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陽從卞水之上緩緩升起,滎陽城下,也已是一片肅殺。


    城牆之上,上萬守軍將士嚴陣以待,目光中滿是堅毅。


    城外二裏,齊軍將士也在天剛大亮的時刻,盡數列陣齊整。


    經過昨日的慘重傷亡,齊軍陣列卻並未比昨日更單薄,反倒像是人更多了些!


    “隻怕此刻卞西、汜東,駐賊皆不過萬餘···”


    立於城牆之上,申屠嘉望著敵軍陣列,不由暗自感歎起來:“若大將軍、薄中尉得渡卞水、汜水,滎陽之困當解啊···”


    從齊軍陣列不難判斷出:為了今日一戰,齊軍至少發動了十五萬人以上!


    算上昨日損失在滎陽城下的數萬人,齊軍在卞水、汜水沿岸部署的防備力量,必然會比此前大幅減少!


    如果卞水、汜水兩側,齊軍真的隻派了一萬人左右防備,再加上饑餓導致的戰鬥力下滑,就使得外部力量進入戰場有了可能性!


    ——起碼擁兵十餘萬的灌嬰大軍,是有可能突破一萬手足無力,腹中空空的齊卒所組成的防線,渡過卞水的!


    “但願大將軍能探得賊之動向,早援滎陽···”


    自語著,申屠嘉便從衣袍撕下一條布片,而後拔劍出鞘,用布條將劍柄牢牢綁在了手掌之上。


    無論有沒有援軍,今日一戰,都絕不能輸!


    如果滎陽城破,那即便有援軍前來,也斷然無法打敗得到糧草補給,且有滎陽城牆以為掩護的賊軍。


    真到了那時,近二十萬戰意昂揚的叛軍,將成為長安中央心中的一塊兒尖刺。


    打敗這樣一支叛軍的唯一辦法,就隻剩下圍滎陽而不攻,待賊斷糧而降···


    有那麽一瞬間,申屠嘉甚至萌生出了一絲悔意:為何不早日讓出滎陽,退守成皋呢?


    但在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中的瞬間,申屠嘉便重新振作起來;炯炯有神的雙眼,重新聚焦在了城外的齊軍陣列之上。


    ——即便不是為了劉弘地詔命,滎陽城,也必須守下去!


    至於原因···


    “高皇帝立漢國祚,乃以愛民得天下!”


    “吾蒙高皇帝撿拔,以至今日之位,怎可棄滎陽黎庶十數萬而不顧?”


    重新穩住心神,申屠嘉目光仍舊沒從牆外的齊陣移迴:“城內餘箭羽幾何?”


    申屠嘉身旁的副將聞聲,稍一沉吟,便對申屠嘉一拱手:“稟將軍,或不足二十萬。”


    聞言,申屠嘉鄭重的點了點頭。


    “傳令下去:待敵五十步,再以弓弩射之!”


    冷兵器時代,雖然戰鬥方式截然不同,但弓箭弩矢的意義,與後世的子彈相差無多。


    就像整場二戰,平均每二十萬顆子彈才能殺死一人一樣,冷兵器時代的弓羽箭矢,其損傷比也高的離譜。


    一座有五萬人防守的城池,要想在十萬人猛攻之下,固守三個月而不陷落,那弓羽箭矢起碼需要準備數百萬支!


    蓋因弓羽箭矢,與後世的熱武器一樣,在大多數時候並非起到殺傷作用,而是起到火力壓製作用。


    現在,滎陽城麵對齊軍近二十萬人攻城,劍羽數量卻還沒敵軍的人數多,這意味著什麽,申屠嘉再清楚不過。


    哪怕以申屠嘉最樂觀的估計,二十萬劍羽,最多也隻能射倒兩萬人!


    剩下的,就是全靠戰鬥意誌的白刃戰!


    這對於兵力明顯處於劣勢的滎陽守軍而言,絕對算不上什麽好消息···


    思慮良久,申屠嘉便鄭重迴過身:“再令:巨石滾木,皆擲而斷敵登牆之梯,勿複擲於敵卒!”


    對於滎陽守軍而言,戰況,確實是到了不能再嚴峻的地步。


    但申屠嘉知道,自己還有最後一個優勢。


    隻要將這個優勢發揮好,這場戰爭,滎陽就是最大的贏家。


    ——時間!


    ※※※※※※※※※※※※※※※※※※※※


    “攻城!!!”


    隨著一聲高亢的號令聲響起,齊軍陣列嗡時一肅!


    沒有變幻的陣仗,也沒有進退有度的戰術;齊軍將士受到的命令隻有一個:不惜一切代價,登上滎陽城頭!


    近五萬將士聞聲而衝出陣列,劉章的聲音,也傳入齊軍將士的耳中。


    “大王命:攻滎陽而先登之卒,賞千金!戮敵一,賞金五十!”


    “馬革裹屍之英烈,賜百金以慰勞;昆季子嗣皆授以官爵!!!”


    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此重賞,放在如今的齊軍將是身上,更是遠不至‘有’的層麵。


    對於絕大多數齊軍將士而言,‘齊王到底是不是叛逆’等問題,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大家在乎的,是事成之後能不能雞犬升天,甚至有不少的人,隻是因為有糧食吃,才加入到了劉則的陣營之中。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糧食也沒得吃,大多數人心中所想,已經是‘盡量為家中妻小留下些東西’了。


    而自家大王許諾如此封侯的賞賜,已經足以使得齊軍將士,為那一生都難以企及的賞賜,賭上自己的性命。


    ——就算是拉個敵人墊背,也能給家中留下幾十金,父母雙親不用再憂心於糧米布帛。


    這樣的結果,對於一無所有的大部分齊軍將士而言,已經足夠了。


    劉章昂揚的話音落下,齊王劉則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劉章身旁。


    就見劉則默不作聲的走下戰車,踏上陣列前的鼓台,一把搶過鼓士手中木棍,旋即高高舉起。


    “今日一戰,寡人親擂鼓,以壯吾大齊銳士之威!”


    器宇軒昂的一聲吼喝,劉則便擼起袖子,將手中長棍一下下擊打在戰鼓之上。


    咚!咚!咚!


    隨著沉悶的戰鼓聲響起,滎陽之戰的最後一場戰鬥,正式打響···


    ·


    “擊!”


    高亢的號令聲響起,城牆之上,嗡時被一陣箭矢離弦的聲音所充斥。


    數千上萬支箭矢應聲飛出,一股腦紮進疾馳而來的齊軍陣列,眨眼間,便有數百人中箭倒地。


    但對於衝向城牆的數萬齊卒而言,幾百人的倒下,並不能組織他們建功立業,為後世奪取功勳的腳步。


    ——殺死一個守軍士卒,就能為家中留下五十金!


    ——先登,更將得賞千金之巨!


    哪怕不考慮這些長遠因素,光是眼前迫切的現實問題,也讓齊軍將士將所有的一切拋在腦後,踩踏在同袍倒下的身軀之上,一往無前的衝向城牆。


    ——城破,就有糧米吃了!


    在如此狀態之下,齊軍將士發揮出了匪夷所思的潛力;在城牆之上剛發出第二輪弓弩齊射時,最先頭的部隊,就已經抵達了城牆之下。


    “速速架梯!”


    隨著一架架長梯扶上城牆,牆頭之上,也出現了冷兵器時代,防守方依仗的常備武器:巨石。


    相較於進攻一方,守城方最大的優勢,除了可以在城牆上居高臨下,以平射的力道射出拋射的箭矢外,就是在攻城一方的士卒來到城牆下時,可以通過投擲重物造成殺傷。


    詳見於需要專門打造的弓羽箭矢而言,巨石也是最好獲得,且最廉價的‘軍用武器’。


    ——須知就連滾木,都需要派人砍樹切段,才可以獲得。


    石頭,卻是大自然最廉價,最好獲得的‘戰略物資了’。


    但於昨日的情形不同,拚命爬上長梯的齊軍將士發現:從城牆投擲而下的巨石,目標似乎不再是自己?


    ·


    城牆之上,二郎將最後一支箭矢射出,旋即利落的將弓箭背會身後,從牆垛內抱起了一塊巨石。


    好不容易將巨石抱到牆垛之上,正要閉著眼睛退下,什長的唿叫聲便傳入二郎耳中。


    “將軍有令!巨石砸梯!”


    言罷,什長便親身為左右的士卒做出了示範。


    隻見什長先是探出頭,看清齊軍的梯子所在方向,而後比對著對應位置,將巨石抱上了右側三四部的牆垛凹槽。


    而後再探出頭,確定石頭與敵軍的登牆梯正對,什長才將巨石推下城牆。


    二郎清楚地看見:什長並沒有用盡全身力氣,將石頭盡量遠的推出,而是略有些小心的推出,以確保巨石緊貼城牆外側墜落。


    而後,便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場景,出現在了二郎眼前。


    ——隻見巨石垂直下落,將長梯上,那一根根接連左右兩條長杆的踩木盡數砸斷!


    隨著巨石落地,發出一聲沉悶的身陷,那杆長梯,也已變成了兩個數丈長的木杆,安然躺在城牆之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顯然出乎了牆外的齊軍士卒意料;看著長梯一個個變成兩根毫無幹聯的‘木棍’,齊軍士卒頓時愣在了原地。


    反觀城牆之上,二郎等守軍士卒無一不比對著什長的樣子有樣學樣,片刻之間,二郎所在那段左右近百步的城牆,已經沒有長梯立於牆外。


    慢慢的,城牆各防守段都逐漸掌握了這項‘技能’,將一塊塊百十斤重的巨石,從長梯正上方推落。


    看著登牆的長梯被一塊塊巨石‘點殺’,甚至有士卒下意識做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反應:爬到長梯上半段,之後不再向上攀爬,反倒是停在原處,意圖將那一塊塊破壞長梯的巨石擋下!


    一時之間,齊軍士卒同樣是有樣學樣,但所取得的效果,卻是慘烈無比···


    ——為了避免木梯被守城一方推倒,此時的攻城梯,普遍會比城牆的高度稍短一些。


    這樣一來,當木梯扶上城牆之外時,剛好比牆垛要挨四尺左右;守軍士卒無法輕鬆將木梯推倒,攻城將士也能扶著牆垛的凹陷處爬上城牆。


    但此刻,這四尺餘的高度差,卻成為了齊軍將士難以逾越的鴻溝——經過四尺的自然墜落,巨石產生的動能,已經不是齊軍將士能徒手接下的了···


    運氣好點的,勉強拚著手臂骨折,使落下的巨石偏離方向,使長梯得以保全。


    至於運氣差的,那就是各式各樣的死法了···


    ——有被巨石直接砸到頭顱,當場開瓢的;有用雙手接下巨石,而後被巨石強大的動能摔下城牆的。


    更有甚者,非但沒能阻止長梯被守軍破壞,反倒連自己,也成了砸向戰友的‘投擲物’···


    登牆無門,身後又有監軍持劍而立;齊營將士進無門、退無路,陷入兩難之中。


    戰況,也自此陷入焦灼之中···


    ※※※※※※※※※※※※※※※※※※※※


    “唿~”


    看著入潮水般退去的敵卒,二郎脫力般跌坐在牆垛內,齜牙咧嘴的揉著手臂。


    “什長,申屠將軍不是說,齊賊已斷糧?”


    說著,二郎滿是疲憊的發著牢騷:“俺瞧著,齊賊朝食,吃的可比俺們好嘞!”


    二郎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巨大的巴掌揮來,不輕不重的拍在二郎的腦袋之上。


    “朝食就屬爾吃得多!”


    嗬斥之後,什長也稍起身,毫無顧忌的揉著酸澀的臂膀。


    “今日一戰,諸君皆威武!”


    嘴上說著,什長麵上揚起一抹激昂:“且看齊賊!”


    眾人循聲望去,就看見狼狽退迴陣列的齊軍將士,嘴角自然地上揚。


    “吾等既可擊退齊賊一迴,便可擊退二迴、三迴!”


    “待幕時賊退,守軍將士,皆勝也!”


    什長的激勵聲,頓時引得守軍將士嗬其菜;而什長的目光,卻不著痕跡的撒在了身後,堆徹巨石、滾木的角落。


    “木石無多啊···”


    ·


    角樓之上,申屠嘉同樣是眉頭緊皺;腦海中的疑惑,與二郎一般無二。


    ——齊軍,不是已經斷糧了嗎?


    昨天早上,齊軍都已經到了烹殺馬匹鼓舞將士的地步!


    到今天,齊軍將士應該是空腹作戰才對!


    但方才的戰鬥,齊軍將士絲毫沒有‘脫力’的趨勢,反倒是比昨日更加勇敢堅毅了?


    要說幾句鼓舞的許諾,就能讓久經饑餓的齊軍將士恢複到正常狀態,申屠嘉是斷然不信的。


    ——無論精神激勵再給力,機體也是有極限的。


    當人餓到極致,哪怕是皇位擺在十步外,心中信念再堅定,機體也根本無法支撐其爬過去。


    “莫非,齊賊從何處得糧?”


    心中滿是疑惑,申屠嘉卻沒有想到可能性,為齊軍士卒得飽滿狀態給出合理得解釋。


    即便是昨日戰後,齊軍陣亡將士遺骸被收斂,申屠嘉也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停戰之後,雙方各自收斂陣亡將士遺骸,互不偷襲,屬於這個時代,作戰雙方特有且僅有的默契。


    哪怕是麵對叛軍乃至於外族,也不會有人會做出‘射殺斂屍之敵’的跌份舉措。


    就在申屠嘉思慮之事,片刻之前才退卻的齊軍,再次向城牆方向襲來。


    看著齊軍陣列身後,緊跟著的弓弩集群,申屠嘉的眼睛稍一眯起,旋即猛然一睜!


    “速去!以土石堵住城門內洞!”


    ·


    “何至於此?!!”


    城牆外約三裏處,齊軍陣列,齊王劉則滿是焦慮的來到劉章身旁,目光中盡是困惑。


    “朱虛侯可知此舉,乃陷寡人於大不義!”


    聞言,劉章隻冷漠的撇了劉則一眼,語氣冷淡道:“大行不顧細謹;今大軍之困,唯如此不能解。”


    說著,劉章還不輕不重的發出一聲自語。


    “大不義?”


    “嗬!”


    “以將士之···”


    劉章話未出口,劉則麵色陡然大變:“朱虛侯!!!”


    見劉則反應如此劇烈,劉章隻譏諷一笑,抬起頭,望向遠處的城牆之下。


    看著士卒抵達城牆,將長梯立起,一塊塊巨石從城頭上砸下,劉章便猛然一舉手,目光陰冷的望向遠處。


    “放!”


    “劉章!!!”


    劉章的號令聲,幾乎與劉則的嚎叫聲一同響起;但劉則的怒號聲,並沒能阻止數以萬計的劍雨從身後飛出,射向城牆所在的方向。


    看著將士們被身後射來的劍羽逐個擊倒,劉則無力的癱靠在了戰車車輪之上,目光中已是一片木然。


    而劉章隻是冷眼撇了劉則一言,又重新望向遠處的城牆,猛然拔出腰間長劍!


    “監軍掠陣:上至本侯,下至馬卒,凡有一人敢止步不前者,斬!立!決!”


    言罷,劉章手中長劍輕刺一下馬背,戰車嗡時如離弦之箭,飛速駛向滎陽城北城牆。


    那一瞬間,立於戰車之上,義無反顧衝向城牆的劉章,像極了二十多年前,興仁義之師,從項王手中奪得天下的漢太祖高皇帝,秦沛縣泗水亭長,劉邦···


    ·


    城牆之上,二郎滿是木然的背靠著牆垛,視線死死鎖定在不遠處,正躺在地上的什長。


    什長身上幾乎插滿了箭矢,最致命的一箭,插在了什長的脖頸處。


    看著什長口圖血沫,卻仍舊不忘擠出笑容,二郎緊緊攥著手中長劍,脊背劇烈戰栗起來。


    二郎想將目光從還沒斷氣的什長身上移開,但此時此刻,那些昨晚還和二郎同聽什長吹牛打屁,此時躺滿城牆之上的戰友,讓二郎不敢將目光撒去。


    ——二郎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眼睛,其實可以閉上···


    隨著猛烈砸下的劍羽逐漸停止,二郎聽見身後的城牆外,傳來齊軍衝天的吼叫聲。


    身前,也有城內預留的輪換士卒爬上城牆,顧不上收斂遍布城頭的屍骸,徑直來到牆垛前接替防守位置。


    不知過了多久,二郎不知道自己背靠著牆呆愣了多久。


    將二郎從迷惘中喚醒的,是一聲高亢的唿喊聲。


    “看!齊營走水了!”


    “退了!齊軍退了!”


    聽到聲音過後,二郎又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木訥的轉過身,半蹲著從牆垛望向遠處。


    隻見視野最遠端,那連綿十數裏的齊營,此時已燃起衝天濃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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