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顯然是小人的胡言亂語,求大人不要聽信一麵之詞。”於亦非道。


    “門上的手印、收買鄭氏夫婦、夜闖官衙,三重疑點加在一起,本官隻能將你暫且收監,聽候審問,你可有不服?”


    於亦非自然一萬個不服,可是由不得他,衙役們已經把他押入男監,隻是沒人看見,他低頭時臉上露出一抹得逞的奸笑。


    晏子欽迴到房中,還沒來得及換官服,先去探望摔壞了胳膊的明姝。


    “沒事,大夫說了,骨頭沒斷,就是傷了筋。”明姝揮著腫得像蘿卜一樣的右臂,笑道。


    晏子欽戳了一下她腫得發亮的胳膊,皺眉道:“別亂動,是不是不知道疼?不讓你摻和這些事本來是為了保護你,可你反倒自己觸黴頭。”


    明姝趕緊收迴手,追問他公堂上發生的事,聽完後意猶未盡,疑惑道:“你怎麽知道是鄭氏夫婦下的藥?”


    晏子欽道:“本來我也沒想到是他們,以為是外人幹的,可外人怎麽能準確地認出王讓常用的杯具?後來我懷疑過老仆,可若是他做的,也沒必要和我提起王讓的茶具丟失一事了,想來想去,膽小的鄭氏夫婦最可疑,大概是怕那包藥出問題,先把茶具毀了,來個死無對證。”


    明姝道:“所以說,鄭秀才說沒想到王讓會死是假的咯?”


    晏子欽無奈笑笑,語氣有些苦澀,“利益麵前,親情都是虛無縹緲的,何況友情?”


    正說著,門外傳來高睿的稟報聲,“大人,不好了,北城牆下的七間鋪子失火了!”


    “什麽!”晏子欽驚坐而起,愣了片刻,痛叫道:“糟了,中了於卿的調虎離山之計!”


    “怎麽?”明姝不解。


    “迴來再說,我去鋪子那邊看看,估計該銷毀的已經被他們銷毀了,這場火隻不過是掩人耳目。你先睡,小心別壓到手。”


    說完,他就離開了,囑咐留下的衙役看護好宅院,尤其是夫人的臥房。


    明姝放不下心,對著外麵大喊三聲“杜和”,杜二少爺果然出現了,隻是走路一瘸一拐的,顯然屁股還沒恢複。


    “你騎著馬去城北看看,別出什麽事。”明姝說著,給了他馬廄取馬的牌子。


    杜和笑道:“沒問題,我正想湊湊熱鬧!”


    ☆、第十七章


    最近,舒州知州孫錫有點偏頭痛,他早就知道自己這座廟小,放不下狀元郎這尊大佛,這不,晏子欽上任才幾天,就出了兩條人命,發現一具白骨,燒了城北一片鋪子,連城牆都被熏得焦酥,需要斥巨資重建,可他還不能阻攔晏子欽管這些事,因為刑獄本就是通判的職責所在,自己雖然官大一級,可也不能幹涉同僚的權力。


    阿彌陀佛,玉皇大帝,他是不是和這個姓晏的命理相克,眼看考課第一的榮譽將成為曆史,怎樣才能除除晦氣啊!


    可他也不好意思向晏子欽施壓,因為人家正板著一張深沉的臉,似乎比自己還要沉痛。


    晏子欽想不通的是,於卿究竟要隱藏什麽呢?什麽能讓他心甘情願地用侄子做誘餌來換取。


    昨晚,晏子欽趕到城北時,原本林立的七間鋪子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場,看著火影中來迴跑動救火的人影,他才明白,他設局引誘於亦非自露馬腳,卻沒想到早已陷入於卿的局中局,於亦非自投羅網似的舉動其實是於卿整盤棋中的一個環節,先叫對手嚐到一點甜頭,把城中的衙差集中在通判衙門中,人人都盯著犯人的行蹤,城北的守備自然會鬆懈,借此機會毀掉疑點重重的鋪子,算是棄車保帥的險著。


    然而於亦非真的能就此認罪伏法、領受刑罰了嗎?晏子欽突然失措起來,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在於卿麵前,他還是太生嫩了。


    著火點有十多處,處處都澆過火油,所以火勢熊熊,摧枯拉朽一般毀滅一切印跡,幸而附近沒什麽民居,沒有太多傷亡,隻是如此一來,目擊者也幾乎沒有了,雖然十有八~九是於卿所為,但情況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就沒有治罪的理由。


    他真的隻是一個商人嗎?一般商人可以把事情處理的這麽幹淨利落不留痕跡?


    晏大人的頭很疼,杜二少爺的屁股很疼。


    昨晚明姝讓他騎馬去找晏子欽,他一時忘乎所以,顛著小馬駒兒就去了,卻忘了自己的“嬌臀”正在負傷期,這一路差點把他顛碎了,到地方還被指揮滅火的晏子欽罵了一頓,說他多管閑事、耽誤救火,卻很護短地沒把自家小娘子帶上,杜和為了替自己正名,接過裝滿水的木盆衝進火場,火滅後他也熏得一臉焦黑,莫名其妙做了一夜苦力,黎明後才撲迴床上。


    春岫給他送洗臉水,問他為什麽這麽喪氣,他卻道:“以後再也不跟著你家夫人混了。”


    春岫不解,“怎麽著?”


    杜和道:“跟她混,屁股疼。”


    春岫:“……”


    七間鋪子的殘局還要清理一段時間,晏子欽派了劉押司前去主理,如有發現第一時間迴來匯報。


    現在的情況是,晏子欽和於卿互成犄角之勢,於卿毀了鋪子裏某種對自己不利的東西,晏子欽扣留了於家大管事,好像一盤死棋,誰先找到棋眼誰就能扳迴這局,如此焦灼了月餘,秋風漸緊,換夾襖之時,晏子欽的“棋眼”來了。


    十月初,舒州已是深秋,路上少有行人,入夜前,王諤迴來了。迴來的自然是屍首,京城大理寺宣告此案已“全部查清”,舉子王諤死於自縊,旅店老板為了逃避責任,擅自拋屍水井,犯了殘害死屍罪,依據《宋刑統》卷十八《賊盜律·殘害死屍》一節,“諸殘害死屍,謂焚燒、支解之類及棄屍水中者,各減鬥殺罪一等”,處以流三千裏的刑罰。


    可晏子欽知道,王諤不是自縊,是被於卿的人殺害的,再加上王諤的母親也不相信獨子會自殺,於是晏子欽主張重新驗屍,就由明姝掌刀,他相信明姝的手法一定可以撥雲見日。


    明姝的手法沒問題,手卻很有問題——蘿卜般的腫是消了,卻還有絲瓜般的腫,依舊不能動,遑論拿解剖刀做精細的驗屍工作。


    這也難不住晏子欽,親自為她搬來一把高腳凳,讓明姝坐著指點江山,高睿開刀,杜和接手高睿從前的工作,在一旁幫著做記錄。


    杜和翻看冊頁上之前的記錄,大叫了一聲:“哇!高都頭,你家是開墨汁鋪的吧,寫一個字用的墨都能抄一本《遊仙窟》了!”


    高睿不解道:“什麽什麽哭?”


    明姝一頭黑線,趕緊岔開話題:“別廢話了,開始吧。”


    棺槨被掀開,泛著詭異黃綠色光澤的屍體呈現在眾人麵前,饒是用白布蒙上了口鼻,身在通風良好的涼棚裏,眾人還是唿吸一窒,一是因為味道,二是因為屍體的樣子。


    “辣鼻子!辣眼睛!”杜和慘叫一聲。


    高睿離屍體最近,當場就想嘔吐,卻聽夫人催促道:“別愣著了,看看他的脖子。”


    高睿忍住惡心,用帶著白手套的手顫顫巍巍摸上王諤早就變形的脖頸,黏糊糊的手感。


    “別怕,這是屍蠟。”明姝平靜地解釋道,“屍體長期浸泡在水中或處在不通風的地方,經三到六個月的緩慢腐爛,形成屍蠟。”


    “都這樣了,傷痕早就消失了吧!”高睿嘶聲道。


    “恰恰相反,遇到屍蠟化的屍體是咱們的幸運,因為這層蠟質能長時間保存屍體上的傷痕和生理、病理特征。”明姝解釋道。


    杜和在一旁幸災樂禍,偷笑道:“遇到屍蠟是幸運?如果這也算幸運,我情願做最不幸的人,哈哈哈!”


    王諤的脖子上確有勒痕,可歸類為前位縊型,縊繩著力部位在頸前部,甲狀軟骨和舌骨之間,繞向頸部兩側,斜行穿過後上方,經耳後升入發際,達枕部上方形成提空,就是古人所謂的“八字不交”,典型的因上吊形成的特征。


    可疑點就出在王諤的指甲上。指甲的主要成分是角蛋白,長久不腐化,王諤的指甲存在斷裂現象,甲縫間有暗黃色麻纖維殘存,應該是死前掙紮揪抓所致。


    如果是厭世自殺之人,大多是雙手自然下垂,何必豁出命地掙紮,連指甲都掰斷了?可以推測,王諤應該是被人威脅著懸梁自盡,可求生意誌未絕,所以拚命拉扯繩索。


    “等等,這好像不是麻纖維!”明姝用鑷子夾起從王諤指甲中取得的線狀物,驚訝道,“好像來自某種強韌的織物,比如絲綢。快重新檢查他的傷痕!”


    這下明姝坐不住了,來到屍體旁,逐步指導高睿清理脖頸處的屍蠟,她的眉毛忽然皺起來,因為傷痕居然有兩條!


    雖然不明顯,可還是能看出麻繩的痕跡下還有一道淺淡的勒痕,不致命,卻足以限製王諤的行動,兇手也許就是先勒住他的脖子限製他的行動,挾持著他踏上自縊的板凳,而他指甲中的織物纖維就是被挾持時胡亂抓撓留下的。


    “底下這道勒痕……好像還有花紋?”高睿眯起眼睛觀察。


    晏子欽仔細看過,震驚道:“賈哈!”


    “什麽是賈哈?”明姝不解。


    “遼國契丹人的一種配飾,搭在肩頭的裝飾性假領,像圍巾一樣可以隨時拿下,後麵一般用浮雕技法繡著契丹傳說中創世始祖的坐騎——白馬和青牛,和王諤脖子上的印痕很像。”晏子欽解釋道。


    “契丹人,又是契丹人?”明姝皺起眉。


    旁人都知道,明姝指的是從那間看不見的房間裏得到的寫著契丹文的羊皮,一起起命案都有證據直指契丹人,令人想不通,契丹人究竟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看來於家和契丹人的關係不簡單,那塊羊皮還在嗎?”晏子欽問。


    “你之前囑咐過,所以我一直帶在身邊。”明姝從荷包裏拿出羊皮。


    晏子欽反複看著上麵兩個文字,道:“你們誰懂得契丹文字,能讀出這兩個字的含義嗎?”


    眾人都搖頭,高睿道:“城中有位薛先生,致仕前在四方館譯五方之言,應該精通契丹文字,不如去拜訪他。”


    “事不宜遲,快走吧。”明姝一邊把羊皮往荷包裏收,一邊抬腿就走,可不知怎麽踉蹌了一下,羊皮脫手,飄飄蕩蕩就飛進了燃燒的燈火裏。


    杜和站在明姝身後,滿臉震驚愧疚,“我……我不是故意推你的,我好像被絆了一跤,下意識用手撐了一下!”


    沒空理他了,眾人都去搶救羊皮,可是燈花爆開刺目的火光,羊皮已化為飛灰,在空中撲騰幾下,簌簌落下,隻留灰白的餘燼。


    ☆、第十八章


    重要的證物就這麽沒了,大家一時難以消化,場麵又寂靜又尷尬。


    “都怪我!”明姝自責道。


    高睿皺眉,氣急敗壞地看著杜和,“才不關夫人的事!”


    “對對對,都怪我!”杜和懊喪地連連點頭。


    晏子欽無奈道:“別鬧了。”他一邊說一邊在掌心比劃著,“我大概記下了那兩個字的寫法。”


    高睿一頓,笑道:“那太好了,我熟悉城裏各家府第,我來帶路。”


    快馬加鞭,轉眼就到薛先生府上,院落並不寬敞,甚至有些蕭條,下人很少,年紀又都大了,可見薛先生也是清貧了一世的清官,告老還鄉後過著平淡普通的日子。


    聽說晏通判來向自己請教契丹文字,薛先生很高興,老來多健忘,唯有這鑽研了一生的外國文字還沒忘。


    “總算還有人記得我這個老頭子。”薛先生一邊帶上西洋舶來的水晶眼鏡,一邊挑眉看著晏子欽剛剛寫好的兩個字。


    晏子欽最敬重前輩,畢恭畢敬道:“請教老先生,這兩個字在契丹文中做什麽解釋?”


    薛先生道:“你這字寫得有些走形,這裏應該是上挑的鉤,不是橫,這裏應該是折,不是點,雖然寫得不怎麽樣,可還能認出來。”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急於彌補過失的杜和已經忍不了聽他囉嗦了。


    薛先生不讚同地瞪了杜和一眼,“沒什麽意思,一個姓氏而已——複姓‘耶律’。”


    “耶律?這不是遼國的國姓嗎?”明姝道。


    薛先生撚須道:“是啊,但不是所有姓‘耶律’的都是皇族,就像天下恁多趙家,卻隻有一支是咱們大宋的皇族。耶律氏雖為契丹人,卻起源於鮮卑的宇文部,唐朝末年,契丹迭剌部耶律家族以軍功崛起,自此耶律氏龍興,遂有一國之享,有些散落民間的,或者遷入中原的,早已和皇族沒什麽幹係了。”


    明姝點頭道:“想不到耶律氏立國比我大宋還要早,可於……”她差點把於卿說出來,看到晏子欽的眼神,忽然閉口,“紙上為什麽寫耶律二字?”


    晏子欽道:“這就是我們的事了,不叨擾薛老先生,晚輩告辭,來日登門再謝。”


    薛先生著實喜歡這個後生,笑容可掬地道:“好說好說,晏大人幾案之暇能想起老朽已是我這把老骨頭的萬幸了。”


    他忽然轉喜為悲,歎道:“若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學生還在,老朽也不會如此孤苦。”


    晏子欽道:“敢問老先生高足?”


    薛先生道:“就是前些日子亡故的王諤。算了,不說這個不肖之徒了,我教了他三年契丹文、西夏文,他上京趕考時竟不來我麵前辭別,看來早就把這個師父給忘了。”


    晏子欽好像想到了什麽,辭別了薛先生,他還要迴衙門處理一些孫知州交給他的日常事務,高睿去城北幫忙修繕城牆,明姝自然迴到家中。


    辭別了薛先生,晏子欽還要迴衙門處理一些孫知州交給他的日常事務,高睿去城北幫忙修繕城牆,明姝自然迴到家中。


    杜和為了逃避兄長的管束,已經在晏子欽這裏混了一個來月,人家也沒趕他,反而好吃好喝地招待,他雖然整天吊兒郎當的,卻也不傻,心裏感念兩個人,可今天竟然添了這麽大的亂子,就算晏子欽找人解讀出了兩個契丹字的含義,可真到了舉證的時候,沒有證物,再有道理也是百口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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