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後,京城。


    ……


    每年三四月份桃花開放的時候,鴻嘉大皇子都會在自家的山莊裏辦一場盛大的賞春宴,二十餘年從未斷絕,到了如今賞春宴已經成了春季京城的一個節日。


    無數待嫁公子們以及被精心保護的各家小姐在這個季節披著華麗的錦緞綢衫漫步在湖畔,促成一對對佳偶。


    今年也是如此,鴻嘉大皇子坐在首位,言笑晏晏,時而舉杯含笑,望著底下花團錦簇,鴻嘉覺得一切都很完美,他注意到屏風後露出的一抹衣角,心中得意更深,等到雲兒嫁給太孫,一切就更完美了,真可惜那個人沒來,不能看見他現在的臉色。


    鴻嘉大皇子是今上的第一個兒子,母親出身在後宮也是最高貴,他一生下來就足以傲視整個大盛朝,然而偏偏他身邊還有個榮郡王。他不平,為什麽明明自己才是父皇的親兒子,榮郡王卻處處勝過自己一籌。從小到哪裏父皇都要帶著他,宮宴時一幹皇子皇女坐在下麵,他卻被父皇抱在膝頭高高在上,這也罷了,成年後,他那般的名聲,竟被許配給了狀元娘子,還厚顏無恥地拋妻而去。甚至——鴻嘉大皇子捏緊手中杯子,他一個男子憑什麽能被封為郡王,父皇糊塗了不成!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鴻嘉吸口氣,得體地笑,父皇老了,太女是他親妹妹,而雲兒,會成為大盛朝未來的男主人。


    那人不來也罷,看了掃興,鴻嘉喝口酒淡淡想到。


    每年宴罷,京中就會流傳像是京城十公子的說法,各家年輕公子無一不為之耗盡心思,就算拔不了頭籌,能得到一席之地,未來找個好妻主就不用愁了。


    這些年隨著鴻嘉大皇子家的雲公子和榮郡王家的蔣牧白漸漸長成,頭名就沒有出過這二人之外,雲公子纖柔,蔣公子溫雅,並稱為京城雙壁,尤其是雲公子,才情俱佳,容貌清理無雙,簡直是所有京城女子的夢中佳人,更有好事者曾畫了一本畫冊,雲公子在其中風姿綽約驚為天人,出雲公子這個名號也廣為流傳開。


    而其中另一個例外般存在的便是蔣牧白的同父異母弟弟,小侯爺蕭炎,常年在□□名徘徊。一般來說十公子評的不僅是容貌才學,更要看性情,而蕭炎,喜穿紅裳,長劍在懷,勁鞭在手,人稱赤練小霸王,一人一騎,渾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和溫順雅致扯不上一絲一毫的關係。蕭小侯爺能入選,憑的全是一張臉,那是一種精致的濃烈的美。幾年前蕭炎還沒上戰場帶兵打仗的時候曾到過一次賞春宴,引得狂蜂浪蝶無數,自此關於他的貌美便和他糟糕的脾氣一起出了名。


    關於出雲公子和蔣家公子二人與太孫殿下之間的關係,一直是京城人民私底下暗搓搓關心的八卦,誰能夠最終入主東宮在賭場的賠率一直分不出高下,而這次賞春宴一過,更多的人將賭注投到了出雲公子身上,無他,出雲公子一直伴在太孫殿下左右,而蔣牧白這次卻連麵都沒有露。


    蔣牧白的確不在京城,他在邊關。


    榮郡王隨便給他找了個押送輜重,到邊關撫軍的差事把他打發出了京城。


    臨行前榮郡王安排道,“到了邊關把這封信交給蕭炎,裏麵是我挑出來京城女子,告訴他今年春節之前他必須挑一個人出來,他不挑就我幫他挑!”又說,“你到了那裏一切從權行事,諸事小心,鴻嘉那蠢夫,先讓他高興一會,真以為皇叔老糊塗了!”


    蔣牧白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望著潔白的信封心中微哂,父親看來是下定決心要給蕭炎招個妻子了。


    裏麵薄薄一張紙,寫的是榮郡王親自挑出的五個人選,名字籍貫、家中背景都記了幾筆,蔣牧白看過,全是家中清貴有幾個小官的,本人俱是才幹平平性格綿軟,怎麽拿捏都無所謂。不知道裏麵誰會入他那好弟弟的法眼,蔣牧白百無聊賴地想,不過是誰也都一樣。


    蔣牧白一行押著輜重糧草入了大營,甫一入城門,蔣牧白就覺察出此處軍紀甚嚴,鐵槍淩冽一排排高立牆頭,士卒目不旁視麵色冷峻,隊伍前方,查驗身份令牌,安排車馬行進,號令士兵卸貨,全都有條不紊秩序井然。


    蔣牧白身份最為尊貴,一來便有傳令官將他引入帳篷洗漱歇息,言說將軍稍後便至。


    蔣牧白換了衣裳,隨意找了個蒲團在案幾邊上坐下,拿出未讀完的書翻看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忽而聽到帳外轟隆馬蹄作響,他立刻起身掀開簾子,漫天飛沙中,蕭炎打頭帶著一隊輕騎飛馳而來。


    蕭炎急勒馬繩,高大的紅棕馬揚起馬蹄穩穩停在蔣牧白跟前,蕭炎翻身跳下馬,把韁繩拋給身後的隨從。


    蔣牧白仔細看蕭炎,北地風沙大,皮膚比從前黑了不少也粗糙了些,身上穿著一身鎧甲,染滿風沙,灰撲撲的看不出來原本麵目,唯獨那上揚微亮的雙眼,還帶著從前的精致痕跡。


    勾起一個笑,蔣牧白說,“一別經年,阿炎更勝從前。”


    “哪裏比得上你,美名我在這裏都聽說了。”蕭炎摸摸下巴,還轉過頭去問身後人,“對吧,阿羅?”


    一個高個子的年輕男子上前一步向蔣牧白行禮,“蔣大人,在下昭武校尉羅生,拜見大人。”


    蔣牧白還禮,“不敢,初來此地日後還請羅校尉指點。”


    兩人又寒暄幾句後阿羅才離去。


    蔣牧白一邊進帳子一邊問:“剛剛那羅校尉是何人?”


    “是陳將軍的兒子羅生,陳將軍妻主死了,阿羅便一直跟著陳將軍在邊關,現在領著驃騎營。”


    “你想讓他接陳將軍的班?”蔣牧白敏銳問到。


    “這些年一直是陳將軍鎮守著西路軍,但陳將軍身體也不行了,我覺得他兒子倒是比他更強一些,沉穩果斷,而且陳將軍是憑軍功爬上來的,在軍中無根無係,阿羅和我相熟,到比其他人合適。”蕭炎把鎧甲拋到架子上淡淡解釋到。


    正待坐下來卻突然發現蔣牧白一直盯著他看,他不悅問到,“看什麽呢?”


    “沒什麽,隻是覺得幾年沒見,阿炎倒不像從前那般講究,我都快認不出來了。”簡陋的帳子,粗糙的食物,滿是沙塵的地麵也毫不在意就直接坐下。蔣牧白想起離家之前的那個驕傲少年,發現蕭炎真的改變了許多。


    “行軍打仗,生死掛在腰間,還有什麽好顧忌的?”蕭炎鄙夷地看蔣牧白一眼。


    蔣牧白輕抬手,茶壺的壺嘴飛下一道漂亮的弧線,他把茶遞給蕭炎,蕭炎一口灌下。


    蔣牧白問:“你和羅校尉關係很好。”


    “他救過我的命,我也救過他的。”蕭炎聲音平淡,沒有多說。


    “那我要備一份大禮上門拜謝了。”蔣牧白手指敲了敲桌子,“父親讓我告訴你,今年年底之前你必須找個女人迴來,把名分定了。”


    “我知道。”蕭炎的手撫上劍鞘,略帶譏誚道,“這裏的軍隊是我一兵一卒練出來的,我才不會讓那些人有機會染指。”


    十三歲的時候,蕭炎便提前行了冠禮離開京城,花費了無數心力才收攏了他母親承恩候留在軍中的勢力,勤練兵馬,又率兵深入打了幾場勝戰才真正在邊關站穩腳跟。如今蕭炎是皇帝親封的遊騎將軍,雖然品級不高隻有從五品,但手上實打實握有十萬兵馬。


    “那你看看吧。”蔣牧白從懷裏掏出那個信封遞到蕭炎麵前,“這是父王給你的人選,都是京裏好人家的女兒。”


    “放著吧。”蕭炎隨口道。


    在他看來,無論是甲乙丙丁高矮胖瘦,有什麽區別呢,院子裏多養一張嘴的事情。


    ☆、第二十二迴科試畢前途在望銀錢荒書生計窮


    平城。


    學政主持的科試三年一次,為了這次科試紫陽書院特意空出了幾間教舍充作考場,今年聖上下令男女不再分科,所以今年參加考試的學子一下多了起來,縣衙抽調了大量衙役,將考場圍得嚴實,連隻鳥都飛不進去。


    一聲更鼓之後,學子們分男女從左右兩個方向魚貫而出,手中提著考試用的一應筆墨紙硯水罐米餅之類。其中,很多人穿的是製式的青衫,她們都是紫陽書院的學子。


    日頭很旺,白花花的烤的十三有些眩暈,她在考場裏坐太久了,出來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她身邊的柳放也是一臉輕鬆,笑意吟吟說到,“貞安,好不容易考好了,去我家好好慶賀一番怎麽樣?”


    貞安是十三考進紫陽書院時謝先生為她取的字。


    “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剛好最近要好好補補身子,我可不客氣了。”十三笑答道,“我先迴家一趟把東西放下,跟我爹爹說一聲免得他擔心。”


    “好,我在家等你。”


    十三腳步輕快,匆匆往家中趕。這一場下來她感覺還不錯,應當能得一個優良的等次,這般她便能趕上明年省府的大比了,她暗自思忖到,隻要挺過大比得到一個舉人的功名——


    “爹爹,二爹三爹,莊姐姐迴來啦!”十三剛在巷口冒頭,一個女孩子就激動地大喊。


    “萍兒,你也不小了別大唿小叫的,多學學你莊姐姐。”張捕頭訓斥到,轉而笑嗬嗬招唿十三,“十三,考完了?感覺怎麽樣?”


    十三靦腆笑了下,“還不錯。”


    “那就沒問題了,莊姐姐學問這麽好。”萍兒在一邊叫到,另外兩個男人也幫腔。


    問了幾句,張捕頭吩咐道:“十三快迴去吧,你爹肯定等你好久了,別讓他擔心了。”


    十三應下,告別眾人。


    幾步遠就是她自家住的小院,說是小院其實也就裏外兩間屋子,外麵搭了個小棚起灶做飯,再加一口水井,院子裏幾乎就不剩什麽地了。


    張大娘本來坐在爐灶後麵,見十三進來趕緊起身高興道,“姐兒迴來啦,我剛剛聽到外麵動靜就猜是,還真是!”她小心捧著碗,“正好藥熬好了,一起進去吧。”


    “我來吧。”十三把手中竹簍隨手放到地上,接過藥碗。


    張大娘掀開門簾,嗓門洪亮,“郎君,小娘子迴來了!”


    “十三考好了?咳咳,快進來。”屋裏的人說著說著就猛烈地咳了起來。


    十三趕緊衝進去,藥碗放在床頭小幾上,扶起如九輕輕拍打他的脊背,“爹爹,先別說話。”


    好一會,如九終於穩定下來,他拉過十三的手,眼裏添了幾分神采,“感覺怎麽樣,十三?”


    十三笑嘻嘻在他身邊坐下,“一個科試而已難不倒我的,肯定沒問題。”


    張大娘也說,“就是,郎君你也不看看我們姐兒,我出門買菜別人都誇她來著,將來肯定能考個狀元迴來。”


    “狀元我是不敢想,隻要能考個功名,順遂過一輩子我就知足了。”如九含笑,“十三已經是秀才了,明年隻要過了鄉試就是舉人娘子,那我就真的沒什麽好擔心的了,她娘當年就是舉人。”


    十三把藥吹吹涼,送到如九麵前,“爹呀,功名什麽的我肯定給你考迴來,你就吃了藥安心等就是了。”


    如九接過藥看著褐色的湯汁心中苦澀,若不是自己連累,十三何必這樣辛苦。他垂下眼眸,吞下手中的藥。


    “爹爹,柳放邀我去她家吃晚飯,我等會就過去,晚上不必等我了。”十三說。


    “去吧,不用管我,柳家姑娘是個好的,要跟人家多學一些。”如九點點頭。


    十三換下青色的學子服,換上一條家常的藕色裙子,簡單盤了頭發插了根木簪便出了門,但她沒有直接去柳放家,而是拐進了一間賭坊。


    大半個時辰之後,十三麵色如常地出來,懷中多了三兩銀子。


    十多年前剛到這個世界的十三絕對不會知道,當年在玉人館純粹因為好奇才學的一招賭術有一天竟會成為她最重要的生活來源。


    六年前十三十二歲那年,如九染了一場風寒,本以為養一養就好了,結果卻是自那以後如九的身體越來越差,根本無力打理玉人館的事宜,無法,如九隻得從位置上退了下來,帶著經年攢下的積蓄領著十三徹底離開玉人館,住進為十三讀書買的院子。後來張大娘兒子沒熬住,便索性徹底跟著如九和十三,一齊安穩下來。


    本來憑著積蓄,節約些也能過得不錯,可壞運氣一旦開了頭似乎就停不下來,先是張大娘摔了腿,然後如九又是一場大病,掏空家中大半銀子,而之後如九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差,咳嗽聲一下一下不曾斷絕,院子上空飄的藥味也不曾斷絕,銀子如流水般出去,家中徹底撐不下去了。


    不得已十三做主賣了小院。好在當年之事結束後,十三每年都和如九上張捕頭家拜謝,兩家因此也熟了起來,張捕頭古道熱腸,聽說十三父女的窘境後做主幫他們尋了間便宜的屋子,就在他家的巷子裏麵,兩家隔了幾步遠。有張捕頭一家照應,十三他們的日子也漸漸安定,慢慢的周圍鄰裏都知道,巷子裏這戶人家是個寡夫帶著女兒,男人身體不好,女兒是個聰明有學問的,考進了紫陽書院,肯定能有好前程。


    為了賺銀子,十三想了許多辦法,賣字寫信、畫畫填詞、甚至寫話本全都嚐試過了,唯獨這賭來錢最快。平日除了旬休早晚課不能少,迴家了還有課業文章,沒糾結太久十三就果斷選擇了這條門路,一開始她還偷偷摸摸地去總覺得會有捕快來捉她,如今她已經能很淡定地將自己隱在眾人間,就像所有賭徒一樣。她隻會投骰子一種,也不敢太引人注目,隻得經常換地方,一次贏個三兩五兩的。


    刨去一半藥錢,再扣了家用,說不得這個月可以換一支新筆呢,十三一路盤算,兩支筆似乎都有點開叉,先換哪一支呢,上次在廣利軒看到的那種紅尖小筆似乎還不錯,米色細竹筆杆,看上去很漂亮的感覺……


    十三越想越樂嗬,不知不覺甚至哼起小曲來了。


    科試結束了,藥費也解決了,馬上可以買支新筆——都是好事情呀。


    ☆、第二十三迴善解意柳放援手同窗情花間月下


    十三是柳府的熟人,敲了門也不用小廝引路,十三徑直就到了柳放的院子。


    見她神情輕快,柳放不由猜測:“貞安,你不會又去——”


    “噓——”十三但笑不語,用手指蓋著嘴巴。


    “貞安,學政就在平城,剛剛科試結束,這時候若是被有心人傳過去不就前功盡棄?”柳放不讚同道,“平時我也不攔你,最近你不可以再去了,若是需要銀子隻管和我說,你不能拿自己的清譽開玩笑。”


    “守之,放心,我最近不會再去了,你看不是沒事麽,我心中有數的。”十三道。


    “可是伯父病情加重了?我這裏有一百兩銀子,你先拿去吧。”柳放起身要去拿銀子。


    十三連忙攔住她,“守之,我與你之間的關係若是真的需要怎麽會不開口呢,隻是我現在確實還沒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剛剛我又得了幾兩銀子,這個月藥錢都夠了,你不必為我擔心。”


    “好吧,我給你留著,需要便和我說。”柳放說到,“明日我去你家探望伯父。”


    “守之。”十三動容,很早柳放和成佩二人就知道如九的過去了,但二人卻一直守口如瓶,麵上仍將如九當做普通長輩一般尊重著,時不時還會探望,有摯友如此,足矣。


    “要去貞安家?我也去!”剛說完窗外就傳來袁成佩的粗放聲音,她高大的影子從窗邊消失,門被推開,袁成佩大步邁了進來。


    “今晚我們要不醉不歸,好不容易你們二人考完了,我們好久沒有一起聚了。”袁成佩徑直坐在桌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贅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桐閣鶴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桐閣鶴闕並收藏贅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