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不自覺地頻頻看向那個老婦人,可她神情冷然不變,像是聽不見外麵的情形……


    有兵器砍在了門上,外麵的有人喊:“頂住!不能退!”


    婦人們低聲驚唿,姚氏忍不住了,又哭著喊:“三郎!……”


    那個扶著老婦人的黑衣中年婦人叱道:“肅靜!大長公主在此!”


    姚氏一直氣那段評語,發火道:“那又如何?!你們不也得死嗎?這個時候了還擺什麽架子?!”她哭起來。


    有人跟著她哭了,趙氏兩個孩子抽泣,趙氏道:“不許哭!不要給你父丟臉!”兩個孩子咽迴了聲音……


    姚氏呸了一聲:“你才丟臉!克夫!我叫三郎怎麽了?!”趙氏低頭緊摟了兩個孩子。


    殿門大響,像要被撞開了,婦人們更緊地挨著。那個老婦人說:“給我吧。”她身邊的婦人拿出了一個藥丸,那個老婦人拿到了手裏。她旁邊的婦人們也取出了藥丸……


    恐慌席卷了大殿,許多人失聲大哭了。


    趙氏對兩個孩子低聲說:“別怕,我們就要去見你父了!”


    羅氏摸了下懷中的剪刀,看著大殿顫動的大門。


    姚氏滿心隻餘了一個念頭,放聲哭喊:“三郎!三郎!……”


    忽然,大殿的地麵瑟瑟微動,有人驚唿,外麵喊:“援軍到了!”一陣打鬥後,殿門不再被撞擊。


    那個老婦人將藥丸交還給了於氏,殿中的哭聲小了,連姚氏也不叫了,大殿裏又變得安靜……


    羅氏說:“……所以母親方才對大嫂不喜……”


    賀霖鴻苦笑,“有人曾說,比起太上皇,大長公主更像個皇帝,隻可惜身為女流。她年輕時喜文愛詩,擇婿時稱不選無文字金石流傳、無藏書古玩的之家,後來嫁了個名士。這事,不見得會過去……”


    羅氏小聲問賀霖鴻:“她會報複?”


    賀霖鴻歎氣:“什麽叫報複?母親的名聲定是毀了。”他搖頭,“弄不好,那段話,就按在我們賀家頭上了。”羅氏也覺鬱悶。


    他們接近了朝會殿,遠遠地看一片穿著朝服的人站在一起,賀雲鴻正攙著父親,幾個朝臣在他們旁邊說話。賀霖鴻拉了下羅氏,羅氏放了手,退後了一些,賀霖鴻走過去,向眾人行了禮,問父親安好。


    賀雲鴻不能開口,賀霖鴻與幾個人客氣了幾句,然後攙著父親說:“父親,我們去母親那邊。”賀九齡點了頭。賀霖鴻說賀雲鴻說:“你去忙吧。”賀雲鴻對父親行禮,看著賀霖鴻扶著父親走開,自己轉身慢慢走入了朝會殿。


    不多時,一條條指令就發了出來。天明之時,皇宮中到處是奔走的官吏,指揮民眾,組織救火,安頓傷員……


    幾乎是同時,給城外送飯食的隊伍也出發了。


    初放的曙光中,皇城內外一片殘磚斷瓦,到處可見尚在冒煙的黑色房屋,路上滿是磚石瓦礫。


    淩欣走在被玉蘭扶著的薑氏身邊,見薑氏步履緩慢,勸說道:“讓人來抬娘娘吧。”


    薑氏搖頭:“大家都背了糧食和水,若是抬我,還不如多抬些水。”


    淩欣算是知道了,大家都是有主意的人,誰也不必去說服誰,沒人聽。


    她隻能陪著薑氏走,一路穿過城區,出內城,再向外城。路上所見,沒比皇宮好多少。原來繁華的京師,已經成了一座廢城。民居大多破損,樓閣因用於抵抗,幾乎無存。許多廢墟上,還躺著沒有收殮的屍體,有的被戎兵毀了屍身……


    淩欣不禁歎氣,小聲說:“有時,我也不知道……”戰爭太殘酷了,這麽大的損失!


    薑氏看了她一眼,說道:“姐姐無需多慮,無論姐姐怎麽想,陛下重氣節,他絕不會投降,會死戰到底。”


    想起許久以前在勇王軍營中與柴瑞的密談,淩欣點頭說:“是,他好久以前就這麽說過,也真這麽做了。”


    薑氏說道:“賀侍郎也是這樣的人。”


    淩欣沒接茬。


    薑氏驕傲地笑,低聲說:“姐姐,夜裏我想明白許多事,我不在乎什麽皇後之位,不在乎什麽天下,隻要能和陛下這麽個人同生共死,我這輩子就值了。”


    淩欣心中一陣難受,薑氏又輕聲說:“昨晚,賀侍郎前來辭了陛下,要去見姐姐,姐姐可是見到了賀侍郎?”


    淩欣本想拿出懷中的信問問薑氏,聽她這麽一問,卻是不能拿了,萬一蔣旭圖不是賀雲鴻怎麽辦?她隻嗯了一聲。


    薑氏歎:“姐姐,陛下知道昨夜皇城必破,賀侍郎也明白。他去找姐姐,是要與姐姐共生死,可見對姐姐一往情深。”


    淩欣喉中如同被鎖,沒法說話,薑氏見她不語,也就不再說什麽。


    太陽高升,她們終於走到了外城的正北門口,城外還是有喊殺聲,但是聽得是在遠處。


    城門內坐滿了受傷的兵士們,一見這些擔水提食的人們就是一片歡唿。


    戰場已經北移,柴瑞被趙震石副將等拉扯著,不能追著過去,隻好迴城。登上了北門處殘破的城牆,向北眺望。


    問到了柴瑞的所在,淩欣將背著的餅子口袋給了兵士,與玉蘭扶著薑氏上了光禿禿的城牆,柴瑞身邊的上百軍士們讓開,柴瑞聽報,走了過來。


    淩欣和玉蘭放開了手,薑氏有些瘸著,走到了柴瑞麵前。她解下包裹,雙手捧給柴瑞,含淚道:“陛下定是餓了,這是些吃食,還有水壺。”


    柴瑞接了,笑著說:“多謝娘子。”


    他從包裹裏拿出了塊餅子,咬在嘴裏,又拿出了個扁扁的金壺,然後將包裹遞給了身邊的石副將,示意了一下。


    石副將看薑氏,一時遲疑不敢接,薑氏笑著對石副將說:“快拿去,陛下給的。”


    石副將躬身接了,捧著包裹給其他兵士:“一人三口啊!別多吃!這是陛下的……”


    柴瑞拿出嘴裏的餅,一口氣先將金壺裏的水都喝了,然後三口兩口地將餅全吃了。


    薑氏忙說:“陛下!不要如此匆忙啊!”


    柴瑞一抹嘴,把金壺遞還給薑氏:“多謝!你快迴宮吧!”


    薑氏嗔怒地看柴瑞,淩欣說:“陛下!娘娘可是從宮裏一直走到這裏的,腳大概都磨破了。”


    柴瑞責怪地看薑氏:“你怎麽這麽不小心!讓他們抬你迴去!”


    薑氏含淚:“陛下!”


    柴瑞看了看周圍,貼近了薑氏,飛速地碰了碰她的上臂處,低聲說:“城外有我朝十幾萬軍士,義兵也有十多萬,你去對雲弟說,趕快將宮中的糧食調出來,讓大家都吃上飯!”


    薑氏對著柴瑞胸前的甲胄點頭,小聲道:“妾身聽命陛下。”……


    淩欣不想當這兩口子的燈泡,走到城邊向外望去,城牆下處處殘留著爆炸後的大坑,許多地方鋪滿了死屍和死馬,空氣裏彌漫著硝煙和血肉的氣息。


    遠處的平原上煙塵騰飛,隱約能看到黑壓壓的人們在往來奔跑。不知道梁成怎麽樣了?她皺眉遠望……


    過了一會兒,淩欣扭頭,見薑氏對柴瑞行禮,知道他們說完了話,就對柴瑞說:“陛下!給我一匹馬,我要過去看看!”


    薑氏看淩欣,說道:“姐姐,你別去了,那邊太亂。”


    柴瑞也說:“朕看到梁寨主了,他神勇無雙,姐姐不要擔心。”


    淩欣驚喜:“真的?!那太好了!”


    薑氏說:“姐姐與我迴宮吧。”


    淩欣說:“娘娘先迴宮,我得去城中山寨的玉店看看。”


    薑氏遲疑了一下,見柴瑞沒有反對,對淩欣點頭說:“姐姐早點迴來,進宮就到我那裏去。”


    淩欣知道宮中有許多事情,答應著向薑氏行禮。


    薑氏被玉蘭扶著下去了,柴瑞讓軍士們用擔架抬薑氏迴宮。


    薑氏離開了,淩欣才歎氣道:“陛下太冒險了!”


    柴瑞看向遠方,說道:“朕不後悔,這麽活著才有意思。你要是真的得了手,朕會恨你的!”


    淩欣覺得柴瑞有了威嚴的氣勢,自信沉著,原來纏繞著他的瘋狂和絕望感都消失了,她就不多話了。


    沉默了一會兒,柴瑞依然望著北方,輕聲說:“在那最後關頭,朕感到了……”


    淩欣不明白,側臉看柴瑞。


    柴瑞輕聲說:“感到了我的娘和爹,在那裏看著我……”


    淩欣腦袋發麻,想起夏貴妃臨終的話,輕聲說:“他們在保佑著你。”柴瑞點了下頭。淩欣又看向城外,煙塵裏,人馬緩慢地遠去。滿目瘡痍,淩欣祈望從此不要再有戰亂……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柴瑞說道:“姐姐放心,朕有生之年,絕不容我國領土再被如此踐踏,我朝民眾再遭塗炭!”


    淩欣真誠地點頭:“我相信……陛下!”


    柴瑞又半天沒說話。淩欣正想告辭,柴瑞忽然問:“那時你讓朕轉交給蔣旭圖的信,你見到他了嗎?”


    淩欣心跳——柴瑞怎麽會提一個幕僚?!餘公公說他不敢說那個章子……她仔細打量柴瑞,見柴瑞表情自然,淩欣遲疑著說:“我還沒……沒見到。”


    沒見到?柴瑞一眉微挑:“他……沒有……”沒說破?這人怎麽能忍這麽久?生死關頭了,他竟然……柴瑞麵部抽動,抬手揉了揉臉。


    淩欣認定蔣旭圖定下二月十日的期約,是因為臉上的傷沒有好,他說傷愈後再見,就是想等痂脫落了再見自己。現在見柴瑞揉臉,覺得柴瑞又是在暗指他的臉部受了傷,這是對得上號的,可是萬一……


    淩欣心中的疑問太強烈了,她必須弄清楚!她又從懷裏拿出信,折了給柴瑞看那個章子,問道:“陛下,請問這印章上是什麽字?”


    柴瑞隻瞟了一眼,立刻說道:“這是他的私章,他的名字。”絕對實話!


    淩欣看著印章點頭:“哦,這就是篆體的‘蔣旭圖’三個字?真太難認了。”一大堆曲裏拐彎的胡須,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寫清楚嗎?淩欣的疑慮消散——蔣旭圖絕對不是賀雲鴻了,君無戲言,柴瑞不會撒謊!


    柴瑞使勁閉了眼,緊握了拳頭,深吸了口氣。


    淩欣見柴瑞的古怪動作,有些擔憂地問:“陛下是冷了嗎?這裏風大。”


    柴瑞緩慢地說道:“姐姐先迴去吧,朕現在很……朕……朕想在這裏多待會兒……”


    淩欣隻以為柴瑞是因為京城終於退了兵,心中放鬆。


    城下跑來了幾匹馬,有人喊著:“軍報!軍報!”


    柴瑞平靜了,對身邊的人做了個手勢,那個人下城,不多時,領著一個軍士跑上來。那個軍士行禮後大聲說:“稟啟陛下!童老將軍已集軍兵二十萬,前來京城救駕,現已經到了京城之北百裏處!因戎兵圍城,無法傳達,望陛下恕罪!”


    柴瑞點頭,來人行禮退下了。


    柴瑞看淩欣:“當初雲弟送了童老將軍北上,安排他收攏殘兵。朕聽說姐姐後來放出了童老將軍和安國侯前來救援的消息,現在看來,竟然說對了,你們兩個人,倒是心有靈犀。”


    淩欣再次證明賀雲鴻和蔣旭圖不是一個人了,聽他提到賀雲鴻就難受!緊閉了嘴唇。


    柴瑞見了她的表情,轉眼又看向北方,說道:“姐姐還記得朕以前說過的話嗎,姐姐要找有擔當的男子,能與姐姐共渡難關。人之最可貴的,無過乎性命了吧?生死與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淩欣明白他在說什麽,可是無法迴答!她又與柴瑞站了會兒,舉手行禮:“陛下,我先告退了。”


    柴瑞對迴到自己身邊的石副將說:“讓幾個人送送姐姐。”


    石副將稱是,找了十來個軍士,送淩欣進城。


    淩欣去了誠心玉店。她說不會去主動看蔣旭圖,現在敵人退了,她覺得蔣旭圖該也離開了玉店,可是臨接近玉店時,心還是咚咚亂跳起來。


    玉店前的一條大街全廢了,玉店雖然沒燒掉,可是街麵的牆壁都被砸掉了大半。


    淩欣有些不好意思,讓軍士去叫門,裏麵跑出了穿著一身百姓短服的常平,他激動地向淩欣行禮:“姐姐!你沒事?!太好了!我看見了金色煙花!就也放了!大家都哭了……”


    淩欣說道:“那是誤放。”她看看他身後,沒人再出來,忙問:“其他人呢?”


    常平說:“都出城了!我們聽了城外爆炸,就知道寨主他們到了!他們全跑了!如果不是我得留下看家,我也想跟他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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