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承認我殺了王諤,我也承認我殺了王讓和客棧老板,前者是複仇,後者是懲罰他們說了不該說的話、疏忽了不該疏忽的事,我還可以告訴你晏大人,我背後的事情遠比你想象的更複雜,牽扯到你,甚至你嶽父都惹不起的人,有時候,不要深究才能活得更長久。”


    晏子欽一時語塞,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兇手,在命官麵前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還以長輩的姿態指點迷津,他究竟是什麽來路!


    “於先生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多管閑事’,王讓那天找我投狀,我為了一己私心敷衍了他,想著總有一天還有機會把公道還給他,可是他死了,被你的人殺了,我有愧,若不能把殺人兇手繩之以法,那麽舒州還要我這個通判有什麽用!律法就在那裏,再幽微的毫末也有大白於天下的一天,逃得過我,逃不過公道人心,天理報應。”晏子欽定定道。


    “所有的證據都被我的人處理掉了,包括客棧隱蔽房間中的那具白骨,我就坐在你的麵前,可你卻不能抓我,因為你的‘大宋刑統’保護著我,不要攪進我們的亂局,否則我無法保證不傷害你身邊的人,好好做官吧,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於卿說完,有些倦了,撐起額角,清咳幾聲,守在門外的於亦非已經開門送客了,房間的門是對開的蝴蝶門,卻見他先打開右邊,再打開左邊,自始至終都用包著紗布的右手,不像一般人兩手一起推開。


    等晏子欽麵帶疑惑,一步三迴頭地走遠後,於亦非對半躺在禪椅上,麵色蒼白的於卿道:“家主,何必同他廢話,直接上書太後娘娘,現在當政的可是她老人家,整治一個晏子欽還不是易如反掌?”


    於卿瞥了他一眼,道:“再驚動太後,隻怕我們也不能留在大宋了。”


    於亦非道:“怕什麽,咱們本來就不是漢人,迴到……”


    於卿打斷了他,“異想天開,這麽多年過去,咱們早就同漢人無異了,迴去隻怕遭受更多白眼,此處已經是我們的故土了。還有,以後不要意氣用事,你闖的禍很難收拾。”


    於亦非似有不平,告退後急忙跑到門口,此時晏子欽剛跨上馬準備離開,心裏還在想著方才於卿的話——“不要攪進我們的亂局”。我們?莫非這張勢力網中包含的不僅是於家,還有許多背景更驚人的家族?


    他陷入沉思,於亦非連叫他三聲也沒有答應,於亦非素來高傲,此時還憋著鬱氣,一怒之下,命令家丁把晏子欽團團圍住。


    這下晏子欽不想清醒也得清醒了,因為他身邊的衙役寡不敵眾,這些土生土長的舒州人更不敢招惹於家,所以下手遲疑,沒一會兒就被擊退,於亦非站在人群外叉腰指揮道:“好小子,誰把晏子欽拉下馬,重重有賞!”


    晏子欽的馬已經驚了,就要墜馬,於家家丁依舊不依不饒,忽然,從牆垣上飛下一個人影,手持一條長棍,斜劈橫掃,三下兩下就打退了窮追不舍的於家家丁,還給了於亦非結結實實一記悶棍,打在他的左臂上,手臂飛了出去,仔細一看,竟然是木頭做的假肢!


    於家家丁趕緊撿迴假手臂,於亦非狠狠剜了晏子欽一眼,抱著假肢躲迴於府了。


    衙役們趕緊幫著扶穩了馬,晏子欽下馬朝那人拱手道:“多謝壯士搭救。”


    那人把長棍支在地上,手肘倚靠著棍首,吊兒郎當道:“不用謝啦,小豆……恩公!”差點把小豆丁叫出來。


    晏子欽定睛一看,那錦帽華服的壯士正是——“杜和!?”


    卻說明姝從客棧迴到家裏,心裏擔憂晏子欽,不知他在於府怎樣了,是不是叫人欺負了,是不是叫人騙了,對著坐在牆角、大馬金刀地高睿念念叨叨,就快成祥林嫂了。


    “夫人,大人雖然小,可也是大人嘛,請夫人放心!”高睿道。


    “可於家的派頭比大人還大人!”明姝很煩躁。


    “要不……夫人再看看我做的記錄,三具屍體的情況,有什麽該修改的請夫人指教。”


    高睿遞去一遝公文紙,明姝一看,眉毛皺得更緊了。這真的是漢字嗎?人大馬金刀,字也一樣,歪歪扭扭,烏七八糟,處處洇開墨跡,勉強讀了兩行,還全是錯字。


    這倒讓明姝想起剛剛從客棧那具白骨手中得到的東西。兇手把善後工作做得很幹淨,整間客房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證明死者身份的東西,甚至連死者的頭發都剃去了,隻能從狹小而高的盆骨和角度較小的恥骨看出這是一個男性,二十五歲左右,死亡時間應該已有半年,然而百密一疏,白骨的手下壓著一片銅錢大的羊皮,羊皮上寫了兩個符號,和漢字一樣橫豎撇捺、四四方方,卻完全無法辨認。


    明姝猜測,應該是死者死前把這片羊皮緊緊握在手中,兇手未能發現,屍體腐爛後,羊皮才掉落下來。


    把羊皮放在桌上仔細觀察,作為和白骨有關的唯一證物,它顯然至關重要,可它到底是什麽呢?總不會是誰無聊時畫的塗鴉吧!


    看也看不出名堂,又想起晏子欽,歪著頭對高睿說:“高都頭,麻煩你去街上看看,你家大人迴來了嗎?”


    高都頭提起官刀,拱手道:“大人命屬下保護好夫人,現在已安全迴到府中,屬下去找找也無妨了。春岫,你來照顧夫人!”


    一旁正陶醉地看著高睿的春岫迴過神來,指著自己道:“我……哦哦,好的,高都頭。”


    明姝冷眼看著這二人,心想:“這個春岫,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當花癡,沉迷男色,不可自拔!”


    高都頭剛出門就迴來了,身後還跟著晏子欽和杜和,說是在門口遇見的。


    晏子欽麵色不好,想必是在於家受了刺激,可這個笑眯眯的杜二少爺是怎麽迴事!他見明姝莫名其妙地盯著自己,笑道:“恩娘,你們害的我好苦,把小爺送你東西的事和我哥哥說了,他老人家哪能饒我!小爺想橫豎是個死,不如逃了,可天下之大,何處才是杜某人的安身之所,第一個就想到恩公恩娘了,既然救過我一迴,不如再救一迴,好人做到底嘛!”


    明姝頓時覺得有點頭大,給晏子欽使個眼色,卻見他根本沒聽這邊的事,一直在苦思冥想,似乎是極重要的事。


    “你在想什麽,”想到這是在眾人麵前,又加了句,“夫君。”


    晏子欽愣了一下,笑道:“沒什麽,明姝,客棧那邊情況怎麽樣。”


    “沒有什麽情況,隻有空蕩蕩的房間和一具白骨而已,別的東西已經被清理掉了。”她說到一半,晏子欽心裏一驚,於卿說的果然沒錯,他不會留一點證據,可明姝又道,“不過,還有這個!”


    她從桌上拿來那張羊皮殘片,晏子欽一看,皺起眉頭,咦了一聲,“這不是……契丹字嗎?”


    契丹字,顧名思義,就是遼國契丹人使用的文字,分為大字和小字。大字創製於公元920年,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下令,由貴族大臣耶律突呂不和耶律魯不古參照漢字模仿而成,共有三千餘字。


    “難道說,那具白骨和遼國有關,或者是私通遼國?”高睿猜測道。


    “難說,不過把它收好,我預感它將是極重要的證物。現在,我有另一個猜測,必須迴兩個案發現場重新勘察,高都頭準備一下,馬上出發。”晏子欽道。


    高都頭領命離開,春岫知趣地離開,隻剩下杜和笑嘻嘻地夾在晏子欽和明姝中間,左看看右看看,卻發現二人都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


    “好好好,我走,你們小兩口說話吧!”他撇撇嘴,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把門關得砰砰響。


    “你在於府……”


    明姝說了一半,晏子欽已經握住她的手,“沒事,別怕。”


    “我不是……”


    晏子欽已經抱住她,“我知道,別擔心我。”


    “我……”


    晏子欽抱的更緊了,“你早點休息吧,我去去就迴。”


    “我……”


    晏子欽已經紅著臉走出房門,眷戀地看了小娘子一眼,珍重地迴首告別。


    明姝望著他的背影呈呆滯狀,自言自語道:“我隻是想問你,於卿到底有沒有杜興杜縣令說的那麽帥……”


    算了,留給他一個美麗的誤會也好……


    ☆、第十六章


    晏子欽從案發現場迴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明姝躺在床上睡得朦朦朧朧,依稀看見燈亮了,晏子欽似乎很興奮,在床上滾了兩圈,揪了揪明姝粉瑩瑩的耳朵,被吵醒的明姝一巴掌扇迴去,他這才放開,又輾轉了好久才睡下。


    到了第二天日落前,新任通判晏大人掌握了三屍命案重要證物的消息已經傳得滿城皆知,這起震驚全城的連環命案即將告破,消息自然逃不過明姝的耳朵,她這才明白晏子欽昨晚為何那麽激動,翻天覆地地折騰,原來是首戰告捷,隻是氣他什麽都不告訴自己。


    過了一會兒,許安又來稟報,說官人今晚留在衙門,不迴來了,明姝的心火頓時騰起來,心道:“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初時用得著我,就讓我跟去,現在用不著檢驗屍骨了,就把我踢出隊伍,自己攬功,你也是深諳官場道理的嘛!”


    “他不迴來,我去看看他總是可以的吧!”明姝想著,趁春岫和陳嬤嬤都不在,悄悄往衙門去了。


    後宅和官衙隻隔了一道大門,百來步的路程,一邁進衙門的門檻有顆棗樹,杜和正甩著棍子打棗,青紅相間的棗子落了一地,還有一顆掉在明姝頭上,杜和幫她摘去了,笑道:“恩娘,來看你夫君?”


    明姝橫眉掃了他一眼,總是“恩娘”、“恩娘”地叫著,沒見他報恩,卻都把她喊老了。


    見她不說話,杜和又道:“難不成是來看我的?”


    明姝撇撇嘴,轉身就走,杜和急忙拉住她,笑道:“哎哎哎,別生氣呀,開個玩笑而已。我知道他在哪,送你去?”


    “你憑什麽這麽好心。”明姝狐疑道。


    “因為咱們是同一邊的,都是被晏子欽排除在外的人,要不要結盟?”杜和道。


    這個晏包子,斷案還搞得這麽神神秘秘。明姝實在不想和杜和糾纏,可現在隻能相信他了。


    杜和東拐西拐,帶著她來到存證物的庫房,他們沒有鑰匙,自然進不去,杜和搬來兩塊磚頭,踩上去還是夠不著後牆上巴掌大的氣窗,隻好讓明姝踩著他的肩,往氣窗裏一看,除了桌椅板凳和擺放整齊的證物、屍骨,一個活人也沒有。


    明姝低頭道:“你確定他在這兒?”


    杜和已經晃晃悠悠了,道:“是啊,我親眼看他進去的,幹嘛騙你!”


    明姝道:“或者他又出去了?你又沒有一直守在這裏。”


    杜和咬牙道:“要不你先下來,太沉了!”


    話音剛落,隻聽轟的一聲,兩人都摔在地上,明姝胳膊先著地,疼得直掉眼淚,杜和還好些,屁股著地,揉著屁股哀嚎:“你太重了,我撐不住了!”


    “什麽人!”兩個衙役聞聲而來,一舉拿下在地上疼得打滾兒的二人,卻發現是夫人和昨天同晏大人在一起的杜二少爺。


    “怎麽是你們,犯人呢?”衙役麵麵相覷。


    “什麽犯人,你看是小爺像犯人,還是你們夫人像犯人?”杜和捂著屁股恨恨道。


    “屬下不敢!”衙役雙雙賠罪,還沒等起身,庫房另一邊就傳來高睿的大嗓門。


    “捉住了!看你還往哪跑!”


    衙役一驚,趕緊循聲而去,杜和拉著依舊疼得眼冒金星的明姝跟上去,繞到庫房正門,隻見許多衙役圍成大圈,撥開人群,隻見高睿壓著一個蒙麵的黑衣人,那人似乎很不服氣,一直在掙紮,卻逃不開高睿的鉗製。


    晏子欽從門中走出,一身官服,隻說了四個字:“摘下麵巾。”


    黑衣人的麵巾被扯下,露出一張年輕俊秀的臉,居然是於府大管事,於亦非!


    大堂內,晏子欽連夜審問於亦非。


    “說吧,為什麽擅闖保存證物的庫房,你想毀掉什麽?”桌案後,正襟危坐的晏子欽說道。


    “草民說過了,草民隻不過是路過。”於亦非絲毫沒有懼怕的意思,眉飛色舞的臉上全是嘲諷,似乎認定了晏子欽不敢把他怎麽樣。


    “狡辯!哪有黃昏之後穿著夜行衣‘路過’衙門的!”晏子欽道。


    “草民就是有這種習慣,大人管天管地,管不著草民穿什麽吧!”於亦非道。


    晏子欽當然知道,以於亦非刁滑的個性,必然不會輕易伏法,他冷笑道:“現已有你殺害王讓的證據,於管事要不要聽聽?”


    於亦非不屑道:“聽聽無妨,就當聽個故事。”


    高睿上前一步,拿出昨晚在王讓死亡的房間中寫下的勘查記錄,開始誦讀上麵的內容。


    原來,因為王讓遇害時是在淩晨,南方濕氣重,門板上結下一層露氣,人的手掌按下去會留下痕跡,每天擦拭門板也是下人們的日常工作。王讓的房門是對開的,從外向裏推,很窄小,必須兩扇都打開才能讓一個成年人通過。案發後官兵趕來時,門已經打開,為了維持現場,再沒人碰過門板,所以說,能在門板留下手印的,除了老仆,就是犯人,而門板上正好有兩對掌印,其中一對和老仆的相符,另一對卻有點奇怪,都是右手的痕跡。


    正常人推這種對開的門,必然是雙手一左一右,同時發力,誰會笨拙到隻用右手,分別打開兩扇門呢?除非是隻有右手的人。


    “於亦非,你的左臂是假肢吧?”高睿誦讀完畢,晏子欽問道。


    被指出了破綻,於亦非的額頭冒出一層冷汗,卻還是大笑道:“是假肢又如何?舒州城那麽大,絕不會隻有我一個斷臂之人!”


    “就知道你還要抵賴,傳鄭氏夫婦!”


    晏子欽一聲令下,王讓生前的朋友鄭秀才和他的妻子被帶上大堂,兩人都是畏畏縮縮,看見跪在地上的於亦非後更是抖作一團,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把你們昨晚交待的事向於亦非再說一遍。”晏子欽道。


    於亦非大叫:“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兩個刁民胡說八道的話大人也當真?”


    晏子欽伸手製止住他的叫囂,道:“且聽聽他們說了什麽。”


    鄭秀才和妻子爭先恐後地說:“大人!案發的當天傍晚,是……是於家人給了我一包藥和銀子,讓我們倒在王讓的茶水裏!可我們也沒想到……沒想到他會死啊!”


    “一派胡言,你怎麽知道是於家人!”於亦非想衝過去撕爛二人的嘴,卻被衙役用水火棍攔住。


    鄭秀才訥訥道:“於家不可一世,在所有經手的銀子底下都印上於家的標記,你們給我的銀子上就有這種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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