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畏的父親是車站一個小工段長,幾個月前因為兒子沒有在迴城工作的名單之列,曾跑過縣知青辦,詢問管事的幹部為什麽兒子表現那樣優秀,卻沒有被村大隊推薦?

    知青辦也有吳畏先進事跡存檔,早先還為這個事專門問過來參加知青工作會議的村支書。可村大隊有他們的打算,認為新的知青剛下放不久,必須有優秀老知青傳幫帶,所以要把吳畏留下來。縣知青辦對村大隊支書的做法很理解,麵對吳畏父母的投訴,他們隻是用一句“村大隊沒有推薦總有他們的道理”的含糊之詞敷衍了。

    吳段長很是無奈,他知道縣知青辦是個衣服角能紮死人的機關衙門,在那裏工作的人都是掌控別人命運的活閻王,他們不會來和你深入地解釋政策方針,你要去討要說法沒有人會來理會。

    吳段長又找村大隊幹部詢問,可支書和大隊長早有默契,一律采取迴避策略。極端無奈的吳段長隻能對著兒子數落:“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家裏的臉麵都被你敗光了!”吳畏本來就很自卑,家裏再給他施壓,難免會做出極端的行為。

    老吳家不是本地人,十多年前因工作需要來到五亭車站,這樣的家庭在那個時代算是上流階層,平時到五亭街市上買菜或辦事都顯得心高氣傲,就是這次兒子沒能迴城,搞得這個家的主人很不自在。

    生活總會碰到很多意外,吳段長正發愁為兒子的前程找不到門路疏通時,鮑支書突然出現在家裏。吳段長沒敢含糊,兒子在他手裏,好像一條橫放在砧板上任其斬剁的活魚,因此心裏再有情緒也不能怠慢,進門後寒暄讓座的那些客套,連見多識廣得村支書都沒法招架。

    不過,某些方麵還真佩服這位大隊支書,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他並不是為人家解決迴城問題,而是找上門幫他們村裏的知青說媒論嫁。這位村官是革命大熔爐鍛煉出來的複退軍人,這個人最大的嗜好,就是有事沒事地來二兩,平日裏總穿著一套永不磨損的舊軍裝和一雙潔淨的解放鞋。他沒有“高大全”那樣的形象特征,但有做村官的氣勢,最突出的一點就是理論水平頗佳。

    今天到吳家坐下,一開口就把國內外形勢說了個遍,最後才慢慢地切入主題,誰都知道吳段長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他兒子能返城工作,可現在知青迴城安置工作已告一段落,支書首先來了個當麵檢討,他點上了主人家遞過來的香煙,猛吸一口後說:“吳段長,你對我們的工作有意見嗎?”

    吳段長沒有辦法正麵迴答,隻能搖頭表態:“哪裏哪裏,沒有,沒有的!”

    村支書手裏夾著香煙,看著坐在斜對麵的老吳,一臉詭秘地迴道:“您在說假話,怎麽可能沒有,這次您兒子沒迴城,您肯定很有想法。其實吳畏真的很不錯,但為了能更好地為革命工作,我們也會量才而用。參軍、上大學比迴城弄個工作幹幹要強得多吧!”

    吳段長聽到這話豁然開朗,認為這些天什麽事都往壞處想了,誰都知道,除了迴城安置工作外,那兩個去處絕對是當今社會最佳的選擇。他覺得這是一種恩德,可高興了沒一會,支書接下來的話差點沒有把他氣暈了,都沒有想到自己如此優秀的兒子會和農村的姑娘談戀愛,更可氣的是支書滿口的讚諾,說什麽“吳畏很有眼力,這姑娘是村裏數一數二的標致,幹活能手,紅五類的成份,是打著燈籠都沒辦法找的好媳婦!”

    這事兒真需要好好地掂量掂量。如果一口迴絕,說不定會有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國策的嫌疑,一不留神就會被對立派無限上綱,扣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

    慌亂中的老吳反應得還算得體,暗想在支書麵前不能迴絕,但可以迴家對付自己兒子。於是他很有底氣地說:“好的,我叫兒子迴來了解一下,趕明再去拜訪你們!”

    支書走後,吳段長十萬火急,騎著自行車找到在田間幹活的兒子,看到他頭上戴著草帽,腳上蹬著破舊的籃球鞋,身上穿著一套縫了補丁的襯衫,正帶著幾個剛來不久的小知青在田裏收割晚稻。

    吳段長又心疼、又生氣,把他叫在一邊,壓低聲音嚴厲地問道:“為什麽這麽久不迴家?談戀愛是怎麽迴事?”

    麵對父親突然造訪,吳畏表情麻木,知道自己闖下淫禍遲早會被這樣責問。他本不想迴避,又擔心和父親發生直接衝突,急忙引開話題:“村支書昨天和我說了,不叫我迴城,是為了讓我參軍或上大學深造!”

    吳段長沒有理會這個茬,很生氣地繼續盤問:“你還沒有迴答我,談戀愛是怎麽迴事!”吳畏垂頭喪氣地說:“是的,我愛上她了!”吳段長勃然大怒,吼道:“混賬!你不要對你自己不負責任,真能上大學又怎麽樣?你娶了農村的姑娘,你這輩子別想翻身了,知不知道現在的戶籍製度?即是你從農村出來了,她永遠都出不來,孩子都隨母親,你準備一直在這裏挖泥巴嗎?”

    吳畏何嚐不知道這些,但禁果已經吃了,好歹也要承擔責任。他知道父母這一關是不可能逾越,他臉色鐵青,情急中幾乎拿出了紅衛兵翻江倒海氣概:“爸爸,你現在當了個什麽段長,成份好像在往‘紅五類’上靠,要知道我們家族在國民黨時期紅極一時,**運動初期,我在前麵文攻武衛,所向披靡,那些紅衛兵小將都沒有核查我的成份,一切都照我們寫的‘富裕中農’定論了,我們家族國民黨的背景,雖然沒有做過什麽壞事,但它永遠是我們生活中的陰影,我娶了鳳芝,我就可以真正往‘紅五類’靠了。今後的路,你還是讓我自己走吧,你就當沒有養我這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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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番話讓吳段長後背脊梁骨直冒冷汗,老爺子的“國民黨”問題的確很難說清楚,這該死的運動不知要玩到什麽時候,它一天不結束,自己就一天不得安寧。

    他暫時收起火氣,冷冷地說:“你果然長大了,你想不認這個家也沒有關係,你有種就再也不要迴來!”說完拎起自行車掉了個頭,氣衝衝地跨上車走了。

    看到父親的背影,吳畏的心情別說有多難過,他恨不得縱身跳進池塘,一了百了。

    在遠處的鳳芝看到吳畏的父親,心裏像掛了十五隻桶七上八下的,她現在才意識到,城鄉差別這道坎不可能輕易跨過。她憂心忡忡地走到吳畏旁邊,輕聲叫了一聲:“吳畏哥!”

    吳畏轉身看到鳳芝的一張愁臉,心裏更不是個味,可又覺得沒有理由找她發火。她本就是個好姑娘,隻是生長在農村而已,況且中秋夜是自己把她“強製執行”的。想到這些,吳畏讓自己露出一點笑意,輕聲說:“你怎麽跑到這邊來了?”

    看見吳畏的神色,鳳芝稍微放鬆了一些,小心地問:“剛才你爸爸來了吧?”吳畏點頭說:“是的,已經走了。”鳳芝又問:“他是為我們的事來的吧?”吳畏不想瞞她,如實說:“是的!”

    “他肯定不同意我們的事吧?” 鳳芝低著頭說。

    吳畏不想說假話敷衍,點頭說:“是的,目前他還沒有同意!”鳳芝絕望地抹著眼淚,哽咽地囁嚅道:“我是農村的,我看以後他們也不會同意的!”吳畏掩飾著對這沒完沒了問話的厭煩,安慰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我說要娶你就會和你結婚。今天我正想和你媽去說,希望她能同意把你嫁給我!”

    猛然聽到這樣幹脆的話,鳳芝激動地用雙手悶在臉上,一時哽咽的不知說什麽好。吳畏有些看不下去,勸慰說:“哎哎!讓別人看到了多不好,快去幹活吧!”

    鳳芝用袖子抹把臉,點點頭走開了,可她沒有迴到田裏,而是快步向家裏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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