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韞咬得牙根都出了血,才勉強保住自己身周的護身水罩。炎氣恍若細小的利箭,雖然大部分都被水罩擋住了,可仍有小部分射入其中,要不是蕁娘的本命法器突然飛起來將重韞繞成一隻綠色的人蛹,他隻怕已被炎氣所傷。


    同一時間的葫蘆船裏,蕁娘的兩隻手的五個指尖都出現了深淺不一的焦痕,隻是她本就有傷,此時雙手被紗布裹著,倒也沒人發覺。


    唯有坐在她對麵的禪殊發現她忽然間白了臉色,像是忍受著什麽劇痛一般悄悄地咬住下唇。


    重韞朝下望了一眼,隻見整個觀禮會場被淹了一半,好似一鍋放在灶上正燒得熱滾滾的肉湯一般,咕嚕咕嚕地冒出無數的水泡,熱氣蒸騰而上,很快便連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褚雲子將葫蘆船驅到他下方,揚聲道:“大徒兒,別結水罩了,這小世界從裏麵是打不開的,咱們得叫人從外頭打開。”


    “黑山給你的紙鴉還帶著嗎?”


    重韞一點即透,當下取出紙鴉,擲出水罩外。那紙鴉一遇炎氣便瘋狂地燃燒起來,眨眼間化作點點黑塵落進了滾水裏。


    重韞從會場上空退下來,落在葫蘆邊上,催出一道水罩將葫蘆罩住。


    “師父,成頌他雖是金烏,卻已經過轉世,按理說不應該有這麽強烈的先天炎氣。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褚雲子從符旗下探出半顆腦袋:“你可知道這世上的魂體無論轉世輪迴多少次,都脫不了最開始的那個‘本我’。從盤古開天辟地起,世間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始分陰陽,人仙妖魔都有軀殼,也有魂體。軀殼百變,魂體卻隻能入六道輪轉,以此匹配這百變的軀殼。每一次輪轉,魂體都會有所改變,可再如何變,也無法脫形於最最初的那個魂體。”


    “這就好比女子塗脂抹粉,不管她再如何妝扮,隻要洗去鉛塵,依然改變不了先天的容貌美醜。那麽經過無數輪迴的魂體要洗去輪迴帶給它的鉛塵,該怎麽辦呢?”


    重韞凝眉苦思,有一個猜想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脫口道:“是七竅海,七竅海中藏有魂體每一世的執念,然而這其中最大的執念,隻怕是源於最最初的那個‘本我’。”


    褚雲子撫了撫胡子,十分得意:“哎呀,不愧是我的徒弟。”


    重韞忽然麵色一變,“如果這麽說的話,金烏的執念豈不是……”


    他抬起眼望著飄在空中的那道人影,心中波瀾起伏。傳說後羿射日之前,天上是有十個太陽的,十個太陽千萬年來朝升夕落,普照大地,那種生活已然深入骨髓。後來九日隕落,被迫進入輪迴,這九隻金烏心中的執念會是什麽?


    報仇嗎?


    不,不是的。他望著師弟沉靜的麵龐,肯定掉這個答案。它們的執念,隻怕是習慣吧,千萬年來刻入骨子裏的習慣——毫不吝嗇它們的溫暖,毫不保留它們的先天炎氣。可這樣的“溫暖”卻不是身處小世界的他們所能承受的。


    上有先天炎氣灼人肌骨,下有滾水沸沸騰騰,眾人哪怕修過仙,淬煉過體魄,也挨不得多久,隻聽得噗通噗通幾聲,似乎似有人終於挨不住從法器上落了下去,哀嚎聲這邊才落,那邊又起,叫得剩下的人都人心惶惶。


    念奴嬌最先從葫蘆裏跳起來,跺了跺腳,道:“這葫蘆開始發燙了。”


    蕁娘熱得滿頭大汗:“我們不會真的被煮熟吧?”


    小白齜了齜牙,哀叫道:“嗚嗚嗚,我要被煮熟了,會變成驢打滾嗎?”


    蕁娘:“哎,那倒不會。”


    小白鬆了口氣。


    “一般說來,會變成驢肉火燒吧。”


    小白頓時垮了肩膀。


    外頭還在“下餃子”,蕁娘的心也跟著這聲音一抽一跳的。雖然說她是個物化而生的仙體,可能燙不死,可是泡在滾水裏,也很痛的啊。剛剛她用本命法寶替重韞擋了那麽一下,十個指尖均為炎氣所灼,已經痛得不要不要的了。


    整個葫蘆船忽地晃了一下。蕁娘從旗符下鑽出去,趴到邊上一瞧,原來是整個會場在震動,砰砰砰的擊砍聲悶悶地從會場頂部傳來。


    褚雲子撚著胡子,道:“黑山那家夥來了。不過這個打開方式也太暴力了一點,嘖。”


    重韞催動雲波令,在周身的水罩外頭又加了一層水罩,水罩裹著重韞不斷向上向上,劃開一道弧線,走了一條曲折路線避開魯成頌,懸在會場頂端。


    重韞麵沉似水,從腰間拔/出六道戮,閉上雙眼,伸出一隻手在一片虛空裏按了按,忽地,他覺得掌心下的那片虛空似乎震蕩了下。


    重韞睜開眼,目露精光,抄起匕首順著剛剛摸到的那個位置狠狠地紮了下去,他手勢下沉,身影飛動,嘩啦一刀拉出十來丈遠。


    金光爍爍的頂端似乎裂開了一條無形的縫兒,一絲絲黑色的雲煙滲了進來。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那道細縫被驟然撕裂。


    好似天幕裂開了一般,一股狂暴的罡風灌入小世界裏,將一池的滾水吹得波濤翻湧,險些又下了幾隻“人肉餃子”。


    重韞注入神識,再次催動五湖之水,在金烏之魄外結了一張水罩。


    那些苦苦支撐的修士們見狀立時禦起法寶,爭先恐後地從裂縫當中飛躥而出。


    褚雲子喝了一聲“起”,也驅起葫蘆晃悠悠地飛到裂縫邊上。


    黑山提著刀,靜靜地懸在裂縫邊上護法。昆侖淬月落在他身前,劍光明明滅滅,好似螢火。


    忽然,昆侖淬月身上劍光暴漲,金烏之魄外的水罩轟然炸開,重韞被這氣勁一掀,竟然沒凝住護身水罩,直直地朝那一池滾水落了下去。


    蕁娘尖叫,心念一動,那條掛在重韞臂上的綠絛倏然而起,將重韞包裹在其中。綠絛最外層一與炎氣接觸便燃起大火,蕁娘慘叫一聲跪倒下去。太疼了,那些反噬到她身上的灼傷從她的指尖爬上手臂,最後爬到她的前胸後背。


    葫蘆上所有人都被她這聲慘叫驚了一跳


    禪殊扶住她雙肩,緊張地問道:“蕁娘?”


    小白結結巴巴地問:“她,她怎麽了?”


    念奴嬌迅速地抄起龍骨簡按到蕁娘背上,借以緩解她的灼傷。


    蕁娘幾乎將唇咬破了,強忍疼痛著勾了勾小指,綠絛被她牽動,又一點點升了上來。


    重韞被蕁娘鎖在綠絛結成的紗繭裏,無論如何掙紮都出不去。他知道這是蕁娘的本命法寶,與她氣脈相關,便不敢強行突破,可他心知綠絛為他擋去炎氣,蕁娘必受反噬。剛剛那聲慘叫,聽得他眼都紅了。


    紗繭一落到葫蘆上,蕁娘陡然失去了所有氣力,隻能軟軟地靠在念奴嬌懷裏。


    綠絛層層剝開,重韞總算得以解脫。他反手一吸,昆侖淬月飛至他掌中。轉身,隻見原來緊閉著雙眼的魯成頌現在已然睜開眼睛,他的眸子是金紅色的,好似兩團小小的火焰,嵌在那張朱色的麵龐上,他的頭發也是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焰,整個人飄在那裏,宛若火神臨世。


    重韞的眼中紅絲遍布,好似少年人好勇鬥狠時熱血上頭一般。他用這雙眸子飛快地掠了蕁娘一眼,抿了抿唇,倏地舉劍迎上。


    金逐月在劍中哇哇大叫:“小道士,你別亂來!月怎可與日爭輝?你這萬年月華是鬥不過人家的先天炎氣的。別找死啊,你他娘的我叫你迴去!”


    重韞揮劍,一片柔柔的清輝如流水般傾瀉出,與那滾滾而來的炎氣相撞,竟然發出金戈交擊之聲。


    魯成頌眼中的火焰愈發旺盛了,他那張木然的臉上似乎流露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笑意。


    重韞見到他那冷冷的笑,心中愈發狂躁,他的師弟傷了他的女人,雖然不是有意的,可做師兄的想教訓他一頓,偏偏又教訓不了。實在是太憋屈了,太憋屈了!


    他心頭盤駐著這麽一口惡氣,死死地抵住手中的劍。他不後退,他絕不後退,要是不削這小子一頓,蕁娘豈不是白白受了一身傷?而且這小子一向混賬,不削他一頓,他能清醒嗎?


    金逐月被困在昆侖淬月裏,劍裏的萬年月華奇陰奇寒,劍外的先天炎氣奇陽奇熱,兩股力量你進我退,你退我進,互相角力。他夾在中間一時如墜冰窖,一時如入酷夏,冷熱交替,那滋味別提多酸爽了。饒是他一向自矜形象,此刻也禁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老黑!老黑!你他娘的就幹看著啊,快上來幫這蠢小子一把啊!我靠靠,又來了——”


    黑山垂著刀,道:“還不到時候。”


    金逐月估計正被凍得哆嗦,說話的聲線也是飄著的:“要等到什麽時候?”


    “就是現在了!”


    黑山說完這句話,他身後忽地發出一聲鳥類的長鳴,那聲音尖得簡直要突破天際。隻見萬道金光從他背後射出,兩隻金色的大翅一展,一隻金羽大鳥宛如一輪紅日般從他身後冉冉升起。


    那隻大鳥朝魯成頌的突然暴起的炎氣狠狠地撞了過去,大火衝天而起,頃刻間連成一片火海。


    昆侖淬月護主心切,劍光一閃,重韞已落到火海幾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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