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亂拭幹淚水,景硯再也躺不住了。


    她掙紮著起身,唯恐驚醒了雲睿的好夢,不得不費力地扒開雲睿攀住自己的手腳。


    這孩子黏自己黏得緊,也不知過去在雲家是怎生入睡的。


    景硯想著,好不容易逃脫出來,已經折騰了一身的汗。


    “秉筆……”景硯低聲喚道。


    今晚正該秉筆當值。


    夜闌人靜,她歪在外間昏昏欲睡,忽聽得熟悉的唿喚聲,激靈醒來。


    “主子。”雖然腦子還是昏沉沉的,坤泰宮大宮女已經迴複了白日間的端矜。


    “低聲些,莫驚醒了無憂。”景硯迴頭瞥一眼雲睿,見她睡得安然才約略放心。


    無憂?


    秉筆眉腳一跳,改名字了?


    主子們叫什麽的事兒,自然不是她能管了的。腹誹一瞬,秉筆壓低聲音道:“主子有何吩咐?”


    “更衣,去陛下那兒。”


    饒是秉筆見慣了大風大浪,也被這答案驚住了,旋即沒忘了自己的職責,勸道:“主子,子時一刻了。這時辰,怕是……”


    “怕是什麽?”


    “怕是……不合規矩吧?”秉筆索性直言。


    “規矩?”景硯自然知道她所指為何,冷道:“難道本宮連自己的夫君都沒有權力去看了?”


    秉筆見主子隱隱動了怒氣,忙垂了頭,不敢則聲了。


    服侍著景硯更了衣,秉筆忍不住又勸道:“主子,這夜深人靜的,奴婢傳何侍衛來護駕吧?”


    景硯不為所動:“不必張揚,隻你和申承跟著本宮便好。”


    秉筆登時忐忑了,從坤泰宮到陛下安眠那處,正經得走一刻鍾的,隻自己和申承,再加上四個抬肩輿的小內監……這樣真的可以嗎?


    景硯掃過她擔憂的神色,冷然道:“這禁宮還是我大周的禁宮呢!難道還能有人如何了本宮不成?”


    入夜時分,青銅門後的隱室內更是寒冷空寂。


    景硯顧不得沁入骨髓的寒意,緊緊地貼附在宇文哲的身體之上,想著明日起這人便再也見不到了,她悲從中來,柔腸寸斷,晶瑩的淚珠滾落,順著臉頰傾瀉在宇文哲的袍服上,頃刻間又凝成了冰珠兒。


    她原以為自己會有千言萬語對宇文哲絮念,可是到了這裏,見到這人,想到“永訣”二字,所有的念頭俱都煙消雲散。餘下的,隻想靜靜地依偎著這具身體,就像過去無數個夜晚那樣。


    母親過世的那段日子裏,縱然不合規矩,宇文哲也悖逆著朝廷規矩,悖逆母意,整晚整晚地陪著自己。他會在自己痛哭的時候替自己擦幹淚水,會在自己難受的時候緊緊地抱住自己,拍著自己的後背輕聲安慰,也會變著花樣兒地哄自己吃東西,唯恐餓瘦了自己。


    大婚之後,每個迴眸婉轉,每個旖旎夜晚,每個溫柔纏綿……


    景硯曾見識過宇文哲的多麵,他對朝臣的痛斥,他對母親的冷淡,他射獵時的狠絕……種種。


    然而,他對自己隻有一種態度——溫柔,體貼。


    景硯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讓一代帝王傾心於己,專情於己。


    宇文哲的身體,除了冰冷,再給不了她任何的溫暖。而景硯卻徑自在迴憶中徜徉,她享受著那些曾經的美好,她陶醉其中,渾不覺自己的衣袍上已經結了一層薄霜,那徹骨的寒冷正悄悄地侵襲著她嬌弱的身體。


    腦中昏沉沉的,感知飄飄忽忽,神魂仿若飛上了高空。


    景硯覺得這樣很好,什麽都不用再多想,什麽都不用再多管,隻要享受那些美好的迴憶便好。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在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裏飛啊飛,入眼處皆是潔白純粹——


    突的,眼前景物忽變,銀白色的山川河流漸漸變色,化作紅色,身體也不再沁涼,而是慢慢地被暖意包容,暖得甚至有些熱……


    景硯悶哼一聲,豁然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關切的麵孔。


    是個女子,年紀不過三旬,身著青衫,麵目白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唯有那雙眸子,透著洞察萬物、曾經滄海般的古井不波,此刻,正擔心地凝著自己的臉。


    “硯兒,你不要命了?”女子的聲音一如她通身的氣度,冷然不可侵犯。


    景硯的神魂此刻方各自歸位,她驚覺自己居然被女子擁摟在懷中,女子瑩白的手掌正貼在自己的後心上。


    “師父!”


    女子略點了點頭,按住她掙紮欲起的身體:“莫急!你體內的寒氣,還要逼出來才不致傷了身體。”


    景硯感覺後背暖融融的熱意,自一點發散而成一麵,繼而整個身體都沁了進去,仿佛浸入溫水中沐浴一般舒服。


    師父怎麽會在這裏?


    景硯腦中盤旋著這個問題。


    此處,自然還是宇文哲所處的隱室之中,隻不過,自己已經離開了哲的身體,靠在師父的懷裏,而師父則靠在牆壁上。


    隻聽青衫女子道:“硯兒你太過胡鬧了!這裏何等冷?以你的身體……你這是不要命了想隨哲兒而去嗎?”


    女子說著,語聲微微哽咽。


    “師父!您都……都知道了?”景硯急轉身,痛苦地看著她。


    女子眼風掃過宇文哲安眠之處,長歎一口氣:“想不到……竟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景硯聞言,下意識地一眼瞥過青衫女子的頭頂:如鴉烏發,哪裏有半根白發?


    “師父!您武道、醫術通神,定有辦法救得哲的!”景硯突地想到青衫女子的身手,心中湧上了希望。


    青衫女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硯兒,我不是神,何況,醫者救得了病卻救不了命啊!”


    景硯黯然。確然,哲已如此了,便是大羅金仙又能如何?她是關心則亂了。


    青衫女子深深地看著她,又一眼瞥過寂然無聲的宇文哲,心中一痛。她仿佛透過這一對兒,穿越了久遠的時空,看到了曾經的過往。


    略一失神,她拉過景硯的手:“硯兒,死者長已矣,生者當自強啊!”


    死者……


    景硯咀嚼著這個字眼兒,舌尖苦澀異常。


    青衫女子暗歎一聲“情”字磨人,肅然道:“硯兒,你之聰穎,遠超常人,當明白‘世間萬事,豈無因果’?”


    景硯蹙眉。


    青衫女子凝著宇文哲的身影,歎道:“我雖是哲兒的師父,也不得不說他……太過剛愎了……這亦是我的過錯……”


    “師父……”景硯聽她言語中的痛苦意味,實難把眼前這失落人同清姿高絕的風致聯想到一處。


    隻聽青衫女子續道:“哲兒少年繼位,雖有北鄭外憂,然朝廷一片向心之狀,又得幾位老臣輔佐,他的路著實走得順遂了些。哎,早知如此,我就該……就該多多磨礪他的性子,也不至於……”


    女子說著,眼中潸然。


    景硯已然聽得落淚。


    青衫女子話鋒一轉,“是以,為師想著,同樣的錯不能再犯!”


    景硯一凜,疑惑地看著她。


    “因此,”青衫女子一把摘下背後的槍袋,“對於幼君,自當十二分地磨礪。”


    景硯聞言,已知她所指,點頭道:“硯兒當真想不到,師父竟然也是無憂的師父……”


    青衫女子一頓,繼而輕笑:“無憂?這名字好!比慧之強些。”


    宇文哲字慧之。景硯知曉師父所指乃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她的心緒又暗淡下去。


    然而,當她看到那槍袋中之物時,渾顧不得傷心了——


    這、這、這對銀槍何至眼熟若此?


    電光火石間,她突地憶及,這不是高祖畫像中所持的雙槍嗎?


    師父哪裏得來的這對槍?是仿製的,還是……


    景硯暗抽涼氣,她不敢想下去了,隻怔怔地盯著青衫女子的臉出神。


    青衫女子卻不以為意,更沒有解釋的打算。她雪色的手掌拂過槍身,神色莫名,半晌,才抬頭道:“阿睿……嗬,無憂的武藝不能荒廢了!不僅不能荒廢,更要以武道磨礪其誌,讓她對這天下存有敬畏之心,更不失了進取之意!”


    女子說著,神情一震:“我大周的天下,該當在無憂的手中得以光複!”


    景硯的嬌軀亦是一震,她呆呆地凝著青衫女子的麵龐:師父,您究竟是何人?


    坤泰宮中,雲睿睡得正酣。


    她夢見自己和景嘉悅都變成了大人,終於可以像武林中人那般痛快地過招了——


    夢中,雲睿低頭看著自己長大的身體,十分歡欣,忍不住揮拳踢腿,卻一眼瞥見了景嘉悅不屑的表情。


    雲睿心頭大怒,這人長大了還是這麽討厭!


    她很想試試自己身為大人的拳腳如何,遂抬腿就朝著景嘉悅那張如花似玉的小臉兒踢了過去——


    阿嫂!


    雲睿一驚,突地意識到自己是躺在阿嫂的旁邊睡過去的。這一踢,豈不踢在了阿嫂的身上!


    收功已然來不及了。


    隻聽“咣當”,接著“哎喲”一聲,她這一腿老實不客氣地踢在了床榻上,疼得她一咧嘴。


    咦,阿嫂呢?


    雲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哪裏有阿嫂的蹤影?


    自己把阿嫂睡丟了?


    雲睿迷迷糊糊地爬起身來。


    床榻碩大,軲轆幾個來迴都不會掉在地上。抽鼻聞聞,是安神香的味道,哪裏有半分阿嫂身上的氣息?


    雲睿頓感失落,覺得自己像是被遺棄了。


    她悻悻地偎著錦被出神。


    不一會兒,耳中忽的傳來熟悉的聲音,“睿兒!”


    是師父!


    雲睿猛然支起身子。四顧卻無人。


    她知道師父這種功夫叫做“傳音入密”,師父她老人家定然是在離自己不遠處。


    師父來皇宮看自己了!


    雲睿一掃之前的失落,登時振奮。


    “睿兒,穿好衣服,到殿外來。”她聽到師父這般說道。


    於是迫不及待地爬出了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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