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


    楚珩隨薑國使者離開燕國。蠱醫連闊留了下來,繼續為聶星痕醫治。


    二月,草長鶯飛。經曆了嚴冬的重重考驗,燕國終於氣候迴暖,萬物複蘇。而聶星痕,也在沉睡了一冬之後,隨萬物醒來。


    燕王終於平息了怒意,開始冊封去楚地平亂的功臣們,後來索性又擴大範圍,犒賞三軍。


    “都是托殿下的福,我雖然品階沒升,俸祿倒是漲了。”明塵遠將藥碗遞給病榻上的聶星痕,調侃道:“軍中上下都在感激敬侯殿下,您以一已之身為我們謀福祉。”


    聶星痕靠在榻上,身形消瘦且麵色蒼白,唯獨唇色開始隱隱泛紅,有了康複的跡象。他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才虛弱地笑迴:“連闊說了,我情緒不宜激動,你不要來招惹我。”


    “除了公主以外,誰能讓您情緒激動啊!”明塵遠不依不饒,他口中的“公主”,指的是微濃。


    聶星痕立刻斂去笑容,將藥碗還給他,問道:“曉馨那邊怎麽說?”


    “曉馨說,那天公主原本沒在意披風上的汙漬,是她在旁邊抱怨了幾句,公主才仔細看了看,但沒說什麽。”明塵遠如實迴道。


    “這就夠了,她必然已經開始懷疑明重遠了。”聶星痕很是篤定。


    “單憑那一丁點兒紫土,公主就能猜到?”明塵遠有些不信。


    “她若猜不到,就不是我喜歡的女人了。”聶星痕唇畔勾起一抹笑意,似夜中清輝,令人心曠神怡。


    “倒是便宜了薑國,黃雀在後。”明塵遠有些忿忿:“那個薑王後還真是挺有手段。先派人來行刺您,又假裝援手,再順勢提出條件帶走楚珩。”


    “楚珩是她弟弟,她有心救他,無可厚非。”聶星痕表情如常:“咱們不也利用了此事,反將太子一軍嗎?”


    “那您又如何得知,薑國一定會來救您?萬一薑國坐視不理,您豈不是要搭上性命?”明塵遠一想到這次的連環苦肉計,便覺得心有餘悸。


    “因為薑國沒對我狠下殺手。”聶星痕勝券在握地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幫他一把,再利用他幫我一把。我們互惠互利,兩不相欠。”


    “殿下膽子真大,敢拿性命賭這一局。”明塵遠再次感歎,不得不佩服聶星痕算無遺策、有勇有謀。


    這件事的真正內情是:去年十月底,聶星痕剛將暴亂壓製住,便有人潛入楚地意圖行刺,但又在關鍵時刻放了水。聶星痕受了輕傷,得知是明氏有意靠攏,便對此事上了心。


    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即將拔營返程之時,又遇見另一撥人前來行刺。原本以為是太子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哪知刺客卻是來自薑國,意圖威脅他交出楚珩。


    聶星痕知道,如若自己中毒,薑國必定會千方百計與燕國交涉,以救人為條件,提出交換楚珩。於是,他將計就計,製造出了蛛絲馬跡,將第二次行刺之事嫁禍給明氏。他自信赫連王後為求自保,必定會讓明氏俯首認罪。


    與此同時,他也啟用了隱藏在東宮的另一個眼線——曉馨。他讓明塵遠弄了點紫土交給曉馨,紫土是楚國特有的土壤,曉馨很聰明,瞅準機會將紫土抹在了微濃的披風上,從而坐實了明重遠潛入楚地的罪行,也成功離間了微濃與太子的感情。


    他不指望微濃立刻將感情的天平傾向他,他隻要她看清太子的真麵目。他知道,以微濃愛憎分明的性格,一旦發現太子的心思見不得光,即便她不說出來,也絕對不可能再對太子青眼相看了。


    這比他在戰場上射殺楚璃,更令微濃所憎惡。畢竟他是光明正大,太子是暗地作祟。


    而薑國也如願遣使交涉,為他醫治。燕王如他意料之中,同意了交換條件。


    這一次,他雖受了皮肉之苦,卻成功揭露了太子的偽善麵目,剪除了太子的左膀右臂,讓微濃對太子心生嫌隙,並與薑國取得了聯係……一舉四得。


    就連蒼天都像是在幫著他,給了燕國一個寒冬。


    至於明氏,從明丹姝拒絕他的求婚開始,他再也沒想過要他們襄助。他最痛恨背叛,更痛恨搖擺不定的小人。這種家族的幫襯,他不需要;明丹姝的悔恨,他更看不上。


    他隻有一個後位,許不了兩個女人。若真讓明丹姝如了願,微濃怎麽辦?想到此處,聶星痕緩緩笑了。


    此次微濃肯為了他去求楚王,足以佐證很多事情,雖然無果,但他很滿意。


    明塵遠看見聶星痕這種笑容,故意裝作毛骨悚然的樣子,戲謔道:“您這個表情,活脫脫像一隻狐狸。”


    聶星痕歎了口氣:“這都是被逼的,但凡王後與太子給我留條活路,我也不是非要這個王位不可。”


    “可見對事對人,都要給自己留點後路。”明塵遠雙目微眯,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神一黯。


    聶星痕見狀遲疑片刻,問道:“這次扳倒明氏,你真的不怨我?”


    “明氏,早就跟我沒什麽關係了。”明塵遠目露一絲傷感:“我娘被赫連氏活活折磨死,他都不聞不問,這樣薄情的男人,我認他做什麽?還有明重遠……”


    話到此處,明塵遠卻住了口,無力地歎了口氣:“算了,逝者已矣,多少罪孽都不提了。如今這個結局挺好,他告老還鄉,從此遠離仕途,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想不到你父子之間積怨這麽深。”聶星痕聞言慨歎。


    “所以殿下您足夠幸運了。雖然兄弟鬩牆,但王上待您不錯。不像我,父子離心,手足相殘。”明塵遠說出這番話時,麵上已無任何表情,無愛亦無恨,仿佛已對此看透了。


    聶星痕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笑著看他:“以後我就是你的手足。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們想要的一切,都會得到。”


    “我怎麽敢稱殿下的兄弟?”明塵遠很是動容,沉默片刻,隻道:“蒙殿下看得起我,士為知己者死,我也死而無憾了。”


    “別把‘死’掛在嘴上,太晦氣。你若死了,金城怎麽辦?”聶星痕話說得太快,到底還是虛弱,咳嗽了兩聲。但他又記掛著微濃,便再行叮囑:“讓曉馨注意微濃的動向,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告訴我。”


    明塵遠點了點頭,又問:“楚珩就這麽走了,您真的一點兒也不擔心?”


    “楚氏一族皆在燕國,一時片刻,楚珩不敢輕舉妄動。”聶星痕眸色幽幽,沉如深潭,黑如曜石:“他走了也好。我若再動楚王室,微濃會和我拚命。”


    “真想讓公主聽聽這話,她如今……對您誤會很深。”明塵遠麵有憂色:“萬一明丹姝對她透露了什麽,隻怕……”


    “無妨。”聶星痕似無奈,又似通透:“她已經對我恨到了極點,恨無可恨了。”


    明塵遠已經完全摸不透聶星痕的心思了,這是個為達目的不要命的男人:“那您往後打算怎麽辦?”


    “借口養傷,留在京州。”


    “不怕羊入虎口?”


    “置之死地方能後生。”聶星痕從容一笑:“再者,誰是羊誰是虎,尚未可知。”


    *****


    聶星痕說到做到。在燕王前來敬侯府探望他時,他順勢提出留在京州養傷。許是因為存了愧,燕王破天荒地允準了這個要求。


    為防燕王多慮,聶星痕趁機辭去一切軍中職務,越發擺出恭謹的姿態。太子也去探望過他幾次,但微濃始終沒有去過。


    聶星痕便在府中養傷度日,一轉眼,隆武十九年由春入夏。


    臨近五月,京州城裏最大一樁喜事,便是長公主聶持盈的壽辰。燕王原意是在宮中大擺筵席,但被長公主拒絕了,說是一切從簡,在府中擺席即可。


    其實長公主並不是要求從簡,而是她從開春起便已經著手籌備壽宴,若是挪去宮中擺席,前頭花的心思便都白費了。


    而微濃作為名義上的幺女,少不得要去長公主府祝壽。臨近壽宴還有三天,她提前迴來張羅。由衷地說起來,她對長公主及定義侯還是很感恩的,在長公主府待嫁的半年時光,她過得很舒心,也體味到了些親情的溫暖。


    長公主聶持盈雖是半百之人,但平日保養得宜,看上去比燕王還要年輕許多。她素來喜愛雍容華貴的穿著,平日在府內也是重裝華服,與微濃的素淡形成了鮮明對比。


    畢竟是冠著母女名分,長公主見微濃肯迴來幫忙,也覺得麵上有光,便親自到了外院迎接。母女相見,長公主熱絡地拉著她的手,問候:“東宮諸事繁忙,你還迴來做什麽?太子也肯放人?”


    “您做壽辰,女兒自然要盡一盡孝心。王後與太子也囑托我問問您,府中還有什麽需要添置的?若是人手不足,可以從鳳朝宮和東宮調派。”微濃一番話禮數十足,惹得長公主大為開懷。


    “走,去看看我親自布置的宴客廳。”長公主一路拉著微濃,不由分說便往宴客廳裏走。


    微濃不好掃她的興致,笑著應了。待走到宴客廳前,長公主抬手指著門上匾額,笑問:“這是侯爺新題的字,如何?”


    微濃抬眸念道:“悅客門。筆勢豪縱,意態跌宕,名字好,字更好。”


    長公主聽了這話更是自得,攬袖掩麵而笑。


    一道金光迎著豔陽,正正晃了微濃的雙眸。她定睛一看,原來是長公主腕上的一個金色的掐絲鏤空玲瓏鐲。


    這鐲子……微濃很是眼熟。因為,明丹姝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款式,但不是金的,而是嵌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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