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那婦人後頭還有幾個富家少年。這幾個富家少年見了房中的場景也是霍然色變。


    一個說:“死人了,還不趕快報官,愣著做什麽?”


    另一個說:“報官?你知道死的人是誰嗎?你又知道死的人是誰帶來的嗎?”


    “死的人是誰?”


    “嘉怡公主的駙馬!”


    “……那,那是誰帶他上這花船來的?”


    “禮部侍郎丁謂大人家的小郎君,丁元修!”


    “便是那個被國師收為徒弟的丁元修麽?”


    “正是!”


    話正說著,忽聽得一道清淩淩的少年聲音從外頭插/進來:“怎麽了這是?這麽多人圍在這兒?”


    圍在門口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兒來,隻見一個唇紅齒白,錦衣華服的小相公手裏拿著一把折扇,姿態優雅地跨入門來。


    來人正是丁元修。


    丁元修看到床上的人後雙眸微睜,臉色發白,怔了好一會,才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環顧了一圈,道:“這,這是怎麽了?”


    剛剛那個慌亂奔下樓去的女子已經穿好了衣服,在兩三個姐妹的扶持下一道兒又上得樓來。她戰戰兢兢地地立在門邊,朝丁元修略一福身,才開口道:“奴家本是應了娘的安排來伺候小丁相公的這位朋友,豈料才……這位相公忽然取下奴家發上所戴的玉搔頭,自盡而亡。”


    丁元修手腳發顫,忍不住顛了兩步,一直退到門邊的花架上,在上頭撐了一把方才站穩了。


    他帶著公主的駙馬一同來嫖/妓已是大為不妥,現今人竟然死在了船上,不論怎麽說,他決計是脫不了幹係的。他這次能迴汴梁,還是托了開春時節家中姊妹出嫁,需要兄長送嫁的福。誰料才迴來不久便出了這種事,這要讓他那重權愛利的侍郎爹知道了,看不打斷他狗腿!


    丁元修額上冷汗涔涔而下,耳邊有人勸他報官,隨行的扈從則在耳邊低聲勸他趕緊走,權當不知道這件事,更有那老鴇在一旁嚶嚶哭泣,說她這花船上死了人的消息要是傳出去,以後還有哪個相公敢上她的船呐……


    這一切的聲音匯集在他耳邊,嗡嗡地響著,吵得他頭都要炸了。


    蕁娘和明心對視一眼,俱不做聲,都想看看這丁元修接下來會如何選擇。


    驀地,那丁元修暴喝一聲“都別吵了,快去報官!”,便擺開雙手推開眾人,匆匆跑下樓去。此時花船已經靠了岸,丁元修跑到船頭,往岸上一跳,衝進黑暗的巷子裏,瞬間不見了蹤影。他身後那幾個扈從沒一個追得上他。


    那老鴇又哭了一陣,最終還是遣人去報官了。船上的人散的散,走的走。最後隻留下一群鶯鶯燕燕。又過了一會,一群皂隸衝上船來,一張席子將屍體卷了,抬著屍體,將滿船的女子都羈押到衙門裏去了。


    蕁娘解開隱身訣,走到床邊,在錦褥上摸了一把,將指尖湊到鼻端一嗅,那股香氣還在,隻是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若非有她這等靈敏的嗅覺,絕對聞不出什麽異樣來。


    今日遊樂的好心情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命案破壞了。蕁娘帶著明心,悶悶不樂地迴了玉清觀。


    兩人沿著石梯慢慢地往山頂小院走,小彩兒在前頭替兩人照明開路。


    蕁娘問明心:“你師父怎麽會收丁元修做徒弟?”


    明心將嘴一撇,道:“是那個沒皮沒臉的丁侍郎硬求師父收下的,要不然師父怎麽會收這種紈絝做徒弟!”


    “紈絝?”


    “對呀,這家夥,吃喝玩樂,五毒俱全,要是叫他背篇道經,畫張黃符,他便哎呦直唿好累……”


    話說著,走到門前,卻見門下的暗影裏蹲著一個人,兩人心裏一時沒防備,都叫那影子嚇了一跳。


    還是明心先認出那人來。


    “丁師弟,這麽晚了,你怎麽在這蹲著哪?”


    丁元修抱著雙膝,可憐兮兮地抬起頭看了這個二師兄一眼,忽然哇了一聲,眼淚奪眶而出,一把抱住明心,哭道:“二師兄,哇,怎麽辦哪?我攤上事兒了,我攤上大事兒了!”


    明心自然知道他口中指的是什麽,卻故作不知,隻道:“哦,是嗎?你攤上什麽大事了?”


    丁元修擦了擦眼淚,鬆開手,又想來抱蕁娘的腿,被蕁娘一個閃身避過去了。


    他撲了個空,也不尷尬,徑自跪下,磕頭道:“師娘,求求師娘你救救我吧。你跟師父說說好話,師父他要不管我,我迴去非被我爹打死不可。”


    他哭得甚為淒慘,一頭鼻涕一頭淚的,完全沒有在船上那副風流公子的模樣。蕁娘一時訝然,她這才頭迴當人“師娘”,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無措間,院門“吱呀”一聲開了。蕁娘見重韞站在門後,眉頭微皺,臉上神色淡淡,眼神中卻明顯透露出不悅之情。


    “這般哭天搶地成什麽樣子?進來。”


    丁元修第一次見蕁娘時便驚為天人,第二次終於確定她是自家師娘,卻還賊心不死,想著若是不能成就一段姻緣,這般美的人,就是能叫他多看兩眼,死也值當了。於是幾日前曾經備了厚禮,謊稱是他父親派他來給師父送節禮。


    重韞哪能不知道這個小徒弟心裏想什麽,丁元修那日放在蕁娘身上那賊溜溜的眼神已經讓他不悅許久。於是那日丁元修來,重韞也沒讓蕁娘知道,隻喚出五鬼,將丁元修那一箱箱“厚禮”都搬到山下,甚為客氣地“請”他滾了。並且叮囑丁元修,若要見他,先畫上一千張五行符。


    晚上重韞正在打坐,忽聽得有人敲門,那丁元修跪在門外,大喊了幾聲“師父救命”後便哭哭啼啼地將自己做下的混賬事兒一五一十地說了。


    重韞聽了,哪有不怒的。隻是他自來不是個會發脾氣的人,隻有實在忍無可忍時才會表露出一些情緒來。他壓下怒氣,平聲道:“你自迴去找你父親,貧道是方外之人,不是那稽查審案的大理寺卿。”


    丁元修要是敢迴去,還會上這兒來求嗎?因此他隻好蹲在門口,隻盼得再磨上一磨,他那師父便心軟了。隻是他沒等到師父心軟,卻等來了仙女師娘。他心思一轉:女人一定是比男人容易心軟的啊,而且枕頭風可比什麽風都管用。看他爹後院那幾個嬌滴滴的小妾就知道了,不過就在他爹耳邊吹了小半月的枕頭風,他就被提溜到嶗山上做那清心寡欲的道士去了。


    他想得好美,卻沒想到這枕頭風當真管用得不得了,他才求了一句,仙女師娘還一個字都沒應他呢,他那師父便開了門。


    丁元修夾起尾巴,小媳婦一般小心翼翼地跟在重韞後頭,暗自打定主意: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先去求師娘!


    重韞將丁元修帶到書房裏,給了他一遝黃符並朱砂毛筆。


    “畫完這一遝黃符。”


    丁元修心裏千百個不樂意,可是一抬眼,看到重韞冷冰冰的眼神,他就立刻不敢放肆了。


    重韞臨出書房前,往門上拍了張符,又道:“畫完自能出門。”


    丁元修“啊”了一聲,驚道:“那師父,我要是想小解了怎麽辦?”


    重韞身子一僵,過了一會才丟下一句:“忍著!”


    蕁娘在站廊廡下,望著重韞嘻嘻地笑:“道長,你收了個頑徒啊。”


    重韞在心裏歎了口氣,道:“你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蕁娘便將在錢塘江邊重家祖宅旁的見聞與自己在船上的發現一道兒對重韞說了。重韞道大香師的傳說他也曾聽說過,隻是他小時候聽過的版本沒有這麽玄乎。他出生那年,那大香師便死了,他的遺孀後來遷居到別處,再也沒人聽說過了。


    到了天明時分,丁元修才將黃符畫完,他憋了半夜的尿,終於能出門了。一出門便一路狂奔到茅廁,天色還黑著,看不清路,他險些跌茅坑裏。


    他才出茅廁,又被明心帶到堂屋。仙女師娘與師父並肩坐著,他跪在廊下,耷頭耷腦的,好似個被審問的犯人,心裏惶恐極了,好在這師娘的聲音嬌嬌軟軟的,倒是個安慰。


    隻聽得座上的人問他:“那日我在酒樓遇到你,你身上的香味是從何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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