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猶豫一瞬,隨即一咬牙,揮鞭策馬。


    “你快放手!再不放開,你可就要被馬車拖著走了!”裴語一麵使勁掰楚明昭的手,一麵扯著嗓子喊道。


    楚明昭覺得十分可笑,難道她被丟在這裏的結果會更好麽?


    隨著馬匹的一聲長嘶,馬車驟然開動,一徑往前衝去。楚明昭手上並不肯鬆,跟車疾奔起來。


    裴語還站在車廂外,一頭要拽著車廂壁穩住身子一頭又要甩開楚明昭,一時間左支右絀,狼狽不堪。然而楚明昭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這令她慌亂不已。眼看著馬車就要出胡同了,裴語急得了不得,把心一橫,突然撈過一個瓷缽,將裏頭的東西一股腦地都潑到了楚明昭身上,隨即拔高嗓門衝著馬車後頭大喊:“動手!快!”


    楚明昭聞到氣味,心知不妙。


    裴語潑的是鹵汁。怪不得她方才去買鹵味時特意問店家要了些鹵汁。可是潑鹵汁作甚?


    楚明昭驚疑不定間驟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犬吠聲。她轉頭一看,當即悚然變色。


    七八隻黑黃相間的大狼犬正狂吠著,瘋了一樣朝她衝過來!


    楚明昭本就因為心理陰影害怕犬隻狂吠,如今瞧見這陣勢,驚嚇之下冷汗直流,雙腿發僵。她瞬時明白了裴語朝她潑鹵汁的意圖,這是要引犬群來撕咬她!那群狼犬說不定已經被餓了好幾日了,一旦追上來,那後果是不言可知的。


    楚明昭隻覺一股寒氣自足底往上竄,渾身上下冰冷僵硬,如墜冰窟。


    馬車跑得愈來愈快,楚明昭自心裏又驚懼不已,體力迅速虛耗下去,手上的力道也漸漸弱下去。


    裴語見楚明昭已經支持不住,抿了抿唇,神情複雜地歎氣道:“嫂子你也不要怪我,誰讓你是逆賊親眷,迴頭你要是通敵把我們都賣了,可就不好了……所以實在是留不得你。你放心,等世子從校場迴來,我會領他過來給你收屍的。”


    裴語深吸一口氣,低頭打算就此甩開楚明昭時,卻見她陡然詭異一笑。


    裴語一驚,動作一滯。


    “小小年紀心思如此歹毒,”楚明昭冷笑一聲,猛地用力將她往下一拖,“那你就來嚐嚐這滋味吧!”


    楚明昭激憤之下力道奇大,裴語又一時不防,被她拽得身子往前一栽,一頭滾到了地上。後頭那群狼犬已經幾乎奔到了近前,饑鷹撲食一樣衝過來,裴語嚇得魂飛魄散,一邊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奔命,一邊顫著嗓子喊車夫停車。


    然而車夫也害怕被犬群圍攻,並不敢停下。


    身後狗群的狂吠如同催命符一樣緊追不舍,楚明昭頭皮發麻,遍體生寒,沉下一口氣,沒工夫迴頭,拚盡全力往前狂奔。


    她從前聽過不少惡犬傷人的事情。兇惡的大型犬一旦撲上來撕咬抓撓,憑借一己之力很難甩脫,後果基本非死即殘,那些從惡犬口下逃生的人很多身上都麵目全非。最可怕的是,還有可能得狂犬病。在這個沒有疫苗的時代,必死無疑。


    一隻惡犬尚且應對不來,何況是一群可能已經餓得發狂的惡犬。楚明昭不敢想象真的落入這群狼犬的圍攻之中會如何。


    楚明昭正跑得兩眼發黑,忽聽“嘭嘭”兩聲巨響,跟著就聽到身後傳來犬隻的哀嚎聲。


    她一驚抬頭,正看到裴璣騎在馬上端著一把三眼銃,朝她身後瞄準。


    楚明昭一顆心霎時落迴了肚子裏。


    裴璣麵沉如水,但神色十分鎮靜,瞄準、開銃一氣嗬成,落落颯颯,嫻熟流暢。楚明昭想起他從前在南苑自馬背上救下她的那迴,那迴他也是沉著異常。


    似乎越是緊急,他就越是冷靜。


    裴璣對於距離跟速度的判斷十分精準,連扣發機,彈無虛發,一息之間,那群狗死了大半,餘下的嚇得四散奔逃。


    裴璣將三眼銃交給身旁士兵後,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前來扶住楚明昭,也不顧她一身鹵汁,仔細查看了一番,確定無恙後,舒了口氣,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柔聲安撫。


    裴語因為栽到地上耽擱了工夫,方才落在了後頭,被狗抓傷了後背和腳踝。如今見裴璣及時趕來,先是湧上一陣劫後餘生的鬆快,跟著就害怕起來。


    如今楚明昭沒死,這事情就兜不住了,她這位二哥睚眥必報,必定饒不了她!


    隻是她其實想不通裴璣為什麽會突然趕來……他不是去校場練兵去了麽?而且,他是怎麽知道她們在這裏的?


    裴語惶惶然望著裴璣,隻覺手腳冰涼,魂不附體。然而裴璣並未理會她,隻是讓一個士兵換下了那麵如土色的車夫,與楚明昭一道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裴語愣了一下,旋即心頭爬上一股不可遏製的惶遽,這裏偏僻得很,她根本不認得迴王府的路,可怎麽迴去!何況萬一方才那幾隻逃走的惡犬又折迴來……


    裴語嚇得魂飛天外,趕忙在後頭追趕,哭喊著求裴璣停車。她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楚明昭在車廂裏聽到裴語的唿喊,試探著問:“郡主那頭……”裴語想置她於死地,她心中恚憤,已經不想將她當做小姑子看待,因而連稱唿都改了。隻是裴語到底是裴璣的妹妹,她其實還摸不準裴璣的態度究竟如何。


    裴璣冷冷一笑:“她不是很會勾結外人麽?那就讓她的同夥來救她吧。”


    迴府後,楚明昭頭一件事便是去沐浴更衣。等泡了澡換上幹淨衣裳後,她隻覺通體舒泰。坐在鏡前讓丫頭揾頭發時,林氏急匆匆趕過來,寒暄幾句之後,詢問裴語為何還沒迴來。


    楚明昭笑道:“次妃還是再等等吧,郡主許是在路上了。”


    林氏不解:“世子妃這話……是何意?語姐兒不是跟著世子妃一道出去的麽?”


    “的確是一道出去的,可是迴來的時候她可沒跟我一起。至於緣由,等郡主迴來,次妃自己去問問。”


    林氏看著楚明昭麵上的神情,心裏不覺有些發毛。但楚明昭既然這般說,她也不好再行追問,隻好退了出去。然而她心焦氣躁地等到天色擦黑也沒瞧見裴語迴來,正欲再去尋楚明昭詢問,卻忽見有丫頭急匆匆跑進來,氣喘籲籲道:“次妃,郡主迴來了!”


    桂魄東升,初更已過。


    裴璣與楚明昭一道用罷晚膳,即刻命身邊長隨去將林氏母女並姚氏請到存心殿來。


    姚氏並不知出了什麽事,進殿時便見兒子麵容冷沉,正跟何隨交代著什麽。


    林次妃卻是獨身一個來的,裴語並未跟來。裴璣轉頭冷聲問裴語何在,林氏抹淚說裴語迴來時就暈過去了,如今還沒醒來。


    裴璣冷笑一聲,朝何隨揮了揮手,何隨即刻會意,領命而去。


    少刻,裴語便被兩個婆子抬了過來。


    林氏在一旁哭道:“姐兒迴來時就這樣了,世子為何還要硬生生將她抬來!”


    裴璣看到裴語睫毛微顫,哂笑一聲,並不理會林氏,揮退閑雜人等,旋朝何隨遞了個眼色。


    何隨點頭,端起一盆水就潑到了裴語身上。


    裴語當即低叫出聲,抽著冷氣睜開了眼。


    楚明昭暗笑,裴語身上有傷,何隨潑的可是鹽水。


    裴語偷眼看了裴璣一下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隻覺渾身都要凍結,爬起來後就縮到了林氏身旁,想跟楚明昭道個歉也不敢開口,手心裏全是冷汗。


    林氏已經從女兒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聽罷便六神無主。這麽些年下來,她也是知曉裴璣的脾性的,如今見裝不下去了,越想越慌,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來,乞求道:“世子,姐兒年幼不曉事,世子饒了她這一迴吧!她斷斷不敢再犯了!”


    楚明昭最厭煩旁人拿年紀小來說事兒,並非所有的過錯都可以用一句年幼無知來揭過去。若非她今日留了一手,她恐怕就要慘死在惡犬口下!


    裴璣不耐煩聽她說這種廢話,徑直衝裴語冷聲道:“說吧,與你同謀的都有誰,你們今日是如何謀劃的?”


    裴語猶豫間被林氏掐了一把,立時驚醒過來,思及坦白或許能夠從寬,便磕磕巴巴地道出了事情顛末。


    原來,周妙靜從楚明昭怕狗那件事裏得到了啟發,打算製造一場意外。她們事先找來一群悍勇的狼犬,兩三天不給投食,趁著裴璣外出,讓裴語將楚明昭引出來,放狗咬死楚明昭,裴語迴府後隻管演戲,說是途中遭遇惡犬攻擊,她僥幸逃走,楚明昭卻因護著她被惡犬圍攻,讓王府的護衛趕緊去救人——當然,這時候再去施救已經晚了,那群餓得兩眼冒綠光的惡犬頃刻間就能要了楚明昭的命,等裴璣趕到,或許隻能看見楚明昭的骨頭渣。


    楚明昭唇角溢出一絲譏諷的笑,這是何等陰毒的心思!她忽然覺得她從前遇到的那些伎倆都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她慢慢踱步到裴語身前,冷眼看她:“那你上午那會兒為何要一直拖延時間?”


    裴語擦了擦腦門上的冷汗,縮著脖子道:“因為……因為怕二哥晌午迴來用膳,打亂計劃。為免夜長夢多,就早早將嫂子引出來,等到拖過了飯點兒再動手。”


    楚明昭笑得嘲諷:“所以就是要等我死透了再讓世子知道是麽?”


    裴語咬著嘴唇,不敢說是,但也不敢否認。其實還有一點她沒敢說,若是她當時不能將楚明昭拽下車,她就要拋卻男女大防,讓車夫來代勞了。


    楚明昭俯身盯著她,緩緩一笑:“那你知道我為何要在你說要迴府時停下來休息麽?我也在拖。”


    裴語一怔,不明所以。


    楚明昭直起身睥睨著她,心中感慨果然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出門前怎麽想怎麽覺著事有蹊蹺,命人在馬車後頭跟著,又吩咐穀雪去給裴璣傳話。以休息之名停車與裴語吃東西敘話的目的是為裴璣趕過來爭取時間。她當時其實還暗自猶疑,覺得自己會不會太多疑了,裴璣近來都忙,她整這麽大陣仗會不會是多此一舉。


    如今看來,真是要道一句萬幸。


    但這些,楚明昭並不打算仔細跟裴語解釋。讓她自己去瞎猜似乎更有意思。


    裴璣麵上似籠冰霜,闐黑的眼眸如不見底的深淵。他長久不開言,殿內漸漸闃寂如死。


    裴語看到母親使了個眼色,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趕忙跪在楚明昭麵前,連聲賠罪:“嫂子對不住,我真的是一時糊塗,是周妙靜說你是逆賊的親侄女兒,肯定是……是個細作……眼下錦縣之危未解,她說怕你勾結敵軍,得快點除掉你……我、我錯了,嫂子……”


    楚明昭麵色沉凝,並不出聲。


    裴璣陰冷的目光自裴語身上刮過,少頃,寒聲道:“自今晚開始,你便去宗廟跪著,沒有我的命令,不得起身。切記,不能有絲毫懈怠,我會著人監視著你。”


    林氏嚇了一跳。時已入秋,廣寧衛地處東北,年年冷得早,這個時節夜裏的寒氣已經十分深重,跪上一晚上尚且不能忍受,何況是不知時限地一直跪下去?那語姐兒那雙腿還不廢了!何況她身上還有傷,這要是傷口再料理不好……


    林氏嚇得慌忙膝行幾步,含淚哀求。她見裴璣並不搭理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又轉而朝著姚氏膝行過去,連連叩頭,哭天抹淚地求姚氏幫裴語說說話。


    姚氏看到現在也明白了來龍去脈,方才聽裴語說話時就止不住地蹙眉。她從多年前便懶怠去做什麽大度嫡母,對庶子庶女都十分淡漠——郭氏一直想害死她跟阿璣,林氏在阿璣迴府前一直攀附郭氏,因而對著裴琰和裴語,她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好臉色。何況,她本身就厭惡這些小妾。


    “王爺已將府內事宜全權交於了阿璣,你在這裏哭叫什麽,”姚氏神容冷淡地瞥了林氏一眼,“語姐兒既做得出這等事,就要做好擔下後果的準備。”


    林氏的那些擔憂,裴語也想到了,因而裴璣命候在殿外的婆子進來將她拖走時,她嚇得唿天搶地,啞聲哭著求楚明昭幫她說情。


    林氏眼睜睜看著女兒被拖走,幾乎將嘴唇咬出血。


    對於裴語的哭喊,楚明昭不為所動。她想到今日的情形便心中生寒。不過她仔細想想,倒是有些擔心裴語迴頭有個三長兩短,裴弈迴來後會怪罪於裴璣。


    於是晚夕就寢時,她將自己的擔心說與了裴璣。裴璣卻不以為意,讓她不必憂心。楚明昭覺著他應當有自己的考量,便丟開不再想這個。隻她其實以為裴璣在裴語這件事上會陷入兩難的境地,畢竟說到底裴語也是他妹妹。


    裴璣似是看出了她心裏所想,將她攬到懷裏,慢慢道:“她平日裏也沒當我是兄長,我與她無甚兄妹情可言。何況路都是自己選的,人總要為自己的作為負責的,不是麽?”


    楚明昭見他麵上神色莫測,覺得他大概是想到了旁的事情,話外有話。


    她正思量間,就聽他突然笑道:“不過主要還是那個周姑娘,她可是主犯。”他說話間眸光便是一凜。


    楚明昭正要說什麽,裴璣已經轉了話頭:“我聽聞父王今日午刻便抵達了錦縣,但仗打得並不順利。要真是僵持住了,沒準兒父王會薅我過去,我要是走個三兩日,你想我不想?”


    楚明昭抿唇,凝著他道:“你走一刻鍾我也想你。”


    裴璣一把摟過她親了一口:“乖。”又摸摸她的頭,微微一笑,“等解決了李忠那三十萬大軍,攻到北直隸便是指日可待的了。”


    廣寧衛其實離京城不算遠,隻是中間隔著幾道關隘,隻要能夠順利攻破,打到北京城便是計日程功的。這也是楚圭極端忌憚襄王的原因之一。


    楚明昭想起京城的一些人與事,靠在裴璣懷裏低頭出神。


    “我聽說你有東西要送我?”裴璣忽而道。


    楚明昭猛地想起這一茬,一拍腦門,翻身掀開枕頭,拿出了她今日給他買的那個白玉鹿鶴靈芝絛環。


    裴璣忍不住笑道:“你怎麽把什麽都藏在枕頭下麵。上迴送我的生辰禮就是打枕頭底下拿出來的,這迴又放到了枕頭下麵。”


    楚明昭嘀咕道:“藏這裏順手嘛……”她看著裴璣將絛環拿在手裏端視,笑盈盈地看著他,“我一眼看到這個便覺得很適合夫君,當即就買下了。”她覺得她的撩漢大業好像應該重振一下,不然現在好似都是他在撩她。


    裴璣將絛環小心地擱到小幾上,迴身就將楚明昭壓到床上,在她耳畔吐息道:“那昭昭覺得哪裏適合我?”


    他的聲音鏗金戛玉,平日聽來洌洌清潤,但眼下卻透著醇酒一般的迷醉意味。楚明昭雙頰暈紅,睜著眼睛說瞎話:“都道君子如玉,白玉又暗喻品性高潔,所以我覺得這絛環跟夫君的氣度十分契合。”


    裴璣低低一笑:“我許久沒聽到這樣的大實話了。”他話未落音便壓下來堵住了楚明昭的嘴。


    楚明昭被他壓著壓著卻漸漸蹙眉,嘴裏“嗚嗚”兩聲,往上推了推他。


    裴璣見狀便即刻放開了她,上下看了看:“我壓疼你了?”


    “不是,”楚明昭坐起身,伸手按了按她方才枕著的那一塊床褥,驚詫道,“這下麵好像有東西啊!我方才就總覺得有東西硌著我的頭。”她方才拿出絛環後沒有將枕頭歸位,裴璣正好將她壓到了原本放枕頭的地方。


    她說著便跪坐下來,將下麵的褥子一層層扒開,扒到最後一層時,一樣物件赫然映入眼簾。楚明昭一下子坐到了床上,驚異道:“這是什麽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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