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迴拜訪情小舍閑坐斷絕意隔閡難消


    第二日,十三向西走,一路打聽,找到了那個殘破的很難稱之為住處的小院。


    原本的籬笆牆已經倒了大半,淺淺一圈圍在外麵,木頭門也已經掉下來倒在一邊,黃色的牆體已經斑駁不堪,茅草屋頂矮矮地壓下來,比周圍低矮的房屋似乎更加頹敗許多。


    院子裏,有個頭發全白的老人家,背著她坐在井沿邊,用刀在一下一下削著一根木棍。


    十三知道這應該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她整肅衣冠,走進小院在那人背後停下,“敢問可是王老前輩?”


    那人一震,緩緩轉過身來,十三趕緊施禮,“晚輩莊維楨。”一邊也在悄悄打量麵前的老者,穿的是一身舊道袍,打了幾個補丁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但很幹淨,並沒有什麽汙漬,身體佝僂似是不堪重負,頭發花白一應裝飾全無,隻用木棍挽了個發髻,麵龐鮮明地被分成兩半,一邊是猙獰糾結的傷疤,一半布滿皺褶,比她實際的年齡看上去更大一些,隻一雙眼睛淩厲又透徹。


    “莊維楨?”王英鸞沒有動,仍四平八穩坐在遠處,“你是新來的參事?”


    “晚生不才,正是。”


    “蕭侯爺的妻主?”她又道,語氣並不激烈,聽不出是否在針對蕭炎這位皇親國戚。


    十三又謹慎了幾分,“蕭將軍正是我的夫郎。”刻意強調蕭炎將軍的身份而不是承恩侯,皇帝的侄孫。


    “我一介草民,莊大人找我何事?”王英鸞低頭繼續削手中的木棍。


    十三拿出昨天買的書,“晚生今日來是送還這個的,是昨日在攤上偶得的。”


    隻一眼,王英鸞就認了出來,“《啟園編錄》?”


    她語氣有些激動,但隻片刻就恢複了平靜,“這的確是我賣出的,既已尋到了新主人,莊大人收好便是,何必來尋我?”


    “昨日我看見它們在攤上被賤賣,明珠蒙塵,心下不忍所以購來,但我知道這幾本書的價值遠非錢財可以衡量,定是原先主人的心愛之物,我受之有愧,所以今日過來送還?”


    王英鸞盯著十三手中的書,眼神複雜,而後轉過頭去,“我已將它們賤賣,再沒有資格。”


    “前輩何出此言,這幾本書雖舊卻保存得很好,還寫滿了筆記,想必是前輩心血之物,便是幾十文錢,放在京城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目睹此書,便當我花錢向先生借閱,算起來還是我占了先生便宜。”


    “你——”沉痛難舍的目光又投注到那幾本書上,半晌,王英鸞重重歎息,“那的確是我的心愛之物,半朽之身,這最後一次我便腆著臉受下了。”


    她起身一步一步慢吞吞向屋子走,“既然來了,進來坐坐吧。”


    屋子裏很簡陋,一張瘸腿木桌,一條床板並一個矮櫃子就是全部家當。


    十三自尋了個床板角落的位置坐下,王英鸞捧了個粗陶碗放在桌上,“沒有茶水,隻有白水,潤潤嗓子吧。”


    “多謝。”十三對她咧齒一笑,連忙接過,這麽半天她也渴了,猛喝了好幾口。


    王英鸞一愣,露出絲笑意,“你這孩子倒有趣。”


    “你是今年中的舉人?”王英鸞問。


    十三點點頭。


    “你先生是誰?”


    “我老師是平城的謝先生,後來老師推薦我去了紫陽書院,是齊先生教導。”十三老實答道,這個年代讀書人的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拉關係第一步就是問師門,而她的老師恰好都屬於比較有名氣的。


    果然,王英鸞的眼神親切了許多,像在看自家晚輩一般,“你說的齊先生應該是已經齊老先生的女兒了吧?”


    “是的,現在紫陽書院由齊先生主持,齊老先生頤養天年,很少出麵打理事務了,前輩認識?”


    王英鸞道,“我曾經在紫陽書院呆過一段時間,受過齊老先生指點,那時候謝師妹才十歲多點,和我是隔壁教室,想來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她這些年如何?”


    “老師她今年身體還不錯,不再教書,閑暇時候打理花草,頗有樂趣。”


    “好好。”王英鸞一連說了兩個好字,表情釋然,她拿起那三本書,起身推開和這間屋子連著的隔壁房間的門,“進來吧。”她低聲道。


    剛一踏進房間,十三就驚住了,這屋子很小,僅能容納兩個人站著,但牆壁四周被塞得滿滿當當,整整齊齊全是書,十三隻掃了一眼就發現好幾套珍貴更甚的珍本。


    “這些書——前輩真是令人敬佩!”十三忍不住讚歎道,“沒想到我有幸一睹如此多珍本。”


    “你是愛書之人,自然覺得這些東西好。”王英鸞把那三本書小心放好,一邊不急不慢道,“當年我到這裏的時候,一路上什麽東西也沒有拿,隻拿了這些書,都是我王家數代的心血,最珍貴的書都在這裏,不帶走害怕被人糟蹋了去。”


    她的歎息流淌在小屋中,“我一人煢煢孑立,也隻有這些書了,奈何這世上凡夫俗子看不見這些書的價值,為這些書我王家費盡心血,幾代人才有了這些成果,結果最後還是逃不了陪我埋葬沙海的命運,我居然親手為十文錢就把它們交了出去!”


    她骨節不由攥緊,抓著書架一角,“可那貨郎還嫌貴了,可笑.”她的聲音有些悲涼。


    十三心裏不好受,出言道,“前輩可是有什麽困處,不如說給晚輩知道,你是先生的朋友,我義不容辭。”


    王英鸞緩緩搖頭,“不必了,當時鄰家小兒生急病,他們家與我有恩,不能袖手旁觀,如今已經好了。”


    “那就好。”


    說完,兩個人都沒有再出聲,十三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靜靜看著王英鸞整理書架。


    漸漸的,一個想法在她腦海中慢慢成形,她恭敬問到,“不知前輩將來有何打算,可否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我是苟延殘喘之人,沒什麽可幫你的。”王英鸞並未猶豫,直接道。


    “先生是有大才的人,若先生就此去了,胸中所學再無人知曉,先生不覺遺憾麽?還有先生這些心血,若沒有先生,百十年後湮沒塵土,先生不痛心麽?”


    “那又如何?我半百已過,還能幹些什麽?”王英鸞嗬嗬一笑,隻當十三年輕氣盛並不放在心上。


    她如何不恨,恨這天恨這命,恨自己為何頭腦依舊清醒,恨自己為何身子依舊硬朗,隻是自絕生命非君子所為。


    “晚生能力有限,幹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我新辦了一個學堂,想教授當地的孩子們識字,但不得其法,便想重新編一本簡明通俗的新書,先生家學淵源,還望先生能幫我。”


    “你要教孩子們識字?”


    “是。”


    “這裏不毛之地,雖然民風淳樸但多是粗鄙之人,並無太大效用。”王英鸞搖頭道,“我也曾想過此道,行之不通。”


    十三不好意思道,“我現在每天給他們銅板顧他們過來,隻要有人給他們啟蒙,相信總比之前好許多,但這終不是長久之計,我想如果能編出一本簡單好理解看了就知道怎麽讀的認字書,即使以後我走了,他們仍然能夠自己學會。”


    “簡單好理解,還要看了就知道怎麽讀的認字書?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尋常小兒開蒙都是跟著先生由先生指點。”王英鸞道。


    “但類似這茵城的地方便連先生都尋不到,還有許多人家家境貧苦根本出不起束脩,如果能把這本書寫出來,許多人想要認字便會簡單許多,不止是小孩,大人也一樣。”


    現在大盛朝的幼童開蒙,用的都是比較簡單的一些經文,跟著先生一點點硬啃,十三當年初學,即便是前世有些底子,真的麵對一整本古文,還是跟看天書一樣十分發怵,這還是謝先生講解精妙的情況下。也因為如此,有家學背景的孩子因為耳濡目染在一開始大都學得更快一些。


    “若真能做成此事,於百姓是件好事……”王英鸞道,“你能願意去做這些,難能可貴。”


    “不知先生可否願助我一臂之力?先生一人在此孤單,不若隨我迴去,我也能時時向先生討教學問。”十三趁機道。


    “嗬嗬。”王英鸞發出兩聲粗糲幹澀的笑聲,“你若有心,過來便是,我絕不藏私,可若是要我進你府內便算了,我鄉野賤民,入不得!”


    “先生何必如此說?先生大才,晚輩仰慕不及。”


    “你知道我的臉是如何弄成這幅模樣?”王英鸞驀然轉過身看著她。


    十三垂眸,艱難道,“略有所聞。”


    “既然知曉,又何必再問。”


    “夫君他,和今上是不同的,雖然性子桀驁卻是赤子之心,更兼一腔為國胸懷。”


    “哼,那你是如何入贅他門?我能看出你不是個貪慕富貴的,你有大好前程就這樣折了進去,還不是迫於他的威勢?”王英鸞不屑冷哼道,“我勸你一句,如此不知男德為何物的男人,實在不堪為夫。”


    “先生誤會了。”十三尷尬不已,“當初其實是——”


    “不說那些,反正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去的。”話未說完就被王英鸞打斷了。


    王英鸞態度明確,你要來可以,作為一個晚輩,又是故人的學生,她樂於指點,甚至那些書籍全部給你抄閱都無所謂,但要她出山,還是和身為皇親的蕭炎同處屋簷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十三無奈铩羽而歸。


    ☆、第六十七迴毛竹板劈裏啪啦委屈淚稀裏嘩啦(上)


    吃晚飯時,蕭炎敏銳地覺察到十三興致不高。


    “你為何垂頭喪氣?”


    “沒什麽。”十三搪塞道,“隻不過沒什麽胃口罷了。”


    “那王英鸞不肯搭理你?”蕭炎卻沒被她混過去,口氣頗為肯定道,“上門貼了人家冷屁股。”


    “哪有,王老前輩和我老師是舊識,待我很是親切,還說願意指點我學問。”十□□駁道。


    “那你為何沒有把人帶迴來,她如今孤苦無依,你見了不可能袖手旁觀。”觀察十三的表情,蕭炎琢磨出一二實情,玩味道,“因為我?也對,我畢竟是陛下的侄孫。”


    “莫要多想,這和你沒有關係。”十三不欲給他添堵,而且這件事確實和蕭炎關係不大,今上逼人遠走的時候蕭炎甚至還沒有出生。


    “那你打算怎麽做?王英鸞和其他人不一樣,她無親無故,沒有什麽可被掣肘,另外,當年她能連上十八道奏章,就知道她是個骨頭強硬的,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立場,對這樣的人你若是一味想用誠心打動,是沒有用的。”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十三煩惱道,“但我確實不忍心看她繼續在那裏,我去她家中的時候,無一處不貧寒,但唯獨那些書被她整整齊齊的珍藏起來,放書的屋子比她自己睡得地方還好些,確實是令人敬佩。”


    “就是性格太過頑固。”蕭炎平素並不很喜歡這種永遠恪守正統的老學究,在這些人眼中自己也是個令人不恥的品性敗壞的男子,他可不希望十三變得和她一樣。


    “我問你,若你是她,當年陛下的示好你會收下麽?”突然,蕭炎問,“家族落敗,親人離去,這樣你仍然佩服她?”


    “這種事情真的很難說吧,一邊是自己的信念尊嚴,一邊是家人安危,當年王前輩也沒有想到事情最後會演變成現在這樣吧。”十三似是認真在考慮蕭炎的問題,雙手托腮靠在桌上,“如果能看見這樣的後果,我當然會妥協,畢竟這代價太大了,可是誰又知道呢?”


    “而且——”十三略遲疑道,“依照陛下的性子,王前輩如果答應她的夫郎應該也沒辦法活下來吧,讓人做這種選擇未免太過殘忍。”


    “確實。”蕭炎輕笑一聲,“你很希望請到她。”


    “自然,不為別的,她和老師是舊識,光憑這一點,我若袖手旁觀迴去也無法和老師們交代呀。”


    “要辦成也不是不可以,隻你要受些苦處,看你願不願意了。”


    “我自然是願意的,快說什麽辦法?”


    “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蕭炎起身,意味深長看她一眼,揚長而去。


    第二日十三從衙門迴來,剛踏進院門就遠遠聽見一陣中氣十足的痛斥聲,那聲音抑揚頓挫正氣凜然,帶著一種熟悉感。


    十三一呆,匆匆往裏麵跑。


    屋子裏正是昨日剛見過的熟人王英鸞,她手腳被縛住坐在椅子上,精神頭倒是還不錯,正激憤地痛斥座首之人,恰是蕭炎。


    王英鸞飽讀詩書,腹中溝壑萬千,罵起人來也不落俗套文采飛揚。


    十三簡直被這場景驚呆了,“這是在幹什麽?”


    “你不是說仰慕王前輩學問麽,我做夫郎的自然為妻主借由,便去接她過來。”蕭炎表情冷淡,望著不斷破口大罵的王英鸞眼睛一閃而過不耐,“但王前輩似乎對我有些不滿,我是此地長官,被人如此輕忽自然要捆她迴來,不過想著妻主似乎對此人很是仰慕,才沒有下到大牢。”


    “你怎麽可以這樣?快將王前輩放了。”十三覺得自己腦子有些混亂,不過出個門迴來,情況如何弄成現在這步田地。


    “蕭炎!你無恥之極,任你怎樣我都不會向你這種不堪之人低頭!”聽了蕭炎的話,王英鸞更火,在椅子上掙紮起來,“你和那逆首都是一丘之貉,枉我以前錯看了你,以為你好歹一心為國保了一方百姓安康,和那逆首不同,結果真是大開眼界!竟有你這般厚顏無恥之輩!”


    自己早上種菜種得好好的,突然一大隊人馬圍了他們那條小巷,說要請自己去將軍府,自己不從,那蕭炎竟然威逼利誘,說動周圍街坊鄰居全都圍過來勸自己隨他走,鄰居一家甚至跪在了自己麵前,說是自己如果願意走蕭將軍就給他們二十兩銀子給兒子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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