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藍色的夜空中皓月高懸,點點忽明忽亮的繁星點綴在明月的四周,儼然一副眾星捧月的局麵。


    夜風輕拂,不疾不徐。亮白的月光穿過風的隔斷,投射在殿脊之上。其上蹲伏的脊獸正瞪著銅鈴般的大眼,張著血盆大口,作猙獰狀。


    微風掃過,殿簷下的鈴鐺發出“丁零丁零”的脆響,襯得夜晚中的奉先殿更顯寂寥。


    “啾啾”,“啾啾”——


    幾隻未知名的鳥撲棱著翅膀各自歸巢去了。


    風停,聲住,黝黑色的大殿在夜色中重又迴複了寂然無聲。


    恰在此時,“嚓嚓嚓”,由遠及近傳來了有節奏的腳步聲。緊接著,自殿前的甬道拐角處轉出來一隻亮著的燈籠。


    燈籠的主人,約莫二十歲出頭,穿著內監服色,腳步嫻熟地靠近奉先殿。


    龐喜是司管奉先殿的小內監,今晚上正是他當值。


    如往日裏一般,龐喜提著燈籠,輕手輕腳地推開奉先殿的大門,沿著大殿的四圍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尤其是諸位先皇的神主前的香爐內,他唯恐有沒燃盡的火星,又小心翼翼地查驗了一番。


    直到確定無異,龐喜才像每次結束之前那樣,來到高祖皇帝的神主前,把燈籠放在一邊,伏在蒲團上行跪拜大禮,口中猶自喃喃有詞——


    “高祖老人家您在天有靈,奴婢日日夜夜恭敬伺候您,您可要保佑奴婢能得著榮華富貴啊,可要保佑奴婢的老娘和兄弟在家裏平平安安的……”


    祝禱完畢,龐喜又恭恭敬敬地朝著高祖神主磕了三個響頭,才抖了抖衣襟起身。然後,提著燈籠,掩好殿門,一陣由近而遠的腳步聲過後,龐喜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前腳一走,約莫不過半刻鍾,黑暗之中,大殿側柱旁的幔帳被一隻瑩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撩起。


    一襲青衫,款製似道袍,又不似,裹著一具修長瘦削的身體,看那玲瓏剔透的模樣,顯然是一個女子。


    黝黑的大殿內,隻有月光透過窗欞透射進來。女子的臉,因為光線照射不到而隱在暗處,看不分明。


    她足踏青布綢靴,踩在殿內的金磚之上,一步,兩步,三步……若非眼見那身形移動,絕聽不到半分聲響,顯然是個輕功卓絕之人。


    女子從幔帳後閃出身形,移至殿內諸神主前,頓住了腳步。


    太|祖,高祖,武宗,仁宗……


    她循著一個個牌位、一幅幅畫像看了過去,臉上的表情雖然看不分明,雙眸中卻若有晶光閃動,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緒。


    遊轉了一個來迴,女子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高祖皇帝的神主前,不由得神色一震。


    她先是遠遠地看著,繼而心中似有所動,向前疾走兩步,卻又不知因為什麽,突地停住了——


    似是近鄉情怯,又似猶豫不決;遲疑半晌,女子終於邁開大步來至高祖畫像前。


    高祖的畫像,依舊是白日的模樣,特別是那張臉,英氣勃勃,英武的風致由內而外煥發出來。


    女子的目光,遊走於高祖皇帝的臉龐……


    恰在此時,一道白亮的月光將將投注在高祖的畫像之上,把她的模樣映得格外鮮明。


    皎白的月光中,高祖皇帝宇文寧銀甲紅袍、青絲飛揚,仿佛飄飄渺渺於仙境,不似在人間——


    正凝視著畫像的女子身軀突地一抖,竟至發出一聲難以克製的嗚咽,在黑漆漆、幽靜靜的大殿之內,顯得格外突兀。


    她努力地深吸一口氣。以她的武功修為,居然需要如此,才能強壓下心中的哀痛。


    情緒稍緩,她不敢再凝望高祖皇帝的麵龐,而是把目光移向畫像的偏下方。


    那裏,高祖皇帝的手中,正握著一對精光鋥亮的銀槍。


    女子眼中看著,雪色手掌不由得攥緊了青袍胸前的係帶。


    那是她身後所背槍袋的係帶。


    槍袋裏,安安靜靜躺著的,正是畫像之上陪伴高祖皇帝馳騁疆場的那對銀槍。


    也不知這般怔怔地看了多久,女子忽的輕笑失聲,她喃喃的,語氣中卻聽不出分毫的笑意。


    “這許多年了,你竟成了神……”


    她歎息著轉頭看向香案前麵的蒲團,那裏仿佛還殘留著龐喜虔誠的身影。


    方才那內監打扮的人,跪拜、祝禱得那般虔誠。哪裏像是跪拜這禁宮曾經的主人?儼然就是在跪拜寺廟內的神佛。


    “他們崇你敬你,像跪拜神祇一般跪拜你……可,你當年又做了什麽?”


    女子低聲自言自語著,說到此處,她的語調驟然黯淡下去了——


    “而我……又做了什麽?”


    思及往事,女子心潮起伏澎湃難抑。也不知是憎惡別人,還是憎惡自己,她恨恨地攥緊手掌,指尖倏的扣進了瑩白的手掌中,展眼間手掌便血肉模糊。


    時光流轉,日月穿梭,不以任何人的意誌而停留或改變。不知過了多久,月光已然轉過殿角去,殿壁之上,高祖皇帝的畫像重又迴到了晦暗之中,而大殿之中,早已是空空如也。


    坤泰宮。


    雲睿折騰得累了,加上白日裏發生了諸多事,即使精力再旺盛的小孩子,也是禁不住瞌睡蟲的侵襲,她終於摟緊景硯的胳膊,嗅著景硯身上的氣息,漸漸安靜下來,唿吸隨之趨於平緩。


    她睡著了。


    景硯輕輕地摟著她,鼻端散發著來自懷中人身體的氣息。那是一種類似奶甜香味的獨屬於小孩子的氣息。這味道令景硯瞬間想到了自己極愛吃的甜食,她不由得嘴角掛上一絲笑意。


    唯恐夜深涼意重讓雲睿著了涼,景硯忙不迭拉過錦被,覆在雲睿小小的身體之上。


    雲睿在睡夢中感受到了暖意,她閉著眼睛滿意地輕哼了一聲,又咂咂嘴唇,猶嫌不足,遂迷迷糊糊中手腳並用,整個人攀住了景硯的身體。


    景硯無奈,撫額——


    這樣厚實的錦被,這孩子還要如此扒住自己,難道就不覺得熱嗎?


    剛剛經過的一個時辰,景硯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何為“養孩子不易”。


    她從小便與兄長景衡親厚得緊,二人雖不是一母所生,然論及感情之深,實不遜於一母同胞。


    景衡一向待她親近,即使景硯大婚嫁入天家之後,二人難得相見,然見麵獨處之時,景衡也一如曾經般不見外。比如,他會唉聲歎氣地向妹妹抱怨“小孩子有多難養活”。


    景硯對此等話題從來都是一笑置之,她並不覺得小孩子有多難相處,動之以情,教之以禮,有何難的?兄長不過是太過寵溺悅兒罷了,才會有如此一說。


    每每被自家妹子取笑,景衡總是理所當然道:“等硯兒和陛下誕下麟兒,便懂為兄此時得心境了。”


    景硯聞聽此言,雖是大羞,但內心裏仍是不以為然。


    直到今夜……


    她算是領教了小孩子的厲害之處。


    她凝著雲睿恬靜的睡顏,小小的臉蛋因為溫熱而紅撲撲的,透著健康的可愛。


    這樣的小孩子,這樣小,不懂的事情又是那樣多,分明就是這世間最最脆弱的存在;可是,殺傷力卻是那般的大——


    她會用最最幹淨、最最純粹的眸光盯緊你,問出口的卻可能是這世間最最難以迴答的問題。


    自己明明被問得哭笑不得,甚至因著她的糾纏不停而微微動了怒氣,卻在看到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的一瞬,所有的不快俱都煙消雲散,隻得打疊起百倍的精神應付她鋪天蓋地的問題。


    比如,她會問自己:何為心愛之人?


    若不是累了倦了睡著了,景硯真不知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應付這小小孩童的種種奇怪問題。


    心愛之人嗎?


    自然是一輩子刻骨銘心愛著的那個人啊!


    即使天涯海角,即使陰陽相隔,依舊愛著念著,無法忘卻,更舍不得忘卻的那個人……


    景硯心中一痛——


    她的心愛之人,明日……明日就要大殮了。


    大殮,便意味著那副自己眼中最最美好的軀體,那個始終占據著自己的身與心的人,就這樣永永遠遠地躺在了那副裝飾得無比華麗精致,卻冰冷孤寂得勝過冰雪的棺中。


    她從此,便再也見不到他了,隻有到了可以安心放下一切追隨他的時候,才可以再見……


    如果可以,景硯寧願她的哲一直躺在那地底深處的雪洞暗室內。至少,那樣,她可以時時刻刻看到他。而不必,隻能把一切變成刻骨噬魂的思念;而不必,今後隻能在奉先殿內看到他的模樣。


    但是,那樣,太後定然不會同意,朝臣和宗室也不會有人同意。


    所謂“入土為安”便是這樣。


    風風光光地被葬入鼎陵,那是世人眼中大行皇帝理所當然的歸宿。


    可是,那是大行皇帝宇文哲的歸宿,卻不是她景硯的宇文哲應該的歸宿。


    景硯的心,柔軟成了一灘水,卻也疼做了一團。


    想著,念著,思忖著,竟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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