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

    若一切隻是場誤會,我怎能再任由自己在自作多情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對自己信誓旦旦,讓李明輝見鬼去吧!而一覺醒來,卻滿世界都是李明輝的影子,趕不走、抹不掉、忘不了。

    普渡眾生的神啊,救救我吧!

    李明輝一如繼往地急我之所急,幫我之所難,濟我之所需,兢兢業業地扮演著雷鋒的角色。

    真是讓人鬱悶!

    若李明輝做這一切的動機混蛋得隻是出於逗大家玩的無聊,難道我還能夠坦然地接受?

    我決定與李明輝劃清界線。

    收現金的時候,我把被李明輝轉移走的大額鈔票統統又轉移迴來;

    記錯帳的時候,我把李明輝蓋在紅線上的印章塗掉,蓋上自己的;

    下班前,我埋頭作日結,李明輝在我的工作台上翻箱倒櫃地尋找自行車鑰匙,我裝作沒看見。鑰匙其實被我藏在皮包裏。

    李明輝對我笑臉相迎,我對他高掛一臉秋霜……

    李明輝滿不在乎地說,常青同誌,走咱們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啥意思?我跟他是同路人嗎?

    我並非止步於人言可畏,而是走著走著發覺竟一腳踩空掉進陷井裏。令人沮喪到家的是,自始至終都是我自掘陷井。

    李明輝落井下石,告訴我跳自己的井,讓別人笑話去吧。

    一個人可以對任何人撒謊,但絕不該自欺;一個人可以當所有的聲音都如放屁,但絕對應該聽從內心的召喚。李明輝盡管有萬般可惡,但一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迴避的事實是,我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這個萬般可惡的男人。

    張小嫻說,女人對男人的追求其實隻是用行動告訴這個男人,請你追求我!就是說,女人隻需要表明態度,拉開架勢,垂下魚線,願者上鉤而已。因為男人更樂於自己發動戰爭,然後享受運籌帷幄,摧城拔寨的樂趣。男人珍惜的是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愛情,主動地投懷送抱,隻能讓他覺得這個女人太廉價!太不優雅!

    對於女人而言,不拒絕便是接納。

    我已經敞開心門,隻差從門裏飛出一隻繡球,他對這一切竟熟視無睹,無動於衷,無所作為,難道能說一個二十六歲的男子還不解風情?

    罷了,這個遊戲我玩不起!

    玩不起我還躲不起嗎?我退避三舍,甘拜下風總可以吧?

    就在我和李明輝暗中角力的同時,一年一度的全行技術比武拉開帷幕。

    說是比武其實就是點鈔、珠算、計息這些技能的綜合測試。據說,這次測試成績將作為末位淘汰的依據。

    末位淘汰製度應建立在一套科學完整的考核評價係統之上,僅憑一場考試進行優勝劣汰,豈不太過草率。

    然而我知道,即使我對管理層這種不夠審慎的態度再感到憤憤不平,但隻要我無法改變遊戲規則,就永遠隻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對自己說,常青你要努力,一定要成為一個製定遊戲規則的人。可是,倘使我終日淹沒在這些具體繁雜的低端業務中,又如何能脫穎而出呢?業務精湛如李明輝又怎樣?還不是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垃圾營業所裏幾年如一日。

    考前的幾天,營業室的緊張氣氛已經登峰造極,每個人隻要一閑下來,不是跟一堆點鈔紙較勁,就是劈裏啪啦地拚命折磨算盤珠子。

    李明輝扔給我一把點鈔紙和幾套珠算練習題,我全部鎖進櫃子裏。

    我開始留意報紙上的招聘信息。

    這一切,李明輝全部看在眼裏。

    中午吃過飯,大家又開始爭分奪秒地與時間賽跑。我則認真地研究幾份報紙的招聘專版。

    李明輝湊過來,順手拽過去一張掃了幾眼問,找著合適的了?

    我無語。

    以前看報紙無意間總會發現幾家不錯的大公司發布招聘信息,並且總有幾個自己心儀的崗位,現在專門去找,累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竟然一個也找不到。

    如果一個人倒黴得連老天爺都開始故意和你做對,這樣的日子真的是場精神煉獄。

    李明輝絲毫不體恤我在煉獄中掙紮的痛苦,繼續雪上加霜,常青,我看你沒有一步登天的本事,到哪裏還不是得重頭做起?我記得在你競聘中層幹部落選的時候譚行長忠告過你,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李明輝口中吐出的不是漢字,而是一枚枚鋼釘,準確地釘在我心裏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就象你一樣,走了這麽多年,終點不還是起點嗎?我要是刻薄起來,李明輝根本不是對手。

    李明輝臉色慘白,扔掉報紙落荒而逃。我知道,我也戳到了他的痛處。

    看著李明輝消瘦的背影,我心裏一陣難過。其實,李明輝並非故意打擊我,這些日子,若不是李明輝處處庇護,這種煉獄般的日子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我即使不投桃報李也不該恩將仇報啊!

    思來想去一個下午,還是沒想出一個既不失麵子又能使大家都有台階可下的良策。李明輝這個小氣鬼一個下午也隻在對帳的時候跟我說了一句話,幾組缺乏生氣的阿拉伯數字而已。

    看來,他是真的動了氣。

    他生氣的樣子讓我心疼。

    幾次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李明輝冷漠的表情嚇跑了我艱難鼓起的勇氣。

    算了,我決定放棄努力,把一切交給上帝去處理。

    送走庫車,換掉製服,整裝出門。

    常青——

    李明輝突然在身後喊,我緊張得心都快停止跳動了。

    轉身怔怔地看著他。

    晚上有時間沒?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李明輝試探著問。

    要是說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裏不是象吃了一大盒冰淇淋那麽爽,我自己都會鄙視自己的虛偽。不過,要是不拽一下,似乎又不是常青的風格。

    於是我問,什麽地方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可不行,你不說清楚我不去。萬一你把我拐賣了怎麽辦?我衝他調皮地眨著眼睛。

    放心,就咱倆這智商,被拐賣的人肯定是我,幫你數錢的人肯定也是我。李明輝謙虛著他的謙虛。

    要說聽到這句話心裏不覺著受用,那肯定是騙人的鬼話。

    李明輝騎自行車載著我一路向北,輾轉來到一片荒涼的廢墟之上。

    這不是大明宮遺址麽?李明輝帶我來這裏緬懷曆史,追古思今?

    和李明輝並排坐在廢墟之上,李明輝問有沒有感覺到一種滄桑之美?

    我搖頭。

    你想一想“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的盛況。李明輝耐心地對我循循善誘。

    我在想,李明輝什麽時候會來此地感受滄桑之美?開朗樂觀如李明輝的身體裏應該永遠沸騰著激情,卻為何會喜歡這樣一個沉悶的地方?李明輝和梅子也曾這樣並肩而坐感受滄桑之美嗎?

    想起梅子,一團陰雲籠聚心頭。

    曆史總會給世界留下些廢墟,生活也象曆史一樣,那些破滅過、摧毀過的美好,在心底留下的又何嚐不是廢墟一片呢?就象和劉釗無言的結局,就象和高遠不了了之的情緣,如今也不過象這片片瓦礫般散落在心靈的荒草之間。

    李明輝和梅子之間是否也隻剩下一片斷壁殘垣?

    李明輝仰望天空,將目光深深鎖在一個我無法猜透和融入的世界。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雙手抱膝,將頭枕在手臂上,側臉偷偷打量著陷入沉思的李明輝。這張一慣調侃的臉,此刻充滿了思考的深奧,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過了多久,李明輝輕輕地喚我,常青——

    嗯?

    你抬頭看天。

    我抬起頭。廢墟之上,蒼穹之中,繁星點點,若隱若現,一輪圓月當空盤踞,散發著奪目的銀芒。

    這兒是城區離月亮最近的地方。李明輝輕聲說,仿佛怕驚擾了月亮。

    李明輝沒說錯,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覺得月亮如此親近過,親近得仿佛咫尺相隔,伸手可即,讓人有舉手摘月的衝動。

    常青,說說你現在什麽感覺?李明輝問。

    若幹年前某一個晚自習後,我和劉釗並排躺在校園的草坪上。

    劉釗突然驚唿,哇,好圓的月亮!

    我搖著劉釗的手臂故意撒嬌道,劉釗我要月亮!

    劉釗從草地上站起來,撥腿就向自習室跑。

    喂,你幹嘛去?我大喊。

    劉釗一邊跑一邊說,我搬桌子給你摘月亮。

    我大笑,有病呀你,搬桌子能夠得著嗎?應該搬梯子才對呀!

    往事依然如此清晰和生動。

    傻笑什麽呢?李明輝拍著我的腦袋大惑不解地問。

    我差點衝口而出,李明輝,我想要月亮!

    突然心驚肉跳,難道我希望曆史重演,李明輝成為劉釗第二?

    這個不祥的念頭一旦冒出來,便不可扼製。

    李明輝好奇地觀察著我的表情,真是女人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氣象萬千啊!常青,就這麽一會兒,你的表情分別發生了以下變化曖昧地微笑,弱智的疑惑,沉痛的思考。

    這說明了,我還保留著喜怒形於色的單純和幼稚。常青你什麽時候才能成熟起來啊?這真讓人焦急!

    突然一個深沉渾厚、宛如洪鍾的男中音在靜謐中響起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李明輝遙望夜空作詩人狀。

    好滄桑喲!我假惺惺地感慨。

    常青,你有沒有覺得坐在這一輪滄桑古月下,浮躁的靈魂得到滌蕩,心會變得平靜如水?

    沒有!我誠實作答。

    我不是要和李明輝作對,即使夜色冷清,我的心事仍然擁擠。我的身體裏蓄滿了能量,我想奔跑,可是我沒有方向,我想進攻,可是我沒有戰場。

    算了,看來你是朽木不可雕。李明輝對我很是失望,跳下土丘,徑直向前走去。走出很遠,一迴頭發現我仍然端坐於土丘之上向夜色裏眺望。

    常青同誌請你立刻撤退,別看了,快成望夫石了。李明輝的高音喇叭響起。

    我並沒有打算讓自己變成一塊化石,這座土丘雖然不高,但對於我的三寸高根鞋來說,上來尚有難度更何況下去,下山總比上山難嘛!

    所以,我沒有理會李明輝的高音喇叭。

    李明輝又折迴來催促,走啦!

    我怎麽下去嘛?我指了指高根鞋問李明輝。

    李明輝樂了,有話你就直說,又繞上了,累不累呀你!

    把手給我,李明輝命令道。

    我把一隻手放進他潮濕的掌心。

    那隻也給我。

    那可不行,我思忖了一下說,一個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把兩隻手同時交給別人。

    哪來那麽多歪理邪說!李明輝輕輕一拽我便失去重心,掉進他的懷裏。

    肌膚相親的一瞬間,李明輝的身體象觸電般震顫,而我的身體也“叭”的一聲,那個主宰情欲的開關被打開。

    李明牽著我的手在廢墟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走在他身邊,心海裏欲望翻騰,總是禁不住想去探索他的懷抱,感受他的溫度和味道。而到彼時為止,我都不能確定,李明輝是否也象我愛他一樣愛著我?

    黑夜會揭去許多偽飾,但李明輝為什麽還是無所作為?

    此刻,即使我急切地想用一把手術刀對李明輝開膛破肚,看一看他心裏究竟有沒有刻上一個名字或留下一滴眼淚,也隻能矜持地任由他牽著手,在廢墟裏高高低低地丈量腳步。

    走出廢墟,我問李明輝,今天中午我那樣說你,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那當然。你張開嘴?

    幹什麽?我不明就裏。

    我看你的舌頭是不是刀片做的。

    嘻嘻,我把舌尖從牙齒縫裏探出來,大方地說,看吧。

    李明輝捧起我的臉,眼睛裏燃燒著火焰,好燙!

    李明輝迅速地吻住我的雙唇,狠狠地吸吮,好疼!我等了幾個世紀的吻!

    我覺得,此刻,我的血管裏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攝氏100度的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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