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和煦,暖黃的光線流進殿窗的木當,攜著菊香瀉下地麵,撥動琴弦般的暗影。環廊上空無一人,隻聽見平穩的腳步聲。

    一身朱紅的儲君拓跋晃微微皺起眉心,心中暗自納悶:禦前侍駕的內侍們都去了哪裏,也不見宮女們的身影?父皇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空城計?

    隱隱有些恐懼,不由將手中的“梨花帶雨”抓得更緊。

    長襟一抖,徑直跨入寢殿,見四下無人謹慎地停下腳步。幻想著屏風後忽然衝出一群人將他圍困其中,手持長長的戈鉞霍地砍下他的頭顱。閉上雙眼長長吐了一口氣,扯平錦袍,壯著膽子向禦榻前的屏風走去。

    “兒臣參見父皇!祝父皇福體安康!”伏身叩拜,久久不見迴應。戰戰兢兢地抬起頭,隔著蠶絲屏風怯怯地張望,一愣:父皇不在寢殿裏?唯有一名宮女嬌懶地倒在禦榻上。

    何人這麽大的膽子?

    若猜得不錯,此女便是那名曾使中山王欺君罔上的軍前女奴,也就是近日裏攪得六宮不安的太樂部伎。女子身姿嬌弱,一卷長發遮住了大半粉麵,頗有姿色,卻也談不上傾城傾國。在他看來,太過羸弱,碰巧正對父皇的胃口。

    雁落羽在睡夢中追逐著忽遠忽近的身影,仿佛是george,又仿佛是佛狸。遠遠地看見一片紅光,猶如肆虐的野火,又像是盛開的花朵。緊追了幾步,一轉眼人已不見了蹤影。霎時慌了神,揚起嗓門大喊,“george!george。。。。。。”轟然坐起,望著滑落的錦被唿唿大喘,稍稍側目,下意識地感覺到一雙注視著她的眼睛,“什麽人?”詫異地鎖定屏風外溫柔淺笑地雙眸。

    “嗬,好沒規矩的奴婢!”一名宮女,即使得寵,亦不應高坐榻上質問他。別說是當朝太子,就是普通的朝臣,她也不該這般無禮。

    持寵而驕,著實可恨!

    溫和的臉色霎時被浮起的濃雲遮蔽,嘩啦一聲站起身,抓起擱在膝邊的“梨花帶雨”,冷冷一瞥,憤然拂袖而去。。。。。。

    男人手裏蒼白的麵具霎時吸引了她的注意,沒錯——正是那副“梨花帶雨”。注視對方闊步遠去的背影,驚詫中帶著諸多疑問:是他嗎?他到底是什麽人?

    這付身架,像極了。而那雙眼淩厲、野性,隻是太過年輕,少了幾分透析世事的憂鬱。直覺上的細微差別,不敢肯定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他為什麽拿著那副麵具,是有意要告訴她什麽嗎?

    他可以隨意出入皇宮禁苑?所以才能輕易去太樂署看她,所以才能去瀛瀾苑的牢房裏與她私會?該死!忘了,那塊龍佩不是他的。。。。。。

    “亡國流民”小心翼翼地圍著鹿苑轉了一早上,初步掌握了園中地形,心裏牽掛著禦榻上的女人,提著寶劍匆匆進了殿門。一襲朱紅的身影迎上前來,俯首參拜,“兒臣叩見父皇!出了什麽大事,父皇因何穿著件睡袍去了園中?”

    “心思懶散,四下轉轉,水麵上今早忽而飛來一對鴛鴦。”意識瞬間跳轉了頻道,迅速找迴了帝王與父親的角色。與之前不同的是,他再也想不起自己剛剛還扮演過另一個角色。一顆心終於分裂為兩個獨立的靈魂,在不一定的時間,交替控製著共同的軀體。帝淡淡一笑,對著兒子和顏悅色地擺了擺手,“平身吧。”

    “父皇好雅興!”太子拱袖一拜,起身詢問道,“寢殿內外皆不見宮人,都去了哪裏?”

    “有人鬥膽在禦膳中投毒,朕下旨嚴查,許是被叫去問話了。”對他下過旨意深信不疑,事實上是因為潛意識裏留存著昨日太醫情急之下的那句謊話,“皇兒怎想起來此看朕?孝心可嘉!然朝政之事一日不可廢棄,陪朕喝杯茶,早些迴去吧。”

    雁落羽昏昏沉沉地下了地,剛整理好禦榻便看見一紅一黑一雙輪廓酷似的人影悠然晃進了殿門。一時間無處藏躲,硬著頭皮迎出屏風之外,雙膝一沉跪在地上。沉默,不知該說些什麽。

    拓跋燾淡淡掃過女人消瘦的小臉,心中微微一緊,“看茶。”頓了片刻,輕歎,“算了,下去歇著吧。”一則疼惜,二則治氣。他這皇兒剛愎自用,且冥頑不化,對中原的習俗深惡痛絕,甚至包括飲茶。須知入主中原之後,天子當是天下人的天子,不隻是鮮卑一族的天子啊。

    太子晃隨手將那張“梨花帶雨”放在桌上,心中暗暗思量:父皇果然對這刁奴縱容寵溺,連倒杯茶都舍不得使喚她。他這個兒子在父皇心裏怕是不如這個女人吧?

    聞說母親在世時深蒙父皇寵幸,無奈人去樓空,這浩蕩君恩終於還是轉嫁她人了。

    哼!就憑這賤婢,哪一點配與他母親相比?

    拓跋燾因為太子放在案頭的麵具微微斂起眉心,一時間仿佛被人揭開了心底的傷疤。那禁宮“竊玉”的“梨花帶雨”被他處以了火刑,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想看到這副麵具!

    “晃兒,因何對一副麵具愛不釋手?身為國之儲君,切不可玩物喪誌!”嗔怒,不由遷怒太子。

    “迴父皇,樂府伶人近日正在排演一出悲戲。孩兒無意間從這副飾演悲情的麵具上讀出了仁心悲憫。孩兒以為,這正是仁君最真實的表情,便時刻以此勉勵自己。”刻意在“悲憫”之前加了“仁心”二字,以緩和父皇對自己袒護佛門的疑心。

    兒子長進,拓跋燾的火氣霎時消了大半,長歎一聲點頭教誨道,“仁心即是悲憫,悲憫即是仁心。皇兒年紀輕輕能悟出此道,為父甚感欣慰。而這‘悲憫’並非嘴上說說,身為仁君當為天下蒼生費勁心血,上‘憫’於先祖開疆辟土之不易,下‘憫’於飽受戰亂之苦的億萬黎民,甘願吞飲眾生難忍之‘悲’,社稷方能穩固而太平。”

    躲在立柱旁偷聽的雁落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實在不像一名暴君說出來的話,她都忍不住有點肅然起敬了。躲在這裏,原本是為了多看一眼那個拿著“梨花帶雨”的翩翩美少年。無奈,總是以看小男孩的眼光看對方,那家夥頂多十七八歲吧?

    主宰這副少女之身的靈魂到底是個二十四五歲的熟女,很難把自己當做一名十六歲花季的女孩子。

    太子。。。。。。

    莫非真的是太子?外形蠻像,可感覺一點都不像。再說,她沒理由喜歡上一個小男孩啊?

    隨手拔出插在花瓶裏的“紅繡球”,一瓣一瓣地剝落在地上——

    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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