾十年,至今安安穩穩,皆因行事低調不張狂。家訓如此,女兒省得。”


    “那你還……”英國公恨鐵不成鋼。


    “父親難道忘記了,女兒是景家的女兒,卻也是宇文家的媳婦啊!”


    見英國公的臉色微變,景硯含笑道:“不錯,我景家素以‘斂其華,端於行’教導子孫。可是,父親為政多年,難道不是勝在‘未雨綢繆’四個字上了?”


    英國公沉吟不語。


    “父親請看這貢茶,”景硯揚手一指桌上的茶盞,“這茶味醇色美,兼之產量極少,除了每年供奉禁中的,餘下少少,以千金計。大周名士,以得此茶為莫大榮耀,更冠之‘君子茶’之名。”


    她話鋒一轉,道:“然,父親可知,這茶的枝幹卻是依附在其他粗壯高大樹木上才得以生長的?”


    英國公亦是個聰明人,聞言神色微動。


    “景家再富貴,終究是大周的臣子,這大周的天下,到底是姓宇文的啊!”景硯歎道,“父親當年極力顯明立場,拱衛陛下登基。如今,怎麽反倒退卻低調起來了?”


    英國公也不再躲避,搖頭直言道:“此一時彼一時啊!硯兒,當年還有段相一係支持啊!何況,還有太皇太後……”


    “父親,如今,太皇太後亦是太皇太後,沒有分毫的改變。”


    “那段相?”


    “段相告老,段氏一係式微,正是父親當仁不讓的時候啊!”景硯殷殷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可這出頭的椽子……”出頭的椽子先爛啊!


    景硯笑得有些無奈,“世人眼中,景家早就是宇文氏的死忠了!父親難道今日才知?”


    無論做與不做,前進或後退,這個帽子是無論如何都摘不掉的了。


    英國公沉默半晌,忽的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輕頓在桌上,長出一口氣,“罷了!”


    景硯暗自鬆了一口氣,知道父親這是心意篤定了。


    英國公卻凝著景硯,疑惑道:“硯兒,你的性子為父清楚得很,向來不是這等張揚的,為何今日……”


    景硯的嘴唇抿成一線,“皇帝親征,朝中人心淩亂,女兒若不使出些雷霆手段,恐怕難以服眾。”


    英國公仍是不甘心,追問道:“難道你也認為皇帝親征得對?”


    景硯睫毛垂下,遮住眼中複雜的情愫,淡道:“大周是皇帝的大周,景氏是皇帝的臣子。”


    是臣子,就該遵從主君的決定。


    “哼!小小年紀,這般有主意!比先帝還甚!”英國公說起皇帝那執拗的小孩子脾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


    景硯見此情景,又覺好笑,又是無奈。


    英國公又道:“既說朝中人心淩亂,怕是已有什麽確鑿的證據了?”


    “是,”景硯點點頭,“這人旁人動不得,須得倚仗父親。”


    她沒忘了送自己的老父親一頂大高帽。


    英國公隱有所覺,蹙眉道:“那人,怕是不好動吧?他再不濟,也是許多代的根基了……不若等陛下凱旋之後,再動手?”


    景硯不同意道:“恐怕那時已是遲了。女兒所擔心者,就是那人同北鄭勾結,危害皇帝的安危。”


    “你倒在意陛下到了十分!幾十萬人護著她,誰又能如何了她?”


    英國公要是知道了五原城之事,恐怕就不這般想了。


    景硯垂眸看著案上宇文睿用慣的朱筆,緩緩道:“女兒更想她在外征戰的這段日子裏,為她除去朝中的隱患。到時候,天下一統,海晏河清,外無外憂,內無內患,她會更歡喜的。”


    英國公聽著,一抹詫異從心底升起。他盯著景硯的臉,總覺得那表情似曾相識。這念頭在他的腦中盤旋往來,揮之不去,令他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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