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年呂太後九年,夏六月丁酉(初四),距離劉弘率軍出征,前往簫關向代王劉恆解釋王太子‘身亡’一事,僅剩下最後一天。


    明日正午,劉弘就將在長安高廟祭祖過後,率領已經整點齊備的南(強弩)、北兩軍共五千人,以及從關中臨時抽調的士卒萬人,正式自長安城北的灞橋,前往簫關。


    與上一次灌嬰大軍東出函穀時不同:劉弘即將禦駕親征,使長安城內的氛圍逐漸被一陣壓抑所籠罩。


    其中緣由,劉弘也大抵能猜出來。


    ——大將軍率軍出征,那是平叛;追隨大將軍,那是去建功立業!


    但陛下禦駕親征···


    想到這裏,劉弘就隻得無奈的長歎口氣,苦笑不已。


    與後世相比,此時的輿論對於皇帝外出,甚至禦駕親征都還沒太大的反對意見。


    畢竟十數年前,劉邦都還以六十多歲的高齡禦駕親征,奔走在鎮壓諸侯王叛亂的路上。


    對於皇帝禦駕親征,漢初的百姓應該是最淡定,也是最習以為常的。


    而劉弘禦駕親征,之所以會引起長安百姓的微妙情緒,就又迴到一個讓劉弘束手無策的短板了。


    “年紀啊···”


    在這樣一個百姓希望君主衝鋒陷陣,甚至身先士卒的時代,劉弘實在想不出,除了自己年紀太小,看上去並不雄武偉岸之外,還有什麽原因,會讓長安百姓不對自己禦駕親征感到歡唿雀躍。


    不過此事,也隻是讓劉弘心中自嘲了一番,旋即被丟到了一旁。


    且先不提劉弘前後兩世加在一起活了三十多歲,即便真的高大威猛,武力值逆天,後世人的價值觀,也不太可能讓劉弘冒險上陣,以皇帝之身去廝殺於戰場之上。


    禦駕親征固然好,但作為君王,皇帝在不添亂的前提下,還是充當一個‘帥’的角色比較好。


    至於衝鋒陷陣,那是‘將’的事。


    對於自己第一次禦駕親征,劉弘心中稍有些期待,但同時又稍有些失望。


    ——與睢陽防線,灌嬰和齊地叛軍大眼瞪小眼一樣,劉弘此次出征,也大概率是一次武裝遊行,甚至是一場旅行。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劉弘滿帶著激情,似模似樣的召集軍方將領,以‘代王不聽勸’這種可能出發,進行著戰役的推演和預案。


    ——打不起來,腦補一下過過癮也是不錯的嘛!


    將‘戰鬥預案’做好之後,劉弘就將注意力集中在了大軍的籌備工作之上。


    在太後張嫣(劉弘)的命令之下,漢室中央在兩個月之內,進行了第二次大範圍戰爭動員。


    數不盡的武器軍械從武庫中取出,發放到新招收的青壯武卒之手;少府則是在完成了大軍十五日的糧草籌備工作之後,又開始了‘武庫填補’的生產工作。


    須得一提的是:由於關中青壯大半被灌嬰大軍帶走,導致關中戰爭潛能被挖掘的有些深,所以劉弘此次禦駕親征,頗為罕見的沒有征兆民夫隊伍。


    這一件事,劉弘還是有自己的考慮。


    首先,就是現實意義上,從國家角度來考量——在關中今年的農耕,已經因悼惠王諸子叛亂而大受影響的前提下,再招民夫隨軍,以透支關中戰爭潛力來進一步加劇今年關中百姓的耕作,無疑顯得非常不智。


    誠然,作為漢初的皇帝,劉弘完全可以拍著胸脯,對後世的同行們吹一句:隻要朕願意,分分鍾就能在關中武裝出數十萬士兵!


    但能不能做到是一迴事,要不要去做,也還是要看值不值得,有沒有必要。


    如果是匈奴人大局犯邊,漢室到了不廣征青壯,就要丟掉大片領土的地步,那透支戰爭潛能,付出當年田畝歉收的代價還算得上是有必要。


    但現在的這個狀況,還沒到那種地步。


    就拿曆史上麵臨吳楚之亂的景帝劉啟來說:吳楚聯軍共計不過三十萬的雜牌軍,真就能讓漢室如臨大敵,淪落到即將江山變色的地步嗎?


    當然不是——若論牌麵實力,吳楚之亂七個叛亂諸侯加在一起再乘以二,都不一定能在景帝朝漢室五大野戰軍麵前討得一絲便宜!


    但即便如此,吳楚聯軍卻仍舊奇跡般的打到了睢陽城下,甚至幾度登上睢陽城頭;若非飛將軍李廣感到睢陽救援,睢陽城能否守住都還是問號。


    即便如此,梁孝王在睢陽保衛戰中也是狼狽不堪,不惜一日連發七封血書,請求長安派兵增援睢陽,並彈劾作壁上觀,隻自顧自在昌邑挖壕溝的周亞夫‘怯戰’。


    便在這種時間點,遠在函穀關外數百裏的睢陽城進行慘烈的戰爭之時,長安城內卻是暗流湧動;無論是豪商富戶還是勳貴大臣,都不乏‘一俟睢陽城破,便簞食壺漿以迎王室’的聰明人。


    漢室如此危難之際,景帝甚至不得不揮淚斬帝師晁錯之時,漢初最為精銳的四大野戰軍,為何沒有加入到睢陽保衛戰?


    作為第一野戰軍——細柳營主將的周亞夫,為何連細柳營都無法帶到睢陽,而是從關中征兵十數萬,才啟程前往睢陽防線?


    隻要願意,景帝劉啟甚至可以派五大野戰軍一同趕到睢陽,並不費吹灰之力掃滅叛軍;晁錯不用殺,周亞夫不用成為太尉,劉啟也不用麵臨那般困頓的局麵。


    那景帝劉啟為何要放著如此強大的力量不用,反倒是要費盡周折,費勁心機,甚至將漢室曆時數十年積攢下來,以備於漢匈決戰之用的府庫砸去大半?


    說到這就不得不提,在麵臨割據勢力叛亂時,中央所要麵臨的尷尬了。


    作為挑戰方,叛亂者所需要的考慮的問題其實非常簡單:如何從起兵地點打入皇城,逼迫對手退位。


    就這麽簡單。


    哪怕再具體一些,也隻不過是大軍的戰鬥力,以及後勤糧草輜重的問題等。


    與中央所麵臨的問題比起來,叛亂者真的很輕鬆。


    反觀中央,如曆史上麵臨吳楚之亂的景帝劉啟,需要考慮什麽?


    ——吳楚皆反,那要如何做,才能保證其他諸侯不插手此次動蕩?


    隻這一個考慮,就使得景帝劉啟將母舅竇嬰任命為大將軍,假天子節,駐紮滎陽,以督齊趙兵馬!


    吳楚之亂期間,光是竇嬰大軍在滎陽駐紮的二十萬人馬,就消耗了粟米足足百萬石!


    除此之外,劉啟也同樣麵臨了每一個封建帝王,在麵對內部叛亂時,都很有可能麵臨的問題:外族。


    而劉啟作為一個水準在合格線以上的封建帝王,最終也做出了大部分皇帝會做出的選擇:隻要情況沒有發展到不可收拾的一步,便堅決不能放棄邊牆防禦!


    就像陳勝吳廣反叛之初,饒是以秦廷之昏碌,也仍舊未曾將長城軍團撤迴;直到諸侯遍地而起,楚懷王建立聯盟,長城軍團才在秦王朝即將毀滅的時間點迴到國內,以鎮壓叛亂。


    所以景帝劉啟並非沒有解決叛亂的武裝力量,而是這部分精銳部隊,肩負著比‘鎮壓叛亂’更為艱巨,更為神聖的使命:駐守邊牆。


    在七國之亂爆發,吳楚聯軍抵達睢陽城下時,作為漢室最精銳的四支武裝力量,飛狐軍在飛狐逕駐守邊關,細柳營、霸上軍在關中拱衛長安,棘門軍被景帝劉啟派往雁門一代防備匈奴。


    遊離於四大野戰軍之外的禁軍——南北兩軍,更是加派數倍人手,維持著長安城,未央長樂兩宮,高廟、社稷,乃至於武庫的安全。


    所以,後世才會有那樣一句俗語: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


    如果具體看待這句話,那無非就是:叛亂所要做的事很少,但阻止叛亂需要做的事很多···


    而劉弘如今麵臨的狀況,遠比曆史上景帝劉啟麵臨的吳楚之亂要樂觀很多。


    雖然漢室還沒有強大到景帝朝‘串錢的繩子腐爛斷裂’的地步,但隔壁匈奴也同樣還沒有引來老上單於所打造的巔峰時期——恰恰相反,如今的匈奴非但還沒有掃滅月氏,沒有完全統一草原,甚至還麵臨著政權交接期。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如今的漢匈戰略格局對比,與景帝朝的漢匈局勢對比大抵相同:漢室不怕決戰,但負擔不起跨時太長久的決戰;匈奴人不怕打輸決戰,但又不是很願意進行決戰。


    就連最終的外交結果,也是出奇的相同——劉弘與曆史上的景帝劉啟一樣,選擇了以和親換取寶貴的發展時間。


    反觀內部,劉弘就比景帝劉啟幸運的多。


    如今的漢室中央雖然還沒有景帝朝那般強大,但也相差不多;反觀還沒享受到‘弛山澤令’紅利的關東諸侯,與七國之亂時兵強馬壯的吳楚完全沒得比。


    而且叛亂的發動者,也不是讓劉弘感到多大壓力的‘宗室長輩’:算起來,朱虛侯劉章是太祖劉邦之孫,與劉弘同輩。


    關東方向叛軍的名義首領:齊王劉則,那就更不用說了——若論宗親長幼,劉則還得叫劉弘一聲表叔!


    而且劉弘還有一個絕對的大殺器,使得任何一個居心叵測的反叛諸侯,都無法從‘輩分’層麵對劉弘形成壓製。


    ——楚王,劉交。


    作為太祖高皇帝劉邦的親胞弟,劉交在宗室內部的地位,用一句‘老菩薩’來形容都絲毫不為過!


    即便是麵對太後張嫣,劉交在大庭廣眾之下要乖乖叫一聲太後,但在私底下,劉交完全可以坦然的以長輩姿態麵對張嫣。


    至於老劉家第二代,劉弘也是基本掌控。


    劉邦長兄劉忡一脈,僅剩羹頡侯劉信一脈;而現在,漢室已經沒有叫劉信的羹頡侯了——隻有一個坐擁千裏疆域的燕王,姓劉名信。


    劉邦二兄,代頃王劉喜一脈,也就吳王劉濞在沿海之地捏泥巴——沒有‘許民弛山澤令’為諸侯的礦物開采權背書,這一世的劉濞即便有反心,也將絕無反叛的能力。


    但凡劉濞能在有生之年,讓吳地百姓不用再擔心出個門,就有可能被沼池吸進地底,劉弘就敬劉濞是條漢子!


    劉邦四弟劉交,如今已經加入了劉弘的陣營;次子劉郢客,如今更是以王太子的身份,在長安出任九卿職務。


    就連劉郢客繼承劉交的楚王王位後,所留下的宗正屬衙接班人,劉弘都已經提前有了人選——劉交三子:劉禮。


    嫡脈中的二代,即高皇帝劉邦之子,如今尚在世的,也僅剩代王劉恆和淮南王劉長。


    其中,代王劉恆作為此次反叛的‘響應者’,實則卻是劉弘在這盤棋中所布局的‘神之一手’。


    至於聚集天下目光,人人皆以為必反的淮南王劉長,實際上也並不在劉弘地‘敵對名單’之中。


    劉弘實在不是很能確定,那些說劉長必反的人,究竟是真的腦子有泡,還是刻意用這種說辭,鼓搗劉長起兵。


    ——劉長,那是呂後親手帶大的!


    在如今劉弘在位,且尊呂後為‘皇統來源’的時間點,但凡劉長還有點腦子,不想背負上‘不孝’罵名,就必然會對劉弘叩首稱臣。


    實際上,早在決定將計就計,授意代王劉恆起兵於簫關外之前,劉弘就已經探過淮南王劉長的口風。


    與劉弘所料相差無多:這位皇叔絲毫沒有曆史上那副狂傲的模樣,開口閉口‘微臣’;甚至還提了兩嘴劉弘兒時的故事,試圖拉進二人之間的關係!


    雖然說的都是原主的事,劉弘也不知真假,但也絲毫不影響劉弘做出判斷:曆史上,劉長之所以被諡為‘厲’,恐怕還是呂後一事,讓劉長對劉恆或者陳平周勃心有芥蒂。


    所以劉弘此次計劃中的演員,並不隻有‘起兵反叛’的代王劉恆;還有一個‘欲起兵而被楚王阻止’的淮南王劉長。


    到了現在,劉弘已經將所有可能性考慮到,並逐一進行了測驗,將每一個可能出現在此次事件當中的人、勢力都算計在內。


    戲台已搭好,角兒已上台,接下來,好戲即將開場。


    但在出征之前,劉弘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召集班底,將自己離開長安城後的一應事宜交代下去。


    所以今晚,將會是劉弘禦駕親征的歡送會,也將是劉弘對黨羽進行工作安排的通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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