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正武元年秋七月丁醜(十四),楚國,曲阜(fu)。


    作為儒家先聖孔仲尼的故鄉,曲阜,無疑是魯地儒學氛圍最濃厚的地方。


    尤其是以弘揚《周禮》為立命之本的魯儒一脈,更是將曲阜方圓數百裏的區域,視為最後的大本營。


    ——就像老劉家將關中,看做最後的老窩一樣。


    楚國本就位於漢室東海沿岸,距離長安遠數千裏,即便和函穀關之間,都還隔著整個梁國。


    自然而熱,山高皇帝遠的,長安中央對楚國地區的掌控難度,無疑是大了些。


    再加上魯地,在漢室開國之初,就曾有過‘項羽老窩’的政治汙點,更使得其治理難度陡然增加。


    也正是出於這個考量,漢高皇帝劉邦才將自己的親弟弟封在了楚地,享邑數十城。


    在劉邦看來,弟弟劉交本分憨厚,手腕、能力都足夠治理魯地;且劉交在儒家內部的學術身份,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和魯儒一脈對漢室中央的對立情緒。


    從最終結果來看,劉邦做的沒錯。


    有身為荀子再傳門徒劉交彈壓楚地,魯儒一脈,確實在漢室鼎立之後踏實了下來。


    ——最起碼,沒再出現開國初,魯儒爭相為魯公項羽披麻戴孝的事件。


    但成也此,敗也此···


    劉邦隻考慮到弟弟劉交的儒士身份,能在一定程度上緩和魯地的敵對情緒,但劉邦沒考慮到的是:讓弟弟劉交成為楚王,反倒使得魯儒一脈,得到了一個位高權重的代言人,和保護傘。


    道理再簡單不過:從春秋時期到戰國結束,秦統一天下這數百年內,曾興起一方的學派學說數以百計;但這上百家學派學說當中,洗腦能力最強悍的,當屬儒家無疑。


    在一位儒家出身的劉氏宗親,成為統轄自己的楚王之後,魯儒一脈,算是迎來了自己最高光的一段時光。


    與之相應的,便是長安中央對楚國,尤其是靠近彭城、曲阜一帶的魯地,幾乎喪失了所有實際掌控!


    現如今,長安中央或許能決定楚都彭城的縣令,楚王劉郢客的內史、中尉,乃至於諸侯王相。


    但曲阜的縣令,卻不再是長安朝堂說了算了···


    準確的說:自高皇帝劉邦封弟弟劉交為楚王之後,楚元王劉交以‘尊先聖’的名義,對曲阜許下了很多政治優待。


    而劉邦看著魯地逐漸安定下去,便也沒有過多追問此事。


    自此,禍根埋下。


    現如今,哪怕是楚王劉郢客,在曲阜的魯儒們麵前,都得嚴格按照周禮,做出諸侯王應有的架勢,才能得到理論上、名義上的支持。


    對曲阜地區的行政插手,自然是提都不用提。


    對此,魯儒一脈的說法也是十分‘在理’:當年元王說要尊孔聖,如今大王卻要為難孔聖之後,是何道理?


    這,就是二世楚王劉郢客登基之後,對曲阜縣的狀況提出疑問時,魯儒一脈給出的答複。


    ——曲阜,已經是一個絕對不能掀的燙手鍋蓋了!


    除非長安中央以雷霆之勢,將包括孔士一門的所有魯儒連根拔起,否則曲阜,就見永遠是漢室版圖上的‘自由國度’。


    在這裏,沒有漢律漢法,沒有朝堂律令,甚至沒有楚王詔諭。


    曲阜僅有的十幾戶‘躬耕之家’,隻遵守孔聖人留下的君子六藝,以及論語、六經所記載的道德規範。


    便是在這種奇異,晦暗,又異樣祥和的城邑,卻坐落著一戶滿是書香文墨之氣,又絲毫不見奢靡之處的矮院。


    在院門外,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做儒士大半,手上攥著一條魚,麵帶謙遜的等候主人的接見。


    如果青年這個樣子被街坊鄰裏看見,保不得要問候一句:小夥子,又來了?


    但沒人知道,就是這樣一位眉清目秀,氣質溫潤,謙遜中又隱隱帶有一絲威嚴的青年,竟然來自長安···


    ······


    “袁令吏又來了?”


    後院,一位年過而立的儒士正端坐於案前,看著眼前的經書殘卷,頭都不抬對進入書房的仆人問道。


    “呃···”


    儒士突而一問,仆人頓時愣在原地,片刻後又慌忙一拜。


    “唯。”


    “袁令吏著儒袍、冠,正於門外今後。”


    聽聞下人的匯報,儒士滿是無奈的搖了搖頭,手指撫上了兩眼間,不住揉搓起來。


    “唉···”


    “何苦呢···”


    唏噓片刻,儒士終是麵色一定,將目光重新撒向眼前的竹簡。


    “轉告袁令吏,非吾不見,實府中雜事繁多,無暇見客。”


    “還請袁令吏改日再來。”


    見此,仆人隻好深深一拜,正要離去,又好似想起什麽般迴過身,略有些遲疑的輕語一聲:“主君。”


    “方才仆似見袁令吏,乃攜禮登門···”


    聽到這裏,儒士終於是從案前起身,再也沒有了研究經書的興致。


    “堂堂朝廷命官,竟懈禮等吾門···”


    “這是陷吾於不義,逼吾非見不可啊···”


    “哼哼,漢官威儀嗎···”


    心中暗語一聲,又哀歎著搖了搖頭,儒士終於第一次抬起頭,將目光撒向眼前的奴仆。


    “何禮?”


    奴仆自是趕忙一拜:“河鯉。”


    儒士聞言,麵色陡然一滯,過了許久,終是又歎一口氣。


    “請袁令吏至此吧。”


    望著奴仆領命遠去的背影,儒士不由自嘲一笑。


    “竟以鯉相贈,莫非欲於吾以友人交?”


    戲謔一笑,儒士又是一聲長歎。


    “還是魯儒一脈幹下的好事啊···”


    “唉···”


    ······


    在仆人的引領下走入後院,袁盎便將手中細繩掛著的鯉魚交給奴仆,向著遠處那一小片數丈長寬的‘竹林’走去。


    待等看清‘竹林’內,一位英俊儒士正端坐矮幾前,不時輕酌一口籌中濁酒時,袁盎便定了定身,嚴肅的整理一番衣冠,便是搖一拱手。


    “末學晚進盎,拜見申公!”


    聽到這一生響亮的拜喏,饒是心中再不願,申培也隻得是‘趕忙’從筵席上起身,對‘竹林’外的袁盎拱手一拜。


    “袁令吏不必自謙,鄙人亦不敢當袁令吏以‘公’稱之。”


    客套一句,申培便帶著一副熱情的麵容,手臂指向自己對麵的矮幾。


    見此,袁盎也隻好再一拜,才來到‘竹林’中,在申培正對麵的矮幾前跪坐下來。


    “貴客登門,然寒舍簡陋,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袁令吏莫怪···”


    見申培依舊在和自己客套,袁盎淡而一笑,正要迴應,卻聽申培麵色古井無波的又給自己添了籌酒,便似是不經意道:“自太祖高皇帝時起,吾儒門便無有貴幸於朝者。”


    “今袁令吏著儒衣行於魯地,卻頗有些蹊蹺。”


    說著,申培被再一笑,似乎是在印證自己接下來的話沒有敵意。


    “不知袁令吏師從何門,治詩邪?書也?”


    申培一語,頓時惹得袁盎愣在原地,手中剛舉起的酒籌,也一時不知該送到嘴邊,還是放迴案幾之上。


    乍一聽上去,申培的話好像確實沒有什麽敵意,隻是中規中矩的尋求袁盎的自我介紹而已。


    但對於熟知儒家文化,對儒生之間的交流方式了如執掌的袁盎而言,申培這短短幾句話,卻不亞於在自己臉上狠狠扇了幾巴掌!


    別的不說,光一個‘師從何門’,就足以讓袁盎無法維持表麵上的淡定。


    道理再簡單不過:如果是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儒家青年士子,在互相的交流中問出一句‘你老師是誰’,那自然是在互相了解。


    但這話出自申培口中,那就徹底變了味兒了。


    ——當今天下,但凡有些見識的,誰不知道申培師從荀子門徒浮丘伯,乃楚元王劉交的同門師弟?


    這句話從申培嘴裏問出來,就跟後世,一個清華或北大出身的大學僧,在同學聚會上問其他人:你們都哪兒畢業的?


    這純粹就是磕磣人!


    也就是儒家講究‘君子不惡意中傷’,申培又是儒家有頭有臉的人物,方才的話才說的委婉了些。


    若是放在一個心直口快的法家士子身上,或是心眼比針眼還小的縱橫家士子,保不齊要指著袁盎的鼻子罵一句:你特麽也有臉穿儒袍?


    趕緊給老子脫了!


    但作為一個楚國人,一個出身魯地的人,尤其還是一個對儒家有情感偏向、對儒家學說有一定研究的中央官員,袁盎的養氣功夫,自然不至於被這麽一句冷嘲弄破防。


    呆滯片刻,袁盎便似是從思考中迴過神,臉上再次掛上了那人畜無害的和善笑容。


    “迴申公問:盎無師、無門、無派,唯兒時啟蒙,得一老儒略授《禮》,不敢顯赫於公前。”


    毫無隱瞞的給出一個答複,袁盎便灑然抬起頭,目光和善的對上申培那審視中略帶些詫異的目光。


    二人對視了至少十五息,申培都沒從袁盎的目光中,看出任何一絲說謊導致的心虛,亦或是慚愧帶來的羞憤。


    就好似在申培這樣一個大儒麵前,袁盎對自己的出身沒有絲毫自卑,描述起自己的過往,口吻卻像是在說別人。


    “哼!”


    “久聞劉氏深諱厚黑之術;漢庭之官佐,怕也是近朱者赤···”


    暗地裏腹誹一聲,申培便不著痕跡的低下頭,作勢輕酌著籌中之酒,實則卻是極力調整著僵硬的麵容。


    ······


    “今袁令吏著儒衣行於魯地,卻頗有些蹊蹺。”


    說著,申培被再一笑,似乎是在印證自己接下來的話沒有敵意。


    “不知袁令吏師從何門,治詩邪?書也?”


    申培一語,頓時惹得袁盎愣在原地,手中剛舉起的酒籌,也一時不知該送到嘴邊,還是放迴案幾之上。


    乍一聽上去,申培的話好像確實沒有什麽敵意,隻是中規中矩的尋求袁盎的自我介紹而已。


    但對於熟知儒家文化,對儒生之間的交流方式了如執掌的袁盎而言,申培這短短幾句話,卻不亞於在自己臉上狠狠扇了幾巴掌!


    別的不說,光一個‘師從何門’,就足以讓袁盎無法維持表麵上的淡定。


    道理再簡單不過:如果是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儒家青年士子,在互相的交流中問出一句‘你老師是誰’,那自然是在互相了解。


    但這話出自申培口中,那就徹底變了味兒了。


    ——當今天下,但凡有些見識的,誰不知道申培師從荀子門徒浮丘伯,乃楚元王劉交的同門師弟?


    這句話從申培嘴裏問出來,就跟後世,一個清華或北大出身的大學僧,在同學聚會上問其他人:你們都哪兒畢業的?


    這純粹就是磕磣人!


    也就是儒家講究‘君子不惡意中傷’,申培又是儒家有頭有臉的人物,方才的話才說的委婉了些。


    若是放在一個心直口快的法家士子身上,或是心眼比針眼還小的縱橫家士子,保不齊要指著袁盎的鼻子罵一句:你特麽也有臉穿儒袍?


    趕緊給老子脫了!


    但作為一個楚國人,一個出身魯地的人,尤其還是一個對儒家有情感偏向、對儒家學說有一定研究的中央官員,袁盎的養氣功夫,自然不至於被這麽一句冷嘲弄破防。


    呆滯片刻,袁盎便似是從思考中迴過神,臉上再次掛上了那人畜無害的和善笑容。


    “迴申公問:盎無師、無門、無派,唯兒時啟蒙,得一老儒略授《禮》,不敢顯赫於公前。”


    毫無隱瞞的給出一個答複,袁盎便灑然抬起頭,目光和善的對上申培那審視中略帶些詫異的目光。


    二人對視了至少十五息,申培都沒從袁盎的目光中,看出任何一絲說謊導致的心虛,亦或是慚愧帶來的羞憤。


    就好似在申培這樣一個大儒麵前,袁盎對自己的出身沒有絲毫自卑,描述起自己的過往,口吻卻像是在說別人。


    “哼!”


    “久聞劉氏深諱厚黑之術;漢庭之官佐,怕也是近朱者赤···”


    暗地裏腹誹一聲,申培便不著痕跡的低下頭,作勢輕酌著籌中之酒,實則卻是極力調整著僵硬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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