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京城,春光明媚,外地的小販們肩挑手推湧入城中販賣著各種手工藝品和各色小吃,街上熱鬧得車馬難行。怕初春受寒的太太小姐也都走出家門,萬壽山、禦西湖,郊外的幾處寺廟都是絡繹不絕。


    正是賞春好時節,可此刻沐芽耳中都是呐喊,眼前刀光劍影,鼻子裏一股泥土翻飛的味道。


    坐在校場邊高高的指揮台上,看著那一身天青箭袖馬靴皮扣的人正與一隊人馬“廝殺”得不亦樂乎。對於武術,沐芽一向喜歡那種虛實莫測、綿綿化骨的意境,對這種力量型搏殺沒有絲毫興趣,此刻卻托了腮,津津有味地看著,希望把這一幕幕一幀幀地存進腦子裏……


    雨水中一次衝動的意外,把她與九皇子的關係突然就拉到一個尷尬又十分親密的境地。那一夜,沐芽攥著那隻玉佩再難入眠。


    最初愉快的相識、他的美貌,迅速就因為碧苓與八皇子情//事的暴露成了沐芽心裏的陰影。在她麵前他狡猾又陰狠,那一點點對男神的欣賞很快就變成了害怕,別說悄悄生成喜歡,沐芽甚至一度很憎惡他。


    正是因為他的折磨,沐芽魔怔了一樣想要得到玉佩,而這魔怔又讓她不知死活地主動走入了他的“魔爪”。


    來到他身邊才知道,原來他以為自己是從七哥的“淫威”下把小奴婢救了出來。他很得意,覺得於她“恩重如山”。所以揉搓她,打她,他說很“喜歡”她,即便是有了數學和畫,一副居高臨下逗弄她的模樣從未改變。


    哪怕就是美貌如斯的王子,沐芽心裏小小的自尊依然消受不了,從來沒有一絲一毫懷疑過她想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握了一夜玉佩,竟然沒有激動地奪門而去跑到哥哥身邊。


    要走了,隨時可以。隨時。不是生離,是死別。


    像她對哥哥說的,離開了,就再也見不到瑾瑋了。離開了,也就再見不到奕楓了……


    第一次喚他的名字,哪怕就是私下裏自己悄悄的,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第一次有了平等。她要走了,在他一番熱誠、屈尊地“表白”後。雖然沐芽並不覺得這對寵物一樣的喜歡跟愛情有絲毫關係,可她與玉佩同時消失,如此背叛他的驕傲,一定會惹他氣急敗壞,想剁碎了她。


    這樣不好。即便永不相見,沐芽也不想有一個人在另一個時空想剁碎了她。


    走之前,她要為他畫一本圖冊,記錄下從他們第一次相識到分享玉佩,他掐她,欺負她,聽她講課,給她買小包子,點點滴滴。


    要留下一封信,解釋給他聽,她真的是樹上掉下來的妖精,不但會數學還會有驕傲,沒有辦法在這裏生存,隻有玉佩可以讓她迴到樹上。他這麽喜歡稀罕物,得知真相後雖然還會痛恨被利用,可日子長了應該也會把這當作一件奇事,津津樂道。


    還要留下一張她在現代的畫像,贈予:樹下的主子;落款:樹上的妖精。


    準備這些需要一些時間,這幾天,沐芽決定盡釋前嫌,滿足他的一切要求。除了不合理的抱抱。


    可以拿到玉佩的事,第二天沐芽就傳信給了哥哥,再次見麵,兩人約定,端陽節家宴後,趁著宮中人們吃酒後困乏無意,就是他們離開的最佳時機。


    後天就是端陽節,想著馬上就要迴家,沐芽很興奮,想著學校,想著讀書,甚至已經開始想到了準備考哥哥的研究所。夜裏睡不著,起來,點著燭燈再給畫冊添一副小畫,門鎖得嚴嚴實實的,不能再給那人任何闖進來壞事的機會。


    前晌下了課,沐芽就換好了衣裳在文華殿外等著。這身衣裳是特意為她量身定做的,非常合適,不細看,帽子底下就是一個瘦小的小太監。沐芽很不喜歡裝扮成小太監,可是自從那天後,他總想帶著她,沐芽便答應下來,順著他,哄他開心,別說是小太監,扮小狗也可以,彌補一點點的內疚。


    此刻校場上已經鳴金收兵,打了一個多時辰,九皇子與右翊衛中郎將吳昭馬上聯手打敗了一隊驍勇的騎兵,很激烈,五人被他斬劍劈下馬。


    校台後,沐芽候著他更衣,他一臉又是汗又是土,一身熱騰騰的汗氣。奕楓一邊解袍子一邊把臉湊過來,沐芽濕了手巾給他擦汗,他愜意得很,“怎樣?將才?”


    “你們都騎著馬,翻得塵土飛揚的,我根本看不清哪個是哪個。”


    “看到人落馬麽?”


    “嗯,倒是能看清那個。”


    “都是我劈下去的。”奕楓笑,“戰場上便是如此,多是在馬上,真要到了我也落了馬,情勢就危機了。”


    “今兒怎的想起來練騎兵?”


    “胡人馬上戰術十分強悍,我中原兵士深受其苦。我往後要駐守邊疆,不多練騎術怎麽行。”


    “你不在京城麽?要去守邊疆?”


    “留在京城有何意思?像三哥一樣每日朝上與那些清官、貪官勾心鬥角,還是像五哥一樣每天聽個曲兒、作個詩,賦閑一生?哪有領兵戍邊痛快!”


    意氣風發、豪氣衝天,擦幹淨的臉龐英氣十足,沐芽歪頭看,笑了,奕楓挑眉,“怎的?怕跟著我吃苦,不肯去麽?”


    沐芽愣了一下,搖搖頭,“哦,沒有,我就是……沒去過西北。”


    奕楓笑了,抬手輕輕捏捏她,“這才像話,還敢不跟著我麽!”


    拿出預備好的外袍伺候他穿上,奕楓低頭,她迭起腳把他的紫金冠解下來,手指給他攏攏頭發,重戴好。


    出門上馬,奕楓要托她上去,沐芽不肯,目光向周圍的兵士瞥瞥,奕楓這才覺出不妥。皇子與小太監同乘一騎已是逾矩,再要把“他”護在胸前就要引人側目了。奕楓便先行上馬,沐芽踩了上馬凳,很努力爬了上來,攬了他的腰。


    拱手跟吳昭辭別,驅馬離開。出了校場大門,奕楓迴頭看著那毛絨絨的小月牙兒,“走,今兒咱們去吃烤肉,讓你先嚐嚐西北的味道。”


    她抿嘴兒笑,“好。”


    ……


    這一頓烤肉吃的不時不晌,沐芽沒吃下多少,不過煙熏火燎地在街邊大嚼讓人想起了現代的時候背著哥哥去吃夜市燒烤,被抓迴來上了一趟食品衛生課,偷偷做壞事的感覺,很開心。


    再看那嬌生慣養的皇子,雖然筋骨被打磨得十分剛硬,可他的腸胃卻還是十分精致嬌嫩,做不到大口肉大碗酒,吃起來還要切小塊,被那攤主側目鄙夷,沐芽就在一旁嗤嗤笑他:還大將軍呢,往後上陣殺敵也得跟兩個丫鬟伺候才好。他立刻抬手想揉搓她,手到半空又停下,終究咬咬牙,狠狠白了她一眼!


    吃完烤肉,兩人牽著馬一路走一路消化食兒,熙熙攘攘的街道擠來擠去,像以前過年的廟會,沐芽還大著膽子要了一串糖葫蘆,奕楓嫌髒,可還是買了給她。沐芽一邊啃一邊看街上古老的民生百態,聽稀奇百怪的叫賣吆喝,比在宮裏磕頭伺候主子有意思多了。


    正看著,一個推茶湯鍋的小車被人群擠得失了把握,一下子斜撞過來,沐芽一愣,奕楓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從此就沒再放手。他麵上神色如常,手下握得很緊,沐芽被他握出了汗,有些不自在,想想很快就要迴宮,便隨他去。


    迴到宮裏的時候正聽到角樓上的鍾聲,是傳晚膳的時候了。反正也不用再吃了,兩人悠悠哉哉往裏走,迎麵跑來一個人,定睛看正是平日貼身伺候奕楓的小太監徐力,請個安就附在耳邊跟主子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通。


    “我知道了,你去吧。”


    徐力應著跑遠了,沐芽看奕楓蹙了眉,問道,“怎的了?”


    “一天到晚正經東西沒有,就知道跟著伯倫特擺弄那些西洋玩意兒!我倒要看看他這迴帶著瑾瑋要耍出什麽花招來!”


    這一句好是咬牙,一聽說的就是哥哥,沐芽抿抿唇沒敢做聲。


    “走!咱們瞧瞧去。”


    “去哪兒啊?”


    他沒應,已經大步離開,沐芽忙小跑著跟了上去。


    隨著他七拐八拐,沐芽努力在記憶力搜尋著地圖,一直走到了文華殿東側的兩座小偏殿。跟在奕楓身後,從旁邊的角門進了一個小院中。夕陽將盡,一絲餘輝照著寂靜的小院,石磚地上冒出的雜草像是剛被鋤過,翻出新土的痕跡。這是什麽所在?怎麽連個看門的都沒有?沐芽正猶豫,奕楓握了她的手就往台階上去。


    繞到了殿後,奕楓拿出隨身的一個未開刃的小腰刀戳開了窗紙,往裏瞧了瞧,隨之冷笑了一聲。


    “是什麽?”沐芽問。


    “這裏都是西洋泊來的東西,大都是伯倫特幾次帶來的,有幾件西洋的樂器。徐力說每天下晌七哥和瑾瑋都來,要在端陽節上用。我看無甚稀奇。”


    樂器?沐芽聽了來了興趣,“我瞧瞧。”她個子小,隻能踩到門檻上,墊了腳尖,奕楓扶著她,沐芽看著昏暗的大殿裏擺放的幾樣東西,輕聲問,“知道他要用哪一件麽?”


    “徐力說是個弦琴。”


    “哪個弦琴?”


    “最大的那個。”


    奕楓話音剛落,那門檻上的小丫頭就一腳沒踩穩掉了下來,他笑,“怎的了?嚇著了?”


    沐芽咧咧嘴,“大提琴,那個最大的弦琴是大提琴。”


    “你認得?”奕楓問得並不意外,樹上的妖精見過什麽都不稀奇。


    “端陽節你們都不用預備什麽了,七殿下一定贏。”哥哥從小學琴,軍校樂團裏的大提琴手,每次登台必然引來花癡無數。禦花園沒有擴音設備,這樣低沉婉轉的琴音絕對是個必殺器,既然他帶著瑾瑋,那瑾瑋肯定也是用的西洋琴譜,古箏和大提琴,中西合璧搭配的旋律哥哥一定會彩排到天衣無縫,哪裏還給別人留餘地?


    “真的?”


    聽他追問,沐芽很認真地點點頭,“嗯。我聽過一次,天籟之音。”


    “哼!”


    奕楓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看他皺了眉,沐芽走過去碰碰他,“怎的了?你非要贏麽?這兩迴考試都是你贏了,讓他贏一迴好了。”


    “我哪裏是非要贏他,可這一遭當真要緊呢!”


    “為何?”


    “我想往軍營裏去,去年提過一次,皇父不允。今年再提,皇父雖說沒應下,可到底沒駁了我。想去,就得給皇父看看我的功夫精進,皇父是不會相信那些底下人奉承我的話。可他老人家日理萬機,我哪裏請得動?好容易盼到了端陽節家宴,這要是被人壓了風頭,還說什麽嘴?”


    “你不是還沒有出宮建府,就能派到下頭去麽?”


    “能。我不想到了歲數成親出宮,一來,我本就不想住京城,二來,”奕楓看了她一眼,“那幾個跟我歲數相當、今後定會備選給我做王妃的千金閨秀,我一個也瞧不上!”


    “你跑遠了就能不成親麽?”沐芽覺得這樣逃婚很可笑。


    “二哥就是如此。二哥十七歲做了副將戍邊,二十歲封王議親時娶的就是將軍家的女兒。若是在京城,一個二品的將軍是無論如何也攀不上的。”


    “哦……”沐芽點點頭,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戍邊大將求親,可見二皇子奕栐的精明,也可見隆德帝的開明,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啊。


    “成親之事還是小事,要早些曆練才好。如今邊疆幾處,匈奴、西域、烏斯藏,無一處安穩;加之西北匪患猖獗,關西七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危機四伏,待到起了戰事,我再去,哪裏來得及?”


    他貴為皇子,算得上心係家國,也為此付出了很多,看他煩躁的樣子,沐芽動了惻隱之心,“莫煩心,我覺著此事也未必不能成。”


    “唉,”奕楓歎了口氣,“你有所不知,皇父從前很疼七哥,如今他出來了,人也收斂許多,處處都顯好。這一迴要是他又出風頭,皇父……哪裏還看得到旁人!”


    “那不一定。”沐芽搖搖頭,“你年紀最小,壓軸出場,已是比他占了一分先機。他能餘音繞梁,咱們就能蕩氣迴腸,還要定型定影,讓人們想忘也不能忘。”


    “你是說……”


    附到他耳邊,沐芽悄悄兒說了一番。


    “好啊!”奕楓樂得一拍大腿,“正好用你的畫!”


    “不行,那樹上的妖精不就被人發現了?”


    “說的也是,可是求八哥的話,他畫得慢,來不及啊。”


    “這樣。”小丫頭又咬了他的耳朵,奕楓越聽越樂,“好丫頭!就這麽辦!”


    “隻是,就這麽兩天,肯定要熬夜了,在哪裏呢?”


    “嗯……”奕楓想了想,“我房裏人多眼雜,你房中太小,不如咱們今兒迴去就把二所打開,地方大,也無人,這兩日索性在那兒過夜,如何?”


    “行。”


    ☆、第54章 ,


    五月初五。


    天長了,將將敲了五更天邊就顯出朦朦一道光亮。


    今兒是端陽節,各宮裏前一日就貼起了驅邪符,因著晚上改作家宴,隆德帝晌午要在乾清宮與文武百官共飲雄黃、食角黍。皇子們亦要一道上殿,遂文華殿今兒不開課。


    奕楓本就枕著雙臂大睜著眼睛在等天明,一聽角樓的鍾聲,立刻一個激靈翻了起來。


    為了家宴上一展風姿,這兩日他與小丫頭忙得不亦樂乎,一天一宿不曾合眼。本已都安置好了,一丈多高的畫幅掛上了架子,小太監們也學會了怎樣應著招式打開,可小丫頭卻還有兩處不滿意,非要再改。


    為遮人耳目,二所隻安排了小太監徐力近身伺候,奕楓親自上手給她把著畫紙、遞筆端墨。這要改,該也是陪在一旁,可她非不讓,說要是他養不好精神這一切預備就都白費了。畢竟,功夫是本,這些都是花噱頭。


    習武之人,熬一兩宿根本無礙,奕楓軟硬兼施擺出一副主子架子才好歹讓他待到了三更天,就被攆去睡覺,拗不過,隻好迴來。躺在床上也是睡不著,翻來覆去,眼前總是那個擼胳膊挽袖、跪在紙上手握碳條大肆揮舞的小丫頭,微微蹙著眉頭,筆下氣壯山河,好一番氣勢,讓人不敢親近。


    頭一次見,覺得她長得很喜人,彎彎的小月牙兒,水皮兒細嫩,薄薄的粉唇,一開口,透著山水間清新的靈氣。起先隻覺得她是個八哥兒一樣的小機靈鬼兒,慢慢地,才發現,小東西肚子裏書本多,奇才怪學,本事大得很。


    不知從何時起,奕楓就喜歡看她蹙了小眉、一本正經的小學究模樣。也曾見過多少千金小姐凝神撫琴、作詩,不可謂不美,卻都不如這小師傅,一旦入了題目,就是題目最大,欺君犯上、言辭凜凜,那氣勢讓人覺得格致學簡直就是千古聖言,豈敢褻瀆;待到入了畫,筆觸細到男人的唇間、肌膚,兩眼放光,這另一副癡迷,癡迷得沒羞沒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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