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夏兩千多年的封建史上,幾乎每一個漢人政權,都無法逃脫一個怪圈。


    ——武得天下,文治天下,武人高開低走,最終落寞;文人後來居上,帶江山走上腐朽。


    劉邦武安天下,西漢卻斷絕於‘儒家聖人’王莽之手;劉秀中心漢室,東漢又在世家壯大後斷絕血脈。


    宋武安天下,亡於文官之手;朱元璋蕩平蒙元,卻還是無法避免大明朝,被東林黨裹挾在滅亡的大道上越走越遠。


    而在這些例子中,文武相爭時期最長的,就是漢室。


    其他朝代,大都在初代開國元勳武將階級落寞後,自然地走向‘輕武重文’的大道,而漢室武人階級,則是在武帝朝的漢匈戰爭中,來了一次迴光返照。


    而現在的漢室,恰恰處於文官集團還未成為中流砥柱、開國元勳也尚未完全落寞的微妙時節。


    在這個微妙時間點,劉弘對於平衡文、武兩方陣營,具有很強的操作性。


    如現在,為了減緩文官集團強勢崛起的腳步,包括但不限於三分內史、七分少府,乃至於壓製丞相權力的計劃,都被劉弘提上預案。


    而針對將來漢匈大戰之後,將重新成為朝堂重頭的新興武勳集團,劉弘也有鉗製手段——太尉的罷設,以及地方武裝調用權的削奪。


    現階段下,最迫切需要推動的,就是內史的肢解。


    內史被坊間假稱為‘九卿之首’,除了內史有資格成為三公,最主要的原因,是內史的職權,僅比丞相小那麽一丟丟。


    從積極的角度看,這意味著每一任內史,都可以為劉弘提供一個新的丞相人選。


    但這種狀況,屬於文官集團最喜歡的上下秩序——下屬的職權,隻比上司小一丟丟。


    這樣一來,原本不用太複雜的官僚體係,就能被細分為無數部分,無謂的增加中央的行政壓力,降低行政效率。


    如今的內史,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


    ——丞相名義上掌天下民政,關中卻占丞相實際掌控範圍的九成九以上。


    內史理論上隻負責關中農耕工作,但實際上,關中的一切,都能和如今的內史扯上關係。


    掌控長安九市,使內史掌控了關中的商貿;秋後的稅收,又保留了內史對農耕的影響力。


    再加上內史掌控下的關中各處要道、關隘,乃至於關中地方政府的下轄權、長安城的治安權,使得整個關中的方方麵麵,實際上都在內史掌控之下。


    即便是再往下,內史的職權也依舊沒有被分化多少。


    ——中尉,作為九卿屬衙的一個分部門,卻是在統掌長安北軍的同時,具備中郎這個武將群體的指揮權!


    而中尉麾下的中郎將,也是在具備對麾下中郎的指揮權的同時,具備對北軍的一定影響力——如今的中郎們,普遍都在北軍擔任中層軍官。


    至於中郎將本人,則在大多數情況下,會成為北軍理論上的二把手,實際上的一把手。


    畢竟中尉雖無九卿之名,但職權絲毫不亞於九卿,根本沒有時間天天盯著北軍。


    除了丞相-內史、中尉-中郎將的職權微量遞降之外,類似的狀況在內史各屬衙數不勝數。


    如太仆理論上掌天下馬政,但如今漢室實際掌控的行政區域基本局限在關中,就使得太仆的職權,跟內史掌控下的馬政部門職權高度重合。


    同樣的道理:少府掌天下平準、均輸之事,但掌控關中各地市集的內史,同樣有能力插手少府的業務。


    說白了,雖然漢九卿各司其職,但哪怕把其他八個部門全部撤裁,內史都能保證行政秩序能正常運轉。


    ——這就很恐怖了!


    國家某一個分部門對絕大多數國家部門具有影響力,並隨時能取代其他部門的作用?


    這樣的部門,有一個丞相府,就已經足夠讓劉弘頭疼的了···


    其實內史成長為這般怪異的模樣,也不是劉邦的本意——最開始,內史確實隻負責農耕之事。


    但後來,情況就一點點發生變化了。


    為了完成劉邦‘授民田爵’的任務,內史順理成章的拿下了關中田畝丈量、分發,關中百姓建檔立戶的工作。


    看上去,內史的職權並沒有因為‘授民田爵’而發生什麽變化,但實際狀況,卻往往於預想有很大的出入。


    為了保證授田工作中的治安,內史順理成章的掌控了‘備盜賊都尉’,這個如今隻有六百石等級,在漢初卻享有真二千石級別的重要部門!


    之後,為了保證關中百姓戶籍的順利建立,內史又曾在一段不斷地時間間隔內,享有了自由出入皇家檔案室:石渠閣的權力。


    再後來,商人的問題出現,長安建九市;而九市的掌控權,也再度被掌控長安治安的內史攬入懷中。


    就這樣,內史作為一個區域農業部門,一點點具備了軍、政、商各方麵的職權,配合著關東逐漸脫離長安中央的實際掌控,使得內史,成為了漢九卿唯一一個‘名為九卿,實為假相’的龐大部門。


    而曆史上無數的經驗都告訴劉弘:越是龐大的部門,行政效率就會越低下,裏麵的齷齪就會越多,文官集團可操縱的空間就會越大。


    但內史的問題,卻也不是能通過削奪職權、使其重新迴歸到單純的農業部門,就能解決的。


    存在即合理。


    既然內史能在漢興不過二十年後,順理成章的攬奪軍、政、商等各方麵權力,就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證明:內史的運轉,需要這些權力作為保障。


    如若不然,漢室朝堂也不會允許內史這般肆無忌憚的攬權,卻又對其視而不見。


    既然權力已經被內史吃進了肚子,也很難再從內史手裏摳出來。


    所以,解決內史問題的辦法,就隻剩一個了。


    ——分割。


    這也屬於絕大多數時代,皇帝對某一群體無可奈何,又如鯁在喉時的操作模式。


    內史的分割,劉弘其實可以在曆史上找到參考。


    在曆史上的景帝時期,內史被改為大農,於此同時,景帝又設立了大農的平行機構:大內,將內史的財政權剝離。


    之後的武帝一朝,已更名為大農的內史更是被正式瓦解。


    ——改大農為大司農,全掌天下農耕事,另立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為三輔,剝離大農的行政權。


    再將中尉更名為執金吾,從內史中剝離而出,使得內史的軍政權也被剝離,自此,內史才便向迴歸漢初,那個單純負責農耕的部門運行模式。


    有成功先例在眼前,劉弘也沒有放著不用,另外折騰的道理——劉弘對內史的分離計劃,便基本以曆史上的成功先例為參考。


    將來的內史,便將按照軍、政,商三方麵,分為三個部門:中尉、三輔(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以及大內。


    當然,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的分化還不著急。


    畢竟曆史上,司隸三輔三分,是在武帝廣關之後;如今的關中,還不急於分化治理。


    但軍、政、商三權的剝離,劉弘卻是一刻都不相等了。


    ——要知道即便是丞相,都未必有內史這麽高的行政自主權!


    在劉揭做內史的那段日子裏,劉弘更是殫精竭慮,深怕自己這位遠房親戚,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驚喜’。


    周勃能反反複複煽動、調用北軍,也同樣是在劉揭為內史的基礎之上,通過內史-中尉-中郎將的渠道,才得以順利成行。


    九卿中,倒也有和內史一樣臃腫、職權涉及各方麵的屬衙:少府。


    但少府再怎麽樣,也是劉弘的私人保留地不說,還不具備內史那般強大的行政權!


    即便這樣,劉弘也已經開始謀劃肢解少府了。


    自己的保留地都即將被分割,就更別提外朝的權力匯合點:內史了。


    作為一個菜鳥皇帝,劉弘也有著自己做主宰的覺悟:槍杆子、錢袋子、官帽子,都必須牢牢把控在手裏。


    而內史,卻在這三方麵都對劉弘造成了威脅。


    自然地,內史的肢解,也就出現在了劉弘地‘五年規劃’當中。


    更妙的是,通過展露肢解內史的意圖,劉弘還能精準的分辨出,申屠嘉的倔強,有沒有達到超越‘忠君奉上’的重要性。


    想到這裏,劉弘便自然發出一聲淡笑,就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卿當知,前歲太皇太後駕崩,絳戾、曲逆等賊於長安之所為?”


    不著痕跡的在已故的陳平、周勃身上再踩一腳,劉弘便道出了一個令申屠嘉驚駭欲絕的內幕。


    “後陽信侯劉揭物故,亦乃朕之授意···”


    隻此一語,就驚得申屠嘉再也無法維持端正的儀態,滿是不敢置信的望向劉弘!


    對於劉揭一家的詭異團滅,朝堂自是多有猜測;其中最為靠譜的一種說法,無疑就是眼前這位小祖宗秋後算賬。


    但申屠嘉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在自己這個明顯不算‘自己人’的臣子麵前,劉弘居然能這麽大方的承認!


    足足十息之內,申屠嘉都沒有從這則爆炸性新聞中緩過神來。


    卻見劉弘搖著頭,發出一陣苦笑:“朕知,卿突聞此事,或以朕為不仁···”


    “臣不敢!”


    趕忙撇清自己‘居心叵測’的嫌疑,申屠嘉趕忙收拾好驚駭的表情,規規矩矩的跪坐在劉弘麵前,麵上滿是諱莫如深的表情。


    可劉弘卻似是絲毫沒有被影響,長歎口氣,便繼續說著自己的‘不幸遭遇’。


    “去歲太皇太後駕崩,呂產呂祿為禍長安,朕深受其苦;至陳、周外聯哀王以平亂,朕方安。”


    “待諸呂平,朕更遣使慰勞絳戾,卻不料彼時,陽信侯受絳戾之命,竟欲強奪天子節,以入宮弑君···”


    說到這裏,劉弘‘哀傷’的留下兩滴清淚,又似是強裝堅強般將其拭去,抬起頭,自嘲的望向申屠嘉。


    “卿可知去歲,陳、周欲以朕為芻狗,弑朕於這煌煌未央?”


    “嗬嗬···”


    發出兩聲悲戚的苦笑,劉弘從案前站起身,負手側過身去,不是提起衣袖,‘不著痕跡’的擦著臉龐。


    “誅呂之時,汝陰、東牟二賊以毒酒侍朕,朕得祖宗庇佑,僥幸得存;後憑北軍之力,方得以入宮,卻自此失天子之印璽。”


    “後陳、周二賊暗使關中粟賈屯糧舉奇,哄抬關中糧價,朕哀於百姓疾苦,竟隻得開內庫之糧,以緩民之饑···”


    “嗬,朕又何曾料到,堂堂天子之身,竟亦能遭饑寒之苦···”


    隨著劉弘苦澀的描述聲響起,申屠嘉也不可避免的流下了兩行熱淚;聽聞劉弘竟然挨了餓,申屠嘉更是抑製不住哭聲,稍稍哽咽起來。


    “陛,陛下仁義愛民,先天下之憂,臣甚敬···”


    卻見劉弘似是充耳不聞般,繼而道:“陳、周二賊禍亂長安之賊念不行,便以‘禁中刺客橫行’之名,欲禁朕於未央;朕不得已,隻得密詔調飛狐都尉入關,方幸免於陳、周二賊之手,得存宗廟基業···”


    “然陽信侯劉揭,幾次三番為陳、周之牛馬,憑內史之權廣,以北軍之兵、府庫之糧、關中之地方、官吏,屢屢與朕窘迫。”


    “朕每念及此,無不痛心疾首,又惶惶不安,唯恐先祖所創之江山社稷,於朕之手毀於一旦···”


    說到這裏,劉弘背對著申屠嘉的身影,便稍稍顫抖起來。


    看著劉弘這般委屈不能自已的模樣,申屠嘉亦是老淚縱橫的匍匐在地。


    “陛下之苦,臣竟不能知其十二,解其十一,還請陛下,治臣不忠之罪!”


    聽見申屠嘉愈發明顯的啜泣聲,劉弘終於是迴過身,將那張淚痕遍布的臉,展露在了申屠嘉麵前。


    “陽信侯,乃朕明詔賜死!”


    “內史三分之事,亦因陽信侯之故!”


    說著,劉弘麵色再一軟,目光中甚至隱隱帶上了一絲哀憂。


    “卿可願助朕行內史軍、政、市權三分事,以安江山社稷,使後世為內史者,無效陳、周?”


    聽到這裏,申屠嘉再也顧不上其他,隻聲嘶力竭的叩首一拜。


    “陛下聖命,臣縱萬死,亦當報效陛下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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