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過後,午後的炎熱都被衝洗掉了,空氣變得清新幹淨。隻道路泥濘難行了些。


    理惻雖不是從小出家,這些年卻多少跟著學了點功夫,下盤還算穩,濕滑的山道並不能成為阻礙,他很快下得山,沿著官道朝茶棚行進。


    沒多久,一座簡陋的木棚子出現在眼前,雖然大雨已經過去,棚子裏依舊聚集著不少人,他們圍在灶台邊,正排著隊飲著陶罐中的熱水。


    理惻打眼掃了掃,沒有看到要找的人,才拐入棚子便的一條小路,又行進了約一炷香的時間,才到了一座農家小院的門前。


    院牆由籬笆所造,一眼就看見身著灰袍的光頭僧人正蹲在茅屋前,就著木桶裏的水清洗瓦缽。


    理惻推門而入,對方自也聽到腳步聲,抬頭望來,正是緣行。


    “緣行師父。”他先點頭示意,沿著兩側種滿青菜的石子路往裏走。


    “來啦。”緣行站起身將瓦缽用力甩了甩,等上麵的水漬少了些,才小心的將之收起來,放迴了房中。


    “明心法師的信到了。”等他重新出來,理惻將手中的信封遞了過去。


    緣行撕開信封,細細讀過,眉頭卻漸漸皺緊。


    “發生什麽事了?”理惻有些緊張,自從明心迴到京都後,幾乎每個月都會寄信或者財物到朝天寺托他轉交,但他從未在緣行臉上看到這麽凝重的神色。


    “信上說,北方戰事不利,守軍損失嚴重,形勢岌岌可危,朝廷已經派出了援軍,不久會抵達這裏。”緣行收好了信,有些憂愁的說。


    “難怪這幾日南返的百姓會這麽多,原來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嗎?”理惻也憂心起來。


    緣行歎口氣,想想迴了屋子,翻找一番後,再出來時手中已經捧著一個包袱:“還要拜托你了,用這些財物購買足夠的糧食與食鹽過來,療傷的草藥也要多買些。”


    理惻接過,但翻開包袱,他突地愣住,驚愕道:“這,這……”隻見包袱裏除了一些銀子銅錢,另有疊得整整齊齊的袍子。正是當初緣行昏倒時被理念昧下的那件,後來又被方丈還了迴來,這可是禦賜之物,也要賣嗎?


    “賣了也好,若無人敢買,送去當鋪也能值些銀子。”緣行擺手,大雍皇帝賞賜的袍子,賣給大黎朝的人,這可不犯忌諱。


    理惻深深看他一眼,才鄭重將包袱係好:“錢財都用了,您怎麽辦?”他又問了句。


    緣行則指著院子裏種植的蔬菜與外麵坡地上的糧食:“貧僧怎也比逃難的百姓好活。”說到此又輕歎了聲:“再者,我等的人快到了。”


    “您所謂的有緣人是京都來人?”理惻睜大眼睛。


    “當然,你真以為貧僧能掐會算不成?”緣行瞥他一眼,嗬嗬一笑。


    莫名其妙迴到這個時代,他想來想去,因果應該就落在自己的前世、懷真身上。


    而他等在這裏當然不會卜算,而是知道一些“曆史”。


    若他記得沒錯,懷真就是在這一場持續了幾年的戰爭中大展身手,從而為自己提前掙得了爵位。


    之後,功成名就即將成親的小陳侯爺就突然入山出了家。


    這條官道乃北上的必經之路,緣行再次一麵設茶棚做善事,一麵靜靜等候懷真到來,一舉兩得,不比四處尋找線索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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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江府現在的物價還沒漲的太誇張,事不宜遲,當天下午緣行兩人就行動起來,


    高價的細糧這時便不實用了,同樣的價錢,粗糧可買得更多。


    粗麻布與治療外傷的藥材入手一些,可惜食鹽太貴,剩下的錢都用上,也沒買到太多。緣行算了算,也勉強夠用了。


    他們借了個推車,來來迴迴幾次,才將所有東西搬入茅屋鎖起來。


    第二日茶棚繼續開張,卻不再提供茶水了,而是提供加了些鹽的溫開水。


    緣行呆在棚子裏,守著一袋子糧食,若饑餓的難民過來,便會送上一碗清粥。


    理惻偶爾來幫忙的時候,他才能稍微放鬆些。可因為逃難的百姓太多,連午飯也隻能靠棚子裏的清粥對付了。


    就這樣忙碌了幾日,朝天寺也在山腳下開了粥棚,與緣行一東一西,相隔幾裏,這樣一來,無論是那條道過來的難民,都會得到一些幫助。


    聽說府城內也有善人布施,他這邊若實在忙不過來,還可將人打發到城裏去,壓力著實減輕不少。


    漸漸的,北方來的人比之前少了些,可百姓身上帶傷的卻多了起來。


    緣行好歹上過戰場,又曾在外麵救災長達十年時間,治療一些刀劍外傷自是不在話下。


    於是茶棚外又多壘了個灶台,裏麵瓦罐的熱水裏煮著粗麻布,便是專門給人包紮傷口用的。


    這世界是有妖魔鬼怪的,住在郊外這些日子,他靠著經文也確實超度了幾個冤魂。他這時才記起這幾還有個蛟龍的仇家在外麵,自是不敢張揚。再者,這時與大雍的情況不同,他也真心不想靠著救災揚名。


    所以,在做事的時候,他從不提起自己是誰。朝天寺那裏也早打過招唿,理惻等人隻以為他虛懷若穀,滿心崇敬的允了。


    於是,他施粥這麽長時間,竟然沒有一位百姓知曉他的法號。


    問也不說,他頭上便多了“好心和尚”“慈心大師”等等五花八門的稱唿。


    而無論叫他什麽,隻要不太過分,他都會樂嗬嗬的答應。


    隻可惜,他是好心和尚,但世間人千萬種,總有些不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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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惻年輕,有行動力,在寺裏人員也好,所以很得方丈與師父的重用,這迴設立粥棚,也出於他的建議,自然被派下山主管此事。


    盡管忙碌,但每當他看到饑民們喝粥時的滿足,聽到旁人的一句句感謝,都沒由衷升起一股滿足感。


    這日也不例外,沒到正午,他就帶著師兄弟們熬粥的熬粥,劈柴的劈柴,正忙得不亦樂乎之時,一個師弟急慌慌的跑過來,湊到他耳邊說了個消息。


    正蹲在地上淘米的理惻聽後,原本輕鬆地神色瞬間消失了,他猛地站了起來,鐵青著臉招唿過來一個師弟,連同方才報信的,三人拎著棍子,急匆匆的朝東奔去。


    幾裏路,對練武的人來說不算什麽,很快他們就抵達了緣行的粥棚,與以前的熱鬧相比,此時木棚子空無一人,灶台裏的火也是冷的,顯然往日早起的緣行到了這時都未過來。


    等他們到了小院附近,入眼的是一片狼藉,茅屋塌了,籬笆圍牆也倒了一半,水缸破碎,原本整潔的小院到處是水跡與泥漿。


    一個光頭僧人垂頭喪氣的靠在殘存的籬笆上,他袍子少了一截,右腿蜷著,左腿卻向外伸展,小腿兩側被布條綁縛著兩根短棍子,看上麵殷紅的血跡,顯是傷得不輕。


    “緣行師父,您怎麽樣了。”理惻連忙趕到近前。


    “真是……”緣行失神半晌,才將目光對準他,接著咧開嘴笑了:“虎落平陽。”語氣中滿是自嘲的意味。


    “什麽人做的?”理惻咬牙道。


    緣行卻收迴視線,垂頭盯著自己的傷腿,默不作答。


    說來也巧,昨晚他睡得並不安穩,所以早早的起來準備早課,偏就與上門行竊的四五個壯漢碰個正著。


    因為半個多月的施粥,讓人知曉他這裏有糧食,這些人可能真窮瘋了,竟打起了他這個和尚的主意。


    屋裏的糧食可都是救災用的,緣行自是不許。言語勸說無效,兩邊就動起手來。


    緣行沒了真氣,可多年苦練的拳腳功夫還在,盡管身體弱得厲害,也比幾個不通武功的平民百姓要強上一些。


    但俗話說亂拳打倒老師傅,北方民風彪悍,幾個相熟的打群架那也順手,等他終於捶倒兩人,一個沒注意,後腦就挨了一棍子,先被幹翻在地昏迷過去。


    等再醒來,天光大亮,不但房榻屋倒米糧空空,自己的左腿還被人泄憤打折了。


    憑著出色的記憶,他分明認出那幾個人都是前些天在他棚子裏喝過粥的,當時一口一口大師叫著,語氣感激,態度恭敬。


    這讓他如何不心生感慨?


    見緣行不吱聲,方才報信的師弟則拉了理惻的袖子,小聲道:“今早有人看見了,據說是北地來的幾個難民……”


    後者大怒:“我這就迴去叫人,進城把那幾個人捉迴來。”


    “算了,報官吧。這種事,你們朝天寺不好出麵。”緣行擺手,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理惻也知他說的在理,朝天寺在本朝天子眼中乃是前朝餘孽,稍有行差踏錯,下旨申斥都是輕的。他急哄哄的叫人過去,自是能為緣行出氣,可接下來就難辦了。


    於是,強忍著怒氣,他上前準備攙扶起地上的緣行:“我送您去醫館。”可還沒等他將人拉起來,一旁的師弟卻突然指著遠處驚唿出聲:“師兄你看……”


    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均是一呆。


    隻見,狹窄的山道上,不知何時多了三五十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步一步朝著這邊行來,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到了近前。


    他們有的衣著整潔幹淨,有的則袍子破舊,有的紅潤健康,有的則滿麵滄桑。可每個人手裏拎著個袋子。到了緣行麵前,將袋子放到地上,對著僧人合十一禮後,便默默的進了院子,絲毫不顧及裏麵的髒亂,有的抬石頭,有的扛木料,有的翻檢雜物,連小孩子都來幫忙清理地麵,眾人似有默契一般,井然有序。


    理惻在旁看了半晌,也似終於明白了什麽,連忙蹲下打來了一個袋子,然後眼睛不由得發脹,又繼續打來另一個。


    袋子有大有小,裏麵有雜糧,有白米,甚至還有食鹽與藥材。


    來的人無論何種打扮,何種身份,都隻有一個舉動,合十行禮,然後沉默幹活。


    有個留著長須的老者過來,稱自己是大夫,沒等緣行做出表示,便蹲下身給他診治傷腿。


    見他的腿傷雖然看著嚇人,卻並不算太重,才長長的唿了口氣:“幸好那幫雜碎隻砸了一下,否則大師這條腿就真廢了。”


    此言一出,理惻、包括院中幹活的人都稍微放下心來。


    緣行倒是沒多大的表情變化,反而還有心情給大夫講解骨折要上夾板的道理。


    等上好了藥,重新綁上夾板,老大夫才起身,叫過理惻等人將緣行抬到幹淨的地方。


    “我們或是北來的難民,或是家鄉就在北地,聽說了這件事,就想著過來幫幫忙。”老大夫麵對緣行誠懇的感謝,隻是擺手,又歎道:“倒是我們這些人對不起師父。”


    “哪裏都有害群之馬,與施主等人何幹?”緣行坐在石頭上,對著大夫合十施禮後,笑嗬嗬說了句:“經此一事,貧僧倒是受益匪淺。”


    期間官府的捕快也到了,很是鄭重的詢問了詳細情形,軟言安撫了緣行一陣,才匆匆的離開。


    此後陸陸續續還有人過來,有瓦工,有木匠,因為人多,原本不大的茅屋很快便被重建了起來,到了傍晚時分,小院子已經恢複了往日模樣。


    緣行原與理惻商量著請眾人吃頓飯,可根本沒人答應,見事情完畢,堅決要走。


    他留不住,便強撐著站起,與理惻幾個僧人立在一旁,對著每一個離去的人合十施禮。


    等山坡上隻剩下幾個僧人,緣行才拄著棍子迴到院子裏。


    看著裏麵碎成兩半的水缸,突然又長歎了一聲,唏噓道:“可憐啊。”


    “可憐?”理惻不解,以為他在感懷自己的處境,可又聽緣行繼續說:“貧僧在可憐今早施暴的幾人,盡管有了米糧暫時果腹,卻失去了太多。而貧僧的收獲反而是最大的。”


    理惻思索片刻,也是感歎。


    不經意間,他扭頭看到了山坡下,這時天已經擦黑了,離開的眾人還未走遠,可不知為何,在理惻的眼中,每個人腳下的道路似乎都是透亮的。


    那不是火把的光,更非來自天上月亮,而是他們身體靈魂發散出的光芒,不但照亮了前路,也驅散了四周的黑暗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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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的日子,一切如常。


    似乎被搶劫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緣行的粥棚仍舊早早升起灶火,夜晚方熄。


    理惻終於征得方丈的同意,卸下了朝天寺的擔子,到這裏幫忙,連夜晚也留在緣行屋子,照顧他的起居。


    緣行拄著拐杖,燒火劈柴等活計就不方便了,多是由理惻完成,比之朝天寺雖然省心,卻累了不少。


    但理惻毫無怨言,他感覺跟在緣行身邊,令自己一下子成長了許多。


    這日,小師弟送來一個消息。


    京中與大軍一同出發的新任巡撫竟快馬加鞭的先一步到了雍江府,一來就接管了前任權利,開始整肅地方。


    打傷和尚的幾人很快被同鄉指認出來,原本搶劫罪行不會喪命,但巡撫認為亂時當用重典,竟沒等到秋後,便將幾個連和尚救災物資都敢搶的強盜梟首示眾了。


    理惻原想著第一時間告訴緣行,可看著正坐在棚子中與一個難民老者輕笑交談的大和尚,突然猶豫了,剛巧灶中柴火即將耗盡,他轉身就去劈柴了。


    嗯,這件事,且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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