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前世,研究這段關於漢室文化的製度時,劉弘就曾為古人的智慧而感歎不已。


    ——將地方勢力強行遷入首都,難道隻是為了宰富戶,割韭菜?


    其實並不是。


    陵邑製度對政權所起到的積極作用,最主要的,還是緩解社會矛盾!


    道理很簡單:地方勢力對中央集權造成的最大威脅,從來都不是武力反抗,亦或是影響行政效率。


    而是一個令所有封建政權都頭痛不已,卻又始終無法找到解決辦法的大趨勢:土地兼並。


    從秦漢到隋唐,從兩宋到明清,封建政權一隻沒能解決,並因此導致‘三百年王朝周期律的’,都永遠是這個無解的命題:到底應該怎麽做,才能遏製土地兼並的趨勢?


    秦統一六國的過程中,有過以‘賜田爵’勾引六國民眾入關做秦人的政策;明太祖朱重八,也曾在鼎立朱明王朝初,為天下大義而大治貪官汙吏,更不惜人皮實草,以做震懾。


    而漢太祖高皇帝劉邦,在統一了神州大陸之後,為了盡快恢複社會秩序,也曾做出過絕大多數開國皇帝會做的決定:授民田爵。


    簡單來說,就是發地:每家每戶一百畝,家家都有,童叟無欺;條件就是在官府登名造冊,建立戶籍。


    為了得到太祖高皇帝賜予自己的一百畝田地,在秦末戰火中躲進深山老林的百姓紛紛從山上走下來,在官府登記好自己的姓名,領了專屬於自己的身份戶瀆,並自此在田間紮下根來。


    隻一項《授民田爵令》,就讓漢室初殘垣斷壁,百廢待興的神州大地,在短短幾年內重新煥發了生機,二十年後的今天,天下人口就已經恢複到了秦統一天下時的水平。


    但是,困擾每個封建王朝的土地兼並問題,也已經在漢室逐漸繁榮的背景下,悄然拉開帷幕。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下百姓都因為得到足夠的田畝而紮下根來,社會生產秩序也已經重迴正軌,現如今,漢室已經從‘經濟複蘇’時期,逐漸進入經濟增長期。


    而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必然會導致底層百姓受到影響。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漢室鼎立時,天下人口不過一千五百餘萬,戶近二百萬,可耕作土地麵積約為一萬萬七千餘萬畝。


    將近兩百萬戶人家,每戶分一百畝田,一萬萬七千餘萬畝田雖說不上綽綽有餘,卻也還勉強夠分。


    ——大不了就是關中行大畝,關東行小畝(半畝)嘛!


    但經過二十多年,即將近一代人的休養生息,以及更多的前秦遺民從各處‘桃花源’中走出,使得漢室人口已經暴漲了一半,來到了二千二百餘萬人,三百餘萬戶!


    做個簡單的算術題,就能明顯的發現:一萬萬七千萬畝田,分給三百餘萬戶人家,每戶能分到的,也就是五十畝左右。


    而‘一夫五口治百田’的標準,便源自於:一百畝田地的產出,在保證一家五口的吃穿用度,繳納國家要求的稅賦,以及各種日常支出的同時,還能稍剩下一些,以做備用。


    也就是說,一戶有五口人的農戶家庭,至少要有一百畝的田地,才能保證其生存環境處在安全線以上;除非發生意外導致巨大的支出,否則就不太容易破產。


    即便是按‘吃八成飽,穿七成暖’的人類生存最低要求來算,一戶有五口人的人家,也起碼要有五十畝田,才能保證餓不死。


    五十畝地,產出糧米一百五十石左右,其中一百二十石作為口糧,十二石作為農稅,八石作為口賦,剩下的十石,就是用來穿衣取暖了。


    如今天下三百餘萬戶人,要想讓他們家家戶戶都擁有一百畝田地,就需要至少三萬萬畝農田。


    而實際狀況卻是:經過二十多年的開墾荒地,發展農業,漢室可耕作土地麵積,才剛剛從漢初的一萬萬七千萬畝,增長到了二萬萬畝。


    更讓劉弘感到沉重的是:在天下二萬萬可耕作田畝當中,還有將近十分之一的部分,在徹侯勳貴手中!


    ——漢初徹侯百四十五,即便按人均食邑千戶來計算,那也是將近一千五百畝的田地!


    按照‘三百餘萬戶,一萬萬八千餘萬畝田’來計算,平均每戶田畝不過六十畝。


    也就是說,如今漢室每一個農戶家庭,其擁有的土地麵積,理論上都僅僅比‘每戶五十畝’的最低標準高出十畝!


    六十畝地,年產粟米不過百八十石,去掉口糧、稅賦、穿衣等剛需,剩下的可支配部分,竟隻剩下四十石,合錢不過三千錢!


    一家五口每年的平均可支配收入,居然隻有三千錢,這無疑是一個十分嚴峻的信號:如今的漢室,還處於一個相當貧窮的地步。


    為了緩解這個狀況,並讓漢室盡快走上富強之路,劉弘不可謂不努力。


    ——先是糧食保護價政策,給農民的收入上了一個安全鎖,以保證情況不會更糟糕。


    之後的宿麥播種,更是在緩解國家糧食短缺問題的同時,讓農民收入肉眼可見的翻了一番!


    如果僅僅隻有這些,那漢室即便富裕起來,也很難讓國家吃到紅利——相較於坐擁百畝田的農戶,無疑是那些手中動輒數十頃田畝的豪強富戶,更容易吃到時代的紅利。


    等時間久了,即便百姓一點點富裕起來,其收入增長也很容易就會被通貨膨脹所抵消,反觀地方豪強,倒是會實打實的‘身家暴漲’。


    而劉弘之所以敢推行這種‘農戶可能會小賺,但豪強絕對暴富’的係列措施,便是因為陵邑製度的存在,讓劉弘的顧慮,在漢室永遠不可能發生。


    ——劉弘不敢保證,土地兼並在漢室不存在;但劉弘絕對敢拍著胸脯說:隻要陵邑製度一直存在,土地兼並就永遠不會成為漢室所麵臨的‘問題’。


    原因很簡單:地方豪強兼並土地,兼並的越起勁兒,就越容易被地方官員視為‘行走的政績’。


    ——對於陵邑遷徙,朝堂對各地政府是有指標的!


    滿足要求,自然是嘉獎鼓勵,超額完成任務更是要升官賞賜,至於沒完成任務的,自然躲不過被臭罵一通,甚至丟掉烏紗帽。


    而地方豪強所兼並的土地,在豪強被遷入關中之後,大都會被官員吃下,卻又並非是地方官員,自此擁有這些土地的擁有權。


    想想就知道:某地縣令為官三年,在治所置辦下千畝良田,任誰都會起疑心。


    所以,漢室官員在吃下遷徙豪強留下的田畝之後,會非常聰明的將其貢獻出來:陛下你看,臣給陛下賺迴來好幾千畝田!


    官員受賄,自然是良心大大的壞掉了;但要是官員將受賄得到的東西,轉手拿去交給皇帝···


    嗯,這種感覺,問問乾隆就知道了。


    將好不容易吃下的田再送給皇帝,官員心裏也不會不舒服——相比起那一點點錢財,得到在皇帝麵前的‘露臉機會’,無疑更為劃算一些。


    更何況那些田畝留在手裏,本來就是燙手山芋,隨時會讓官員沾染‘貪腐’的標簽。


    反正不能吞下,還不如借花獻佛,在皇帝麵前露個臉。


    也就是說:在地方豪強被強製遷移入關中之後,其留在家鄉的田畝,先會被地方官員‘低價購入’,而後獻給皇帝,或者說政府,使其成為官田。


    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豪強留下的土地,最終會由國家掌控其處置權。


    而在重新‘搶’迴田畝處置權之後,漢室皇帝普遍會有一個十分騷包的操作:授田。


    理由五花八門:朕高興了,朕不高興了;太後過生日了,太後不想過生日了;朕心疼百姓了,朕不想再心疼百姓了等等,都能成為漢天子授田的理由。


    至於授田的標準,也是按照‘誰更窮就給誰發、誰成分好給誰發’為參考。


    發現了沒?


    兜兜轉轉,百姓因生活所迫而出售的田地,最終又迴到了百姓手中!


    百姓暫時失去了田畝,收獲了一筆不菲的‘田畝出售費’;國家借著授田大撈一筆政治威望!


    反觀豪強,非但沒有憑借土地兼並發家致富,反而將大半身家搭了進去,一聲忙碌化作浮塵。


    這樣的操作模式,使得漢室長期,且隨時掌控對社會資源,主要是田畝的‘強製再分配’,將社會矛盾永遠控製在可控範圍之內。


    而這一切的根本,便是曆史上由漢太祖高皇帝劉邦製定,最終被元帝那個呆瓜一紙詔令取消掉的陵邑製度。


    可以說,陵邑製度的存在,足以支撐漢室打破三百年王朝周期律,使中央集權在神州大地成為常態,並飛速進步到更高級別的文明。


    隻可惜,將地方豪強逼成韭菜的陵邑製度,最終還是倒在了不屑子孫之手···


    再加上連續數代‘主少國疑’,使得漢室最終在王莽的新時代,正式畫上句號。


    如今,劉弘有幸成為漢室的掌舵人,並身處一個充滿變革的時代,處在華夏文明所遇到的最大一個十字路口。


    為了完成自己的理想,讓華夏大地走向自己理想中的康莊大道,劉弘需要做的努力,還有許多。


    如此遠大的誌向,使得劉弘時刻都不敢鬆懈,恨不得將每分鍾都掰成三瓣,以解決更多的問題。


    而任何一個事務的改造,都需要循序漸進;尤其是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引導,更是需要小心翼翼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這種情況下,劉弘完全沒必要為了解決土地兼並、地方勢力尾大不掉這兩個問題,放著曆史上的成功經驗不用,轉而費心費力,去想一個成敗未知的新方法。


    自然,陵邑製度,也被劉弘滿懷敬畏保留了下來。


    如果有可能,劉弘還打算在將來編寫一本小冊,記錄漢室之後的皇帝所必須要遵守的條令。


    陵邑製度的長期堅持,就是其中之一。


    聽聞劉弘問起此事,三人麵上頓時一肅,望向劉弘地目光中,也不由帶上了更深的敬畏。


    ——古往今來,沒有哪個君王,能平淡的麵對生老病死的人生真諦!


    迴想十六年前,高皇帝駕崩,太子劉盈登基為帝,第二年春天,朝堂便提出了關於帝陵的建造計劃。


    而對於此事,孝惠劉盈竟勃然大怒,雖然沒有當中發火,卻也有不少‘天子怒摔杯盞碗碟’的流言從宮中傳出。


    若非丞相平陽侯曹參強力推行,漢室的陵邑製度,很可能在第二位天子駕崩的時候,輪為笑柄。


    ——要知道孝惠劉盈,滿共在位不過七年而已!


    去掉剛登基卻沒改元的第一年,惠帝安陵的建造時間,滿共隻有六年的時間。


    如果當初,曹丞相沒有強行通過陵邑建造計劃,而是正的遵從了惠帝‘待加冠再起陵’的意見,那等惠帝在二十二歲的年紀駕崩之時,安陵很可能還停留在建造階段的初期!


    而眼前這位,卻還沒等河冰解凍,便自己主動提出了陵邑之事···


    光此一點,就讓三位重臣下意識的安下心來,暗地裏,也不由帶上了一絲激動。


    ——能做到這個如今地步,劉弘已經證明,自己的最低成就,也是個明君!


    如果能在位三十年以上,甚至衝擊一下‘聖君’的成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聖君臨朝,就意味著賢臣輔佐,河出圖,洛出書,鳳鳥來儀···


    “稟陛下,帝陵候選之所,臣同內史同僚已大致定下,還請陛下定奪。”


    隨著申屠嘉甕聲甕氣的稟告聲響起,審食其和田叔二人也趕忙斂迴心神,將注意力放在了正事之上。


    就見申屠嘉稍一拜,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卷竹簡,雙手奉上前。


    “灞河東岸,渭河以北,馬泉以西···”


    隻略掃了一眼,劉弘便反應過來,申屠嘉提出的備選地,基本都是曆史上曆代漢天子的帝陵。


    灞河東岸的,顯然是文帝霸陵,涇渭三角洲之上的,是景帝陽陵,馬泉縣以西,自是武帝茂陵無疑。


    稍一思慮,劉弘便抬起頭,淡然一笑。


    “莫如,三位隨朕同至內史所舉帝陵候選之所,再行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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