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聶星逸知道赫連王後要“棄車保帥”了,可這一招如此殘忍,至少他很不忍:“金城才剛剛懷了孩子……要不……咱們再想想法子?”


    “此事多耽擱一天,後患便會大一些。你能保證敬侯府不借題發揮嗎?你能保證明塵遠那小子沒有後招嗎?”赫連王後連連歎氣:“是明相自己教子無方,栽在了自己養的兒子手裏,他有什麽可怨言的?”


    聶星逸仍是站著不動,猶疑道:“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對於咱們而言……損失也太大。”


    “你放心吧!明相自有分寸。這麽多年,他什麽風浪沒經曆過?再者你父王還要顧及朝中之勢,不會輕易抄了明相滿門的。”赫連王後遠目望向殿外,直到此時,才流露出幾分傷感與愧疚:“我隻是覺得這件事上,太對不住金城了。”


    *****


    翌日一早,明相去大理寺獄中探望明重遠。如今罪名還沒定,關押的是當朝駙馬,探監的是當朝宰相,大理寺也不好強勢阻攔,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了明相進去探視。


    為了避免父子二人串供,大理寺還派了人進去守著。豈料明相隻是寬慰了明重遠幾句,叮囑他安心配合查案,其它的一個字沒提。


    三日後,此案開審,一切證據直指明重遠是刺殺聶星痕的幕後主使者。可出人意料的是,明重遠連一句辯解都無,麵對種種罪證,當庭便痛快地認了罪。


    大理寺詢問他行刺的動機,他隻說是與敬侯有私怨,一時記恨在心,便看準後者去楚地平亂的時機,派人行刺。


    他說了幾樁與聶星痕的私怨,樁樁件件似真似假,令人半信半疑。如今聶星痕昏迷不醒,誰都無法考據他話中真偽,大理寺隻好將審案過程記錄下來,連帶罪狀及供詞一並呈給了燕王。


    燕王看過之後,沉默片刻,說了三重意思:


    一、明重遠畢竟是當朝駙馬,要給個體麵,命其與金城公主和離,賜鴆酒自盡;


    二、明相操勞半生,對朝廷有功,如今功過相抵,不再追究九族之罪,但教子無方,令其自行告老請辭;


    三、明塵遠護主不利致敬侯遇刺,取消其與澤城公主的婚事,剝其駙馬頭銜,容後再行處置。


    三句話,三重意思,結束了一個家族光輝的前程。


    消息傳來當晚,赫連夫人大受刺激,再加上她本就有病在身,傷心之下竟致昏迷不醒。五日後,明重遠在獄中以鴆酒自盡的當晚,赫連夫人也一命嗚唿。


    短短幾天之內,從審案到結案,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議。


    燕王希望快些結束,是不想讓事態擴大,有辱王室名譽;王後與太子也想快些結束,唯恐夜長夢多,再添變數;大理寺更希望快些結束,好保住頭上的烏紗,不再惶恐為難。


    總之,這好似是最好的一個結局,水落石出、真兇歸案。隻是明府,曾經的簪纓之家、公卿氏族,就此敗落。


    因是獲罪,明府甚至沒敢為明重遠籌辦喪事,隻為赫連夫人置了靈堂。


    明丹姝被特許迴府奔喪,送母親最後一程。素白衣裳,鬢邊簪花,她梨花帶雨地跨入靈堂,然而迎接她的,是父親給的一個巴掌。


    “啪”的一聲扇在她左頰之上,幾乎將明丹姝扇倒在地。她踉蹌著背靠屋門站穩,捂著**辣的臉頰,不敢出一句聲響。她怎麽都想不明白,明府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她怎麽都不敢相信,王後與太子竟如此狠心,推出她哥哥當替罪羊。


    而她一個軟弱的女子,在這其中,究竟起了什麽作用?究竟充當了誰的助力?她已經完全迷惑了。


    唯有明相憤怒地指著她:“都是因為你!我們都被敬侯給騙了!”


    明丹姝心裏雖難受雖自責,卻不知明相此話何意,忍不住迴道:“如今敬侯生死未卜,您怎能怪他?怪隻怪……咱們太貪心了。”


    “是啊,咱們是太貪心了。”明相抹了一把老淚:“太子大婚那月,我與你母親進宮那趟,你讓你母親跟我說了什麽?”


    明丹姝一愣,未料到父親突然提起此事,心裏更是惶惑:“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明相搖了搖頭,看向靈堂之上赫連夫人的牌位:“當日你母親迴來告訴我,敬侯想讓咱們助他一臂之力。不可否認,當時我聽了敬侯許的諾,是有些動心。本想約他密談,誰料他奉命去了楚地平亂,王後又派給我那個任務……”


    明相說到此處,轉而看向明丹姝,身子已是搖搖欲墜:“在局勢未明了之前,我也不想得罪敬侯,便讓你大哥派了個可靠之人去楚地假意行刺,給敬侯放放水,也趁機再與他談談。”


    “您是說……”明丹姝有些明白了:“原來第一次行刺未果,是您刻意手下留情?”


    “沒錯。我隻讓你哥哥動過那一次手。”明相迴憶種種前情,後悔萬分:“我當時想著,敬侯這兩年異軍突起,又能提拔你二哥,倘若他真有天子之命,能許明氏滿門榮耀,我為何不幫?為赫連璧月和太子賣命這麽多年,我也憋屈夠了!”


    聽到此處,明丹姝疑問陡生:“那敬侯為何還會二次遇襲?又是誰給他下毒?”


    “也許是他自己演的戲,也許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也許真的是楚民伺機報複。”明相無力地擺了擺手:“總之,你大哥派人去行刺時,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會真要他的命,隻是做個樣子,敬侯也同意了。”


    “既然如此,那大哥怎麽可能派人再去敬侯府行刺?明塵遠又是怎麽查出來刺客是大哥的人?”明丹姝下意識地反問,可剛一問出口,她已猛然醒悟到了什麽,不敢相信地睜大雙眸,看著明相無聲詢問。


    望著女兒驚恐的麵容,明相痛苦地點了點頭:“你大哥他,根本沒有派人去過敬侯府。此次事件,是有人嫁禍給你大哥,但最有可能是……敬侯蓄謀。”


    “那大哥為何不辯解?”明丹姝仍舊不肯置信:“既然不是大哥做的,他為何要認罪?”


    “他能不認罪嗎?若是不認罪,必然會牽扯出來咱們給敬侯放水之事,再之後,還會查出咱們與敬侯私下有過接觸……”明相越說越是麵如死灰:“女兒啊,以赫連璧月的心胸,她還能容得下咱們嗎?到時候,明氏隻會死得更慘!”


    “這……這……”此時此刻,明丹姝腦子裏是一片混亂,有什麽念頭從她心裏一閃而過:“那明塵遠呢?他就眼睜睜看著大哥下獄?”


    此話也正戳中了明相的痛處,他終是淒然地笑了出來:“所以王上說得對,我真是教子無方。你二哥寧願幫著外人,也要把你大哥供出來!”


    “你想想,但凡你二哥有一絲一毫不知情,他都會想到此事關係重大,為免滿門抄斬,他一定會掩護你大哥。”明相“嗬嗬”地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流淚:“可是他毫不猶豫供出了你大哥!這說明什麽?說明他有恃無恐!說明有人給他撐腰,能保他不死!”


    “不,不!不會的!”明丹姝死命搖頭,連鬢邊的簪花掉落都渾然不知:“敬侯他……他答應過我的,隻要咱們肯幫他,他就……許我後位!”


    “事到如今你還敢妄想嗎?倘若我猜得沒錯,這從始至終就是一個局!”明相右腳重重地跺在地磚上,狠狠啐了一口:“聶星痕根本沒想讓咱們幫他,也根本沒想立你為後!他這個計劃從始至終,就是要除掉咱們明氏!除掉太子的左膀右臂!”


    “不會的,父親,你騙我!”明丹姝大聲吼著,雙腿一軟跪了下來,靠著牆壁掩麵哭泣:“不會的,他不會的……”


    然而口中雖如此說,明丹姝心裏也清楚,父親說得也許就是事實。


    倘若父親曾和聶星痕商量過合作之事,曾在行刺時給聶星痕放水,那聶星痕必然會知道,下毒的不是明氏。那他怎麽能讓明塵遠反咬大哥一口?怎麽會讓大哥背了黑鍋?以明塵遠的膽識和立場,若無聶星痕暗中指使,他根本不可能嫁禍給大哥!


    先且不論聶星痕中毒是真是假,此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聶星痕看準明氏的貪婪,布了一個複雜的局。先假意與明氏談合作,再去楚地平亂,順勢陷害明氏是行刺的主使之人。他是算準了父親不敢向王後袒露行刺的內情,他是算準了父親會吃了這個苦頭、背下這個黑鍋!


    所以,聶星痕他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明氏襄助;也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立她為後!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他離間計連環局的幌子而已!


    她就這麽傻傻地幫了他一把,甚至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大哥、自己的母親!


    “啊!”明丹姝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伏在地上痛哭失聲:“不會的,你騙我!他不會這麽對我的!”


    明相見女兒如此傷心,也是老淚縱橫:“如今說什麽都晚了,隻怪我太貪心,巴上太子不滿足,還妄想當國丈。聶星痕就是看中咱們的野心,才反將一局。”


    他緩緩望向靈堂四周,悲涼地笑著:“想不到我明某人一生風光,老了竟然晚節不保。官位丟了,夫人死了,嫡子獲罪,庶子離心……這個家,真的是散了啊!我怎麽就落到如此地步了啊!”


    明相哭著笑著嘲弄自己,也是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來。父女二人在靈堂裏相對痛哭流涕,皆是悔恨不已。


    貪婪,是一切**的根源,也是一切禍事的根源。有些人因為貪婪,想要得到更多,到頭來卻把所擁有的一切都失去了。


    明丹姝抬眸望著父親,忽然有了這種深切的體會。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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